顧飛背後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打他跟着裴宥,便知自家世子不喜應酬。朝中與他來往的官員寥寥可數,世子每次與那幾人碰面,也都行蹤隱蔽,不爲外人所知。
這還是第一次,他跟着裴宥一道,來應對朝中勢力的拉攏。
卻不想對方一來,就下了一劑猛藥。
跪在地上的女子粗布簡衫,大冬天的,穿得那樣單薄,露出長長一截頸子來,如果不是她這模樣實在無甚姿色,他簡直要懷疑她是故意的。
偏偏這女子……長得還與他家夫人有幾分相似?
不不,比他家夫人差遠了。
他家夫人蛾眉螓首,珠圓玉潤,一看就香香軟軟……
收住!
世子若知道他在此這般想法,可不得要弄死他?!
顧飛木着的一張臉下千思萬緒,只恨不能拔腿就走,可對面那位四殿下還在絮絮叨叨:
“表哥知道我向來愛遊歷,上個月去了一趟天津衛,遇見這女子甚是眼熟,可一番盤問,她十歲那年出了意外撞到腦子,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
“她的家人亦都在那場意外中喪生,這些年被一位老嬤嬤收養,以‘梵音音’之名活着。”
“雖則模樣有了些許改變,名字也不甚相同,但我瞧着,總歸不放心,便帶來給表哥看一看。”
顧飛皺眉,四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楚珩繼續悠悠道:“表哥與她是故交,又尋她多年,想必與她更爲熟悉,你瞧一瞧,若是故人,也算我不虛此行,若不是,我再將她送回去便是。”
顧飛不由瞪大眼,四殿下的意思是……
這女子,是此前世子尋了好久的……小雅姑娘?
顧飛下意識就看裴宥,只見他穩坐在太師椅上,眉眼低垂,漫不經心地轉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眸光在眼前的女子臉上掃視一眼,卻是慣常的寡淡無波,瞧不出一點外泄的情緒來。
不是吧……
他家世子,好像與那小雅姑娘有婚約來着,若真是……
顧飛都有些忍不住,一隻腳稍往前邁了一步,又停下。
不可能,哼。
當初他將京城包括京城附近的幾大城鎮都要掘地三尺了,沒掘出這女子,怎地偏偏就被四殿下撞見了?
可……
顧飛又仔細看了下那模樣不太起眼的女子,還真與世子畫出的那副肖像有些相似。
顧飛思緒翻轉了這許多,裴宥卻始終巋然不動,只垂眸之後又擡眼,徐徐睨着眼前女子,眸色浮浮沉沉,並未言語。
楚珩心中卻已經有了勝算。
在他看來,裴宥沒有當場拂袖而去,便已說明問題了。
畢竟他沒有那麼蠢,直接說這女子就是小雅要硬塞給他。他給她失蹤多年圓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讓他自己辨認。
裴宥大動干戈尋她那麼久卻毫無結果,除了人已不在世上,還有比“意外失憶”更合理的解釋嗎?
果然,裴宥盯着人看了一會兒,撐着膝蓋矮下身子:“叫什麼名字?”
顧飛心中咯噔一下,完了,世子這反應,該不會真是的吧……
就見那女子抖着睫毛,聲音也有些微發顫,小聲道:“奴……奴叫梵音音。”
楚珩心下大喜,馬上道:“音音,還不給世子奉杯茶?”
梵音音被裴宥盯了這許久,早就連心都在發抖了,哪還能去倒茶?
好在範六看出端倪,直接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上,梵音音強忍住雙手的顫抖,舉起那一盞茶:“世子爺,請……請用茶。”
裴宥已然靠回太師椅,又漫不經心地轉起了扳指。
廂房中一時靜默。
楚珩給範六使了個眼色,範六示意他莫急。
顧飛心下怦怦直跳,雖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可他也明白,若世子接了這杯茶,意味着什麼。
梵音音本就是強忍着手抖,此刻高高舉茶盞,又遲遲沒被人接走,沒支撐一會兒,杯蓋與茶盞之間,就發出清脆的抖動聲。
楚珩一聽便有些不耐。
虧他還特地訓了她幾個月,拿不出手的東西!
就在他要繃不住,打算讓人回來的時候,裴宥開了口。
“顧飛,你剛剛不是說口渴?”
顧飛:“???”
不!我不渴!我好得很我的世子!
裴宥一眼瞥過來。
顧飛:“……”
伸出手接過那杯茶:“謝……謝謝梵姑娘了。”
剛剛將那杯茶水倒下肚,便見自家世子起身:“人我就帶走了,有勞四殿下,這個人情,裴某記住了。”
踱步到茶桌邊,翻杯倒了盞茶水:“以茶代酒,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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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清秀婉約的雲聽樓,聚風閣的風格更偏貴氣,連廂房中的屏風,都是鑲金的。
廂房的大小,也比雲聽樓更加闊綽。
於是來人一走,便顯得房中略有些空落。
楚珩看着滿桌子未動的菜,心思早已飄遠:“範六,你說,裴宥他這算是收了還是拒了?”
若說收了,那梵音音的茶,他並未接過去飲。
若說拒了,人他帶走了,場面話也說得十足。
竟一時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殿下,裴世子心思深沉,哪能輕易叫人看出心中所想來。”範六面上帶着笑,躬身給楚珩佈菜,“但他那般謹慎的人,若見一面便能篤定是自己所尋之人,倒讓人生奇了,想必是帶回去查驗一番。”
楚珩微微頷首,倒也是,若他是好相與的人,也不至讓他花這樣多的心思。
“還是那句話,即便讓他看出是個冒牌貨又如何?”範六在一旁安撫自家主子,“咱們且等着,看裴世子下一步是何動作,便知這步棋是否將到了軍。”
楚珩眼眸微沉,從中滲出些許笑意來。
總歸人他是收了,他那位哥哥,可是連私下的飯局都未能邀上人。
聚風閣側門,顧飛正手足無措。
他家世子居然把那姑娘給收了!
現下一輛馬車變成兩輛馬車,那姑娘就坐在他們後頭的馬車裡,這是要怎樣?帶回國公府?
簡直讓人如坐鍼氈!
顧飛也不是不知道,其他人家他們世子這個年齡的公子,孩子都遍地走了,府中有幾個妾更是常事。
可他們世子……
平日院子裡連個丫鬟都不留,清雅高潔得謫仙一般的人,居然也收姑娘?
簡直就是……玷污啊!
顧飛痛心疾首,按照往常的習慣,他會主動問一句裴宥去哪裡的,可現下想到身後跟着的那姑娘,他便不想開口。
他不問,馬車裡的裴宥竟也一直緘默,半點聲響都無。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顧飛實在有些耐不住,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世子許是礙於四殿下的面子,不好得罪才收下的呢?
正這麼想着,馬車裡傳來裴宥的叫喚:“顧飛。”
顧飛連忙轉身掀簾。
裴宥坐在慣常坐着的茶桌邊,不曾拿書,也不曾點燈,桌上一杯熱茶已然一絲熱氣都無,他只輕垂着眼,一張臉靜得像是冬日結冰的湖面。
顧飛掀簾,他也未馬上說話,只食指在茶桌上輕釦。
馬車裡太靜了,與外面熱鬧的街市相比,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顧飛剛剛一肚子雜念煙消雲散,只輕喚了一聲:“世子?”
裴宥的食指最後一記輕敲,五指斂攏,擡起眼來:“我在梧桐巷有一處宅邸,你帶她過去安置。”
顧飛不由張了張嘴,這個“她”是誰,他當然明白。
這是要……
“這兩日你帶人去採買些物品送過去。”他靜靜看着顧飛,“以嫁娶之禮。”
嫁娶之禮?
顧飛更是抽了一口涼氣,可裴宥並不給他多語的機會:“去罷。”
顧飛一口氣在胸口梗了又梗,最終領命:“是。”
顧飛剛剛離開,裴宥抽出袖中鷹哨,哨聲響過沒一會兒,暗處的人影上了馬車:“公子。”
裴宥輕輕摩挲着自己的白玉扳指,靜靜道:“將顧飛所做之事宣揚出去。”
徒白意外擡頭,卻並未多問,只垂首稱是。
“另外。”裴宥這纔拿起桌上那盞茶水,“四殿下送了這等大禮,便將那香椿街的夏氏,回贈給他罷。”
他推開馬車的車窗,手腕輕轉,將早已涼透的茶水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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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溫凝過得很是愉快。
藥坊開鋪前夕,何鸞給她來信,說已經與溫闌商議過,並且光明正大地與溫庭春提了自己的想法,溫闌自是大力支持,溫庭春雖明面上未直接點頭,可當夜,譴人往院子裡送了量身合她身形的男裝。
於是自開鋪第一日起,何鸞便在藥坊坐診。
不止何鸞在,段如霜也在,溫凝閒來無事,自然也是日日往藥坊跑,便有了外人常看到的,三個年輕小公子每日辰時三刻開門,申時三刻打烊,生意做得清清淡淡,隨性隨心。
雖說每日藥坊的客人不多,可這樣的體驗,對溫凝來說還是新鮮的。
三個姑娘一起說說笑笑,聽段如霜講生意經,跟着何鸞一道認識些草藥,偶爾店裡來病人,醫病的同時還能聽人叨叨一些家長裡短,可比在國公府,甚至是比從前在溫府,一個人去長安街小打小鬧來得有趣多了。
沒多少時日,溫凝與左鄰右舍也都熟絡起來,突然就理解了菱蘭爲何總喜歡與府外那些嬤嬤們打交道。
市井之間,消息流通總是最快的,嬤嬤們年齡大,門路廣,講話又極盡誇張,經常能聽到許多有趣的奇聞異事。
藥坊隔壁正好是一家繡坊,老闆娘五十出頭,潑辣爽利,說起外頭的事情,講得比說書先生還曲折離奇。
溫凝本就對繡活兒有研究,藥坊清閒時,便常常去隔壁竄門。
這日她正蹲在一個繡孃的繡架前,看人家熟練地做真正的蘇氏雙面繡。
雖說她是男裝,可臉面看着嫩,繡娘大多是三四十的婦人,瞧着她只當她是個十四五的少年,並不對她設防。
一羣繡娘圍在一起,一邊幹活兒一邊聊天。
聊的還是前兩日京中發生的熱鬧事兒。
高高在上的瑞王殿下,竟然偷偷在京中養了個外室,還讓那外室產下長子。
這可是皇室血脈啊!
據說瑞王那端莊賢惠的謝氏王妃,親自踹開了那外室的門,險些當場將人絞死。
事發當日,整個京城就炸開了鍋。
溫凝便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第一次聽的時候就不覺多稀奇,只想着裴宥去查清楚了?願意信她說的了?
這會兒也就隨意地留了一耳朵,更多是看那繡孃的針法。
這繡娘是京城人,針法與江南那邊不同,可出來的效果是差不多的,主要是,這樣的針法顯然更適合她一些。
她學一學,說不定明年真能給裴宥換一個雙面繡的香囊。
正看得帶勁,旁邊的一個繡娘長長嘆口氣:“要說這男人啊,哪有不偷腥的?看起來多正經的男人都一樣,你們知道除了那瑞王,還有誰養了外室?”
“我知道我知道,昨個兒我就聽說了,這不忙着討論瑞王那事兒,就把這一茬給忘了!”
“我好像也聽人提了一嘴,是傳聞高潔出塵,寵妻無度那位吧?”
“嘖嘖,可不就是他,前陣子還在‘寵妻’,這就寵外室去了,說是快要將長安街的稀奇寶貝都蒐羅齊了,盡往人院子裡送呢!真是形象盡毀!”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聽說人家那位纔是自小的婚約,現在府上這位是鳩佔鵲巢呢!”
“不管誰是鳩誰是鵲,這人都娶進門了,再養外室就是不對!”
溫凝聽着這羣繡娘竟要吵起來的架勢,出來圓場:“誒?你們都聽說過啊,我怎麼不知道?是哪個高門大戶又生了這種荒唐事?”
馬上有繡娘答她:“還能是哪個高門大戶?這京城裡稱得上‘高潔出塵’,還‘寵妻無度’的,不就一位?”
溫凝本就半蹲在地上,此刻託着臉頰想了想。
“哎喲,你們淨欺負文公子年紀小,不懂事!他哪會知道,這京城裡有高潔出塵之名,又有寵妻無度之稱的……”
不待溫凝想明白,身邊的繡娘高聲一笑:“就只有國公府那位裴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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