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熱情留飯的農戶,馬南陪着秦雷在田壠間漫步。
貪婪的呼吸一口帶着醉人稻香的空氣,秦雷舒服的搖了搖頭,輕笑道:“在南方快一年了吧?怎麼樣,還習慣嗎?”
馬南摸着被曬得黝黑的臉龐,呵呵笑道:“是呀,一年了,除了老吃大米不習慣之外,別的都很好。”
秦雷點點頭,看一眼天邊的飛鴻,微笑問道:“從縣丞做到縣令,感覺有什麼不同?”
馬南尋思片刻,輕聲道:“屬下覺得不足的地方還很多,尤其是一些官面上的東西,淺薄的很。”
溫和的看他一眼,秦雷輕笑道:“要多用心學習,你在縣令的位子上幹不了多久了,等到下一個任命到來的時候,可不要手忙腳亂呦。”
馬南略有些惶恐道:“屬下屢蒙超拔、八九個月的時間,便升了兩級,已經是戰戰兢兢了。若是再升官,被別人說長道短是小;出了漏子、壞了王爺的大事,卑職可就萬死莫辭了。”
秦雷不禁笑道:“別人整日鑽營着升官發財,你倒好,上了門的好事往外推。”
馬南咧嘴笑道:“俺也想當大官,可小馬拉大車的話,不但拉不動車、還會把馬累死的。”說這話時,他黝黑的臉龐上,散發着誠摯的光。
秦雷看他一會兒,才展顏笑道:“好吧,這才倒是孤急功近利了。就等小馬長成大馬,再去拉大車吧。”馬南抱歉的笑笑,謝過王爺的體諒後,又極力邀請他回縣衙用飯。
秦雷擺擺手,輕聲道:“孤這次從中都過來,待不了多久的。若不是路過,甚至不會在你這兒停留。”
馬南頗爲遺憾道:“那只有等王爺回來時候了。”
秦雷點點頭,笑道:“到時候再說。”說着視線投向南邊,低聲問道:“你們公車大人在府裡嗎?”
馬南撓頭笑道:“沒事兒俺也不去襄陽,不大清楚知府大人的行蹤,”說着猜測道:“不過現在四處都在收莊稼,以知府大人的性子,八成不會在府裡坐住,說不定又跑哪個縣裡視察去了。”
話說年前公車商書被擡回襄陽時,還不能下地走動。大夥都以爲他定要臥牀歇息一段時間,但他卻讓人用軟轎擡着,行遍了襄陽府的所有州縣,硬是組織着官員鄉紳、復興衙門,圓滿的完成了春耕的準備工作。同時,還沒有落下襄陽府的減稅招商事宜,把個襄陽府上下整治的紅紅火火、欣欣向榮。
結果在南方兩省的一季度統計報表中,襄陽府的政務綜合指數、人均耕地數、商業貢獻率、經濟恢復指數,四項重要排名皆居首位。另外六項指數也居於兩省二十一府的前列,政績實在是卓越。
只有人口恢復指數和田地耕種率兩項,因爲襄樊乃是彌勒教重災區,人口損失的厲害,所以一時落在後面。但照這個勢頭下去,最多也就是兩三年,便能迎頭趕上。
“襄陽的復興指日可待啊。”秦雷感嘆道:“天時地利人和,全部佔其了。”
說着深深的看馬南一眼,輕聲道:“跟着公車大人好好學習,錯過襄陽騰飛的機會,你以後的成就也有限了。”
馬南躬身恭聲道:“卑職明白了,不會讓王爺失望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官道邊上,秦雷坐上車頭,除下靴子,在車轅上輕輕磕着泥巴,微笑道:“我已經通知復興衙門,召開臨時議事大會,所以這一陣子就住在襄陽府,你有空可以來看我。”
馬南知道王爺這是要走了,恭敬道:“屬下知道了。”
秦雷點點頭,提着靴子起身微笑道:“好好幹,別讓馬侃比下去了,聽說那小子快要做通判了。”
馬南勉強笑笑,似乎要說什麼,但見王爺已經轉身,便住了嘴,恭恭敬敬的目送王爺進車。一直到車隊消失不見,煙塵落定,才直起身子,嘆口氣,幽幽道:“但願一切無事吧。”說完便上馬往縣城去了。
車行大半日,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前到了襄陽城外。他命令黑衣衛放緩車駕,自己則起身出去車廂,站在車頭遠望着暮色中的巍峨古城。
一年前的一幕幕頓時在眼前浮現,那時候襄陽城還在彌勒教的手中,面對着走投無路的頑敵、高大堅固的雄城,所有人都以爲血戰在所難免。
而他力排衆議,用一番稱魔幻的表演,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兵不血刃的迫降了三十萬彌勒教徒。也徹底將自己送上了南方的一千五百萬民衆心目中的神壇。
想起自己曾經扎過的高臺,‘應該是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吧。’秦雷不確定的默默道。那一日的熱鬧喧囂,竟彷彿過去很久了……其實還不到一年時間。
而這一年,在他的感覺中,竟有數年那麼久,可見世事變化之大、局勢變化之大、他的心境變化之大。
在他的沉默中,車隊緩緩駛到城前,卻發現大門緊閉,原來早過了關城門的時間。
石敢上去叫門,許久纔有守城的兵丁探出頭來,沒好氣的喊道:“城門官了,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開,你們還是明天再入城吧。”
石敢倒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心道:‘卻也合情合理。’便要撥馬轉回,卻聽到城上兵丁叫道:“別走哇,若是肯出開門錢,就給你們開門!”說着還嚇唬他道:“露宿荒郊野外可不是鬧着玩的,小心彌勒餘孽殺人越貨啊!”
石敢一聽,頓時怒火中燒,沉聲喝道:“豈有此理!”便要亮明身份,好好懲治這幾個貪財妄爲的污吏一番。
卻被王爺低聲止住道:“問問要多少錢?”他只好強壓住怒氣,粗聲問道:“你們要多少錢才能開門?”
“嘿嘿,這就對了,識相點纔好走江湖嘛。”感情他們把城下的秦雷一行,當成了北來的客商。
石敢耐着性子,又把問題重複一遍,城上的兵丁才懶洋洋道:“那得看你們多少人了,一個人一兩銀子,自己算吧。”
“這也太黑了吧!”石敢憤怒道:“進個城就要幾百兩銀子,誰能進的起?”
守城的兵丁哂笑道:“進不起別進啊,誰請你們進了嗎?”態度竟是出奇的惡劣,根本沒拿城下的‘客商’當回事兒。
“告訴他們,我們是復興衙門的車駕。”秦雷低聲吩咐道,已經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
石敢趕緊照說,城上的兵丁卻不買帳道:“原來是復興衙門的囊球,那就一人二兩,不給滾蛋。”
石敢心道:‘好嘛,這一報名,還又漲了一倍。’
“給他!”只聽王爺怒氣衝衝的命令道。
石敢便罵罵咧咧的答應了城上的條件,果然不一會兒,襄陽府的大門便開了,一隊軍容不整的兵士出現在衆人眼前。
帶頭的是一個滿臉麻子的隊長,與石敢一照面,便舉起手中的鞭子抽了過去,口中猶自喝罵道:“小子,活膩了是不是?敢罵爺……”
石敢一擡手,便抓住了鞭梢,猛地往懷裡一帶,就將那麻子臉的兵丁扯到了懷裡。
猝不及防間,那隊長便被石敢攬在了懷裡,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啪啪’兩聲,就被石敢扇了兩個大耳瓜子。
“哎呦……你敢打我?”那隊長捂着腮幫子,鬼哭狼嚎道:“來人啊……”卻看到一衆手下皆被黑衣衛制住,不由轉爲驚恐道:“好漢爺饒命,不管您是劫財劫色,小的都從您就是。”
“呸!”石敢憤憤的吐出一口濃痰,冷笑道:“想要活命就閉上你的臭嘴。”那隊長果然老實閉嘴,顯然十分想活命。
幾乎是在眨眼間,襄陽城門便易了主;幾乎是眨眼間,秦雷的好心情也蕩然無存,只聽他沉聲道:“去驛館住下。”說完便落下車窗,再不搭理任何人。
黑衣衛和隨行的高手護衛便魚貫入城,直奔與府衙臨街的驛館。這次沒有再囉嗦,直接用雪亮的片刀表達出要住宿的願望。
驛館差役們的態度要好上很多,一句廢話不說的清空最大的院落,請強盜大爺住下。這充分的體現了,大多數時候,刀比語言更鋒利。
黑衣衛們自帶吃食,也不需那些差役服侍,便將他們統統攆到一間小屋裡鎖起來……雖然差役們又怕又恨,但實際上黑衣衛們是好心的……若是待會他們來一出裡應外合,你說是殺還是不殺呢?
石敢給王爺端一碗糊糊,秦雷卻一點也不想吃。他面色陰沉的站在天井中,身上的衣服鞋子還是路上那一身,並沒有因爲到了驛站而換下。
秦雷的憤怒是有理由的,方纔城門前短短一刻鐘,他便看出三個問題:其一,襄陽幾乎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最多隻需五百人,便可以輕鬆拿下這號稱江北第一雄城襄陽城……也許還不用出現什麼傷亡;其二,所謂上行下效,看那些兵士貪婪成性的樣子,他不相信上面的人能好到哪去,再聯想出去,是不是江北已經貪墨成風了呢?其三,至少是在襄陽城城裡,官府與復興衙門並不對付,或者說……關係很差,若是整個南方都這樣,那秦雷當初的一番苦心變成了白做功,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嚴重,讓他如何才能展顏?
過了好長時間,門外才喧譁起來。站在房頂望風的高手,一個鷂子翻身,穩穩落在地上。拱手沉聲道:“王爺,外面來了很多官兵,已經將此地圍起來了。”
秦雷勉強笑笑道:“公車商書可在外面?”這高手乃是樂布衣的記名弟子,名喚公孫劍,乃是襄陽人氏,原先就認識公車商書,是以秦雷有此一問。
公孫劍搖頭道:“未曾看見有公車大人在外面。”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吩咐諸位謹守門戶,不必理他們,”說着轉身回房,快進門時,才扔下一句淡淡的吩咐道:“等公車商書到了後再叫我。”
看着大門砰的關上,公孫劍不由張大了嘴巴,他跟秦雷的時間不長,向來見他笑眯眯的、沒什麼架子,似乎脾氣好得很,今天這樣卻是頭一次見。
院子裡守衛的黑衣衛,見他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輕聲安慰道:“習慣就好了,好在王爺發脾氣的時候不算太多。”
‘不算太多就是有點多……’公孫劍咽口吐沫,心中道。
不出秦雷的意料,外面雖然聚集了幾百號兵丁,卻無人敢衝擊驛站,除了將其團團圍住,也就只有在外面靜觀其變了。
這中間倒是有個軍官模樣的傢伙喊過話,說了幾句‘你們走投無路了’、‘還是速速投降’之類的廢話。卻被房頂上的冷箭射中了頭盔上的紅纓,嚇得他抱頭鼠竄,再沒有出現。
雙方對峙到次日天亮,得到消息的公車尚書終於趕回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從臨近幾個縣城調來的鄉勇,再加上襄陽城大戶家的護院打手,竟也湊了一千多人,頓時將小小的驛館圍了個水泄不通。
見取得了人數上的又是,那個被射中頭盔的軍官又冒了出來,迎上風塵僕僕的知府大人,張嘴便大呼小叫的表功道:“大人,您來的正是時候,小的們已經將賊人攆進驛站當中,就是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了。”
公車商書面色鐵青道:“怎麼……會…會把歹人放進城中?不是讓你們嚴守城門嗎?你…你這個襄陽團練…是怎麼當的?”
原來那軍官乃是襄陽府的團練使。所謂團練,便是在正規軍之外,由地方官府鄉紳自行徵集壯丁編製成團,施以軍事訓練,用以捍禦盜匪、保衛鄉土的武裝。
秦雷把江北衛和山南衛撤編之後,便命令各地官府組建團練,藉以取代原先的地方衛軍……也就是說,那團練使便是當地守軍的頭頭。
其實此人原本乃是襄陽衛軍的一個禆尉,衛軍解散後,便搖身一變,成了團練正使,雖然名義上升了官,可實際上油水根本無法與原先相比……沒了吃空餉的機會,他自然非常不適應,自然要想法另闢蹊徑搜刮錢財了。
誰成想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居然踢到了鐵板。但這事兒是他瞞着知府大人乾的,絕對不能實話實說,想到這,他心虛的嘿嘿笑道:“許是白日裡混進城來的,您也知道,咱們襄陽多熱鬧,那麼多南來北往的,哪能都看得住啊,一不留神就讓他們進來了也說不定。”
公車商書怒哼一聲,說話更結巴了:“不像話……你們…越來越不像…話了”說着便分開衆人,走到空無一人的館前大街。
“大人,小心啊,他們有箭……”那團練在後面大呼小叫,卻一步不肯上前。
公車商書看都不看他,在驛館門口站定,清清嗓子道:“裡面的好漢聽着,本官乃是…襄陽知府…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不妨…說一說……”
門內一片沉默,一刻鐘後,大門才吱悠悠的打開,露出一張他並不陌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