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十七年九月二十一,大霧瀰漫中都城。
更鼓未響,夜色正濃,北城的小清河上有微弱的燈光在霧氣中閃爍,要靠近些才能看清那是幾艘亮着燈的畫舫。
秦雷被若蘭從睡夢中喚醒,抱着枕頭閉眼嘟囓道:“不起,不起。”若蘭見王爺孩子一般賴牀,強忍住笑,柔聲道:“爺,丑時三刻了,再不起就不能按時趕到承天門前站班了。”秦雷把頭埋進枕頭底下,甕聲道:“這是誰定下的破規矩?幹嘛不再早點,子時開,開完了一道睡多好。寅時早朝?這不活活把人的好夢劈成兩半嗎?”
若蘭心道,您跟夜貓子似的睡得晚,可別人都是日落而息,若是子時開,亥時起,那才叫睡一般呢。不過現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
還是得先把這位爺哄起來:“王爺乖哈,等回來再睡他一天一夜補回來哈……”
秦雷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耍賴道:“不去不去,本來就沒我什麼事,老四哪有睡覺重要啊……”若蘭被他弄得一陣頭大,這時屋外的石敢又輕輕敲門催促了,若蘭只好心一橫,趴在秦雷耳邊,蚊鳴般輕聲道:“爺,你若是馬上起來,奴婢今晚就……”一陣囁喏,卻嗯嗯的說不出口。
秦雷呼吸驟停,等待她的下文,好一會才聽若蘭羞澀道:“都聽你的……”
秦雷一下來了精神,騰地從牀上坐起來,一把摟住若蘭的小蠻腰,雙眼瞪得銅鈴一般,粗聲道:“品簫也可以嗎?”
若蘭的小腦袋垂得快到胸部了,微不可見的點點頭,便面紅耳赤地鑽到秦雷懷裡,再也不肯擡起頭來,卻把叫秦雷起牀的事情都忘了……
秦雷彷彿被打了一陣雞血,亢奮的狀態一直保持到了承天門外。打開車窗。見外面仍然伸手不見五指,秦雷低聲咒罵一句,才問道:“還有多久列班?”
石敢輕聲道:“還有兩刻鐘。您可以先吃些東西點心點心。”因爲一些生理方面的原因,秦雷沒有來得及在船上吃飯。方纔路上顛簸也沒法吃飯,直到現在才逮到機會。
秦雷點點頭,石敢便把若蘭準備好的食盒拿出來,將一小桶熬得稀爛的栗子桂花粥、兩盒精緻糕點,還有三盤紅紅綠綠的開胃小菜擺在桌上。
雖然睡得昏天黑地。秦雷也知道若蘭子時不到便爬起來,爲自己整治這份飽含愛心地早餐。美人情重,即使沒有什麼食慾,他也不忍心浪費。接過石敢遞過來的粥碗,秦雷讓他也撐一碗,不要剩下。
兩人正吃着香噴噴的栗子粥,便聽外面侍衛輕聲稟報道:“王爺,三爺來了。”見秦雷點頭,石敢趕緊放下飯碗,轉身打開車門,將一身白露的三殿下迎了上來。
老三一上車便大呼外面好冷,秦雷以爲他沒話找話,待藉着燈光仔細看時。才發現他已經被凍得臉色發青,還簌簌地打着哆嗦。秦雷這纔想起年時萬里樓上吃飯的時候,這位爺就不是一般的怕冷,忙把自己的飯碗推給他,微笑道:“三哥先暖暖手,”說着吩咐石敢道:“快給三爺盛碗粥,趁熱喝下去就暖和了。”
老三哆哆嗦嗦的接過秦雷地飯碗。搖頭道:“不用麻煩了,我就用這個碗吃吧。”說着雙手捧着粥碗,舉起來咕嘟咕嘟喝下去,不一會就把大半碗熱騰騰的栗子粥喝下去,舒服的呼口氣。把碗遞給石敢道:“再來一碗……”
石敢趕緊再給三爺續上,奉到他面前,見秦雷給自己遞個顏色,便躬身退出了車廂。老三捧着粥碗,也不廢話,急促問道:“怎麼樣了?能翻過來嗎?”
秦雷溫聲道:“問題不是太大。三哥放心吧。”方纔老三吃下秦雷碗裡本來的半碗稀粥,卻有受賜而食地意思。已經算是很直白的表達出甘居秦雷之下的意思了。秦雷從來不是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混賬,對於別人的誠意,他向來會回報更大的誠意。
老三聞言面露狂喜之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道:“真的嗎?沒有問題了嗎?老四能活下來了嗎?”
秦雷笑着點點頭,語氣淡淡道:“我說他死不了,無常也不敢勾他去。就算到了法場上,我也要把他劫出來。”一言一句縈繞着強烈的自信,是現存的大秦皇室中所僅見的。
即使父皇也不能給人這種感覺吧,秦霖心道,雖然秦雷沒跟他詳細說明,他卻完全信了,毫無道理地信了。
這時承天門樓上傳來低沉的撞鐘聲,秦霖笑道:“這是叫站隊了”兩人便下了車。
望着黑咕隆咚的四周,兩人便在打着燈籠的護衛的帶領下,往城門樓下走
走着走着,秦雷突然小聲問道:“三哥,你一般都是什麼時辰睡?”
秦霖不知道他問這什麼意思,但還是微笑答道:“三哥我是個夜貓子,一般都是戌時初刻才上牀睡覺。”
秦雷‘啊’一聲,剛要說,我經常子時中刻還不睡。卻被秦霖誤以爲嫌他睡得晚,忙補充道:“若是次日有朝會,酉時中刻便會睡了。”
秦雷乾笑一聲,不再說話,心中認真思考着,是否要改變自己的生物鐘,來迎合這個討厭的朝會。尋思了半天,他才小聲問道:“能不能不來上朝?”
快到百官站班地位置了,秦霖挺直腰桿,雙手捧着象牙笏板,踱着方步,一邊走一邊小聲哼道:“除非病的臥牀不起或者服喪期間。”秦雷心道,這不等於沒說嘛,有心再問,卻感到許多雙眼睛藉着黑暗的掩護,在小心打量自己,只好住嘴,也挺胸腆肚的與老四一道在太子身後站定。
文的左、武地右,皇子王爺站中間。兩人剛站定,糾察御史郭必錚便開始唱名,“錢鐵……”聲音洪亮渾厚,讓人一下明白他爲何在這三品糾察御史上一干十三年,不是因爲本事差,也不是不會巴結人,而是整個都察院就找不出第二號形象好氣質佳嗓門亮的御史了。
在文官隊伍中間的刑部左侍郎錢鐵朗聲答道,
“謝至嚴……”
鐵身後的刑部左侍郎趕緊答道。
郭必錚一個接一個的往下唱。官員們一個接一個的高聲作答,秦雷心中奇怪,微聲問身前地老三道:“怎麼不叫李渾、文彥博他們,也不叫咱們啊。”雖然之前參加過兩次朝會,但那都是奉召上朝,在偏殿等候,並不與百官一起站班,是以秦雷對什麼事情都很好奇。
老三壓低聲音。輕聲道:“糾察御史是三品官,不便直呼三品以上官長同僚地名諱,所以他先行注目禮,把站在前列的大官兒看一下。做到心中有數,再唱名時不叫這些人,也沒關係了。”頓了頓,又補充道:“方纔咱們來時,他已經看完了,所以咱們一站好,他便開始唱名了。”
秦雷點頭道:“我說來時怎麼感覺好多人在看我,原來咱們遲到了。”
兩人身前的太子聽他兩個嘀嘀咕咕起來沒完,終於忍不住輕咳一聲,回頭瞪了兩人一眼。小聲道:“噤聲!”
兩人這才縮縮脖子,垂首站立,等着郭必錚唱完名。這郭御史十幾年如一日的唱名點到,早已將其昇華爲一門藝術,只聽他不疾不徐、唱到最後時聲音也依舊洪亮,絲毫不見疲憊。而當他唱完一個名,朗聲道:“寅時到。天門開……”時,城門樓上的黃鐘大呂便恰恰敲響,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又不見絲毫急促。讓初見這一幕的官員都歎服不已,心中擊節叫好。即使是看了十幾年的老京官。也依舊會用一種陶醉的眼神,欣賞着郭御史行雲流水地表演。
這就是範兒,這就是腕兒。
伴着悠揚的鐘呂聲,高大威嚴的承天門緩緩張開,待巨大的吱呀聲停下後,文武百官便在太子地帶領下。進入承天門、穿過太和門,沿着青雲道,步入金碧輝煌的宣政殿之中。
文彥博和李渾領着官員們文左武右,在御階下按品級站定。太子站在御階之上,龍椅之下,秦雷和秦霖在御階的臺階上面對面站定。
伴着一聲高亢的“皇上駕到……”,一身龍袍的昭武皇帝龍行虎步走出來,文武百官便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太子帶領下轟然跪下。
伴隨着山呼海嘯的萬歲聲,昭武帝緩緩邁上御階,朝龍椅走去。
餘光掃見站在御階右手邊的秦雷,昭武帝心中沒來由感到一陣高興,彷彿終於等來與他一同對抗兩個老混蛋的夥伴一般。想到這,昭武帝忍不住望了望李渾和文彥博,兩人果然還是拱手而立,一點要跪的意思都沒有。
“早晚讓你們兩個一輩子站不起來。”昭武帝心中恨恨道,方纔的好心情立時蕩然無存,雖然無數次見過這個場景,但每次看到都會讓這位大秦皇帝心中不爽,彷彿兩根紮在心口地刺一般,面無表情的坐下。
“平身……”見昭武帝坐下,御前太監高聲道。
“謝陛下。”呼呼啦啦百官起身,站定後還沒來得及聽那句‘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卻聽到昭武帝開口道:“雨田也來了?身子可好些了?”昭武帝前幾天給秦雷賜字雨田。
秦雷趕緊恭聲道:“回稟父皇,孩兒好多了。”
昭武帝
首道:“念隆郡王大病初癒,久立不得,賜坐!”秦道:“謝父皇!”
宣政殿太監趕緊給秦雷搬個錦墩過來,他再次道謝後,便一屁股坐上,,卻沒有像別人那樣只坐四分之一,以示誠惶誠恐。
這個小插曲讓文武百官明白了秦雷在昭武帝心中的地位,對秦雷的評估自然也相應提高一些。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興許是因爲方纔皇帝橫生枝節,多佔了時間,御前太監特地縮減了四個字,以求加快節奏。
短暫的安靜後,幾個準備今日出班奏報的大人互相望了望,京都府尹秦守拙便最先出列,捧着笏板高聲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昭武帝微微頷首道:“愛卿請講。”
又被文丞相多佩服一成的秦府尹沉聲道:“啓奏陛下,一個時辰前,微臣得到奏報。今日丑時左右,大理寺庫房失火,許多檔案卷宗被燒……”
“啊?”隊列中傳來一陣低呼,事情發生地太突然,許多人事先並不知情。此時一聽京都府尹說出,不由齊齊倒吸一口涼氣,要知今日朝會的戲肉便是宣判簡郡王,大理寺怎麼就這麼巧着火了呢?其中的貓膩用腳趾頭也感覺到。
短暫的驚呼後。百官凝神靜氣,拭目以待,看看這個文丞相口中的‘鐵案’會發生怎樣地改變?
“哦,”昭武帝一臉驚訝道:“火勢如何?可有人員傷亡?”
秦守拙恭聲道:“大理寺平日防火措施嚴謹。再加上今日大霧,空氣潮溼,大火很快便被撲滅了,但不幸地是,在卷宗庫中整理文書的幾位官員卻被濃煙窒息而亡。”
昭武帝聽了,一臉玩味的望向一個正三品的官員,緩緩道:“曲巖啊,你們大理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勤勉了,還要通宵達旦的整理文書?”
大理寺卿曲巖不敢怠慢,趕緊出列躬身施禮道:“啓奏陛下。那幾位同僚乃是在通宵準備今日朝會要用到地卷宗,誰想到……”竟然哽咽起來:“竟然殉職了……微臣懇請陛下優撫遺屬!”說着跪倒在地上,磕頭不起。
昭武帝溫聲道:“你且起來,朕不會虧待他們的。回去擬個摺子遞上來吧。”說完,望了望一邊的文彥博,文彥博頷首道:“只要不太過分,相府會批准地。”
曲巖自是謝恩不迭。退下不提。
昭武帝又吩咐京都府嚴查此事,若是人爲縱火,必須全力追緝,嚴懲不貸,還各部府衙門一個太平環境。
秦守拙應下後。也退會班中。
這時候,一個身穿四品袍色的官員捧着笏板出班道:“臣,右僉都御史易惟絡有本要奏。”御史要奏報時,必須先說出自己的官職姓名,以示坦蕩無私。
昭武帝點點頭,沉聲道:“易愛卿請講。”
易惟絡大聲道:“謝陛下。今日已是九月二十一,但簡郡王一案仍未宣判,已經超過陛下當日劃定的期限五天了,微臣要質詢大理寺、刑部、京都府是否存在瀆職?”
昭武帝面色不變,依舊緩慢而威嚴道:“準,三部亦可自辯。”
他話音一落,京都府尹秦守拙便站出來,拱手道:“啓奏陛下,京都府僅負責此案民事糾紛地受理,並不負責對簡郡王的直接審理。且這些案子自十日前全部結案,卷宗已經全部移交大理寺,因而本府並無責任,不存在瀆職的問題。”
刑部尚書魏箏義也出列拱手道:“啓奏陛下,刑部也僅負責此案中的刑事案件,不負責對簡郡王殿下的直接審理,七日前悉數結案後,同樣將全部卷宗移交大理寺,所以本部亦無責任,瀆職一說更是無從談起。”
昭武帝望了兩人一眼,對文彥博笑道:“丞相的手下都鬼精鬼精的,連一點把柄都不給人啊。”
文彥博怎會聽不出昭武帝語氣中的諷刺意味,他不急不惱地捻鬚笑道:“咱們再看看曲巖怎麼說。”
昭武帝點點頭,曲巖便重新站出來,低頭沉痛道:“按說是該我們大理寺審理宣判,我們也確實收集了足夠的證據。只是……那些證據和負責此案的官員,都在今日子時葬身火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