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不過半年多未見,當裴錚一身清華面色微微帶笑的出現在面前,素玄不禁爲眼前男子的風采暗暗揚了下眼角;如果說以前居住在鎮國侯府的裴世子一身青衣華服乃上京無數侯門官府貴公子的典範的話,而今這樸素無華的一身身衫,發間只用一根白玉簪簡單的挽着一個髮髻的裴錚纔是真正的翩翩濁世的清貴公子;在他的身上,多一分金石渲染都像是對他最大的褻瀆。
素玄長嘆一聲,不禁憂心沖沖的看了一眼身側的皇上;難怪皇上對誰都不上心,唯獨對這位裴世子甚是放在心上,這樣一個灼灼其華的金玉之人,世間有哪個女子碰見不想佔爲己有?皇后娘娘對他青睞有加還真不是沒有道理,他突然沒了剛纔的底氣,面對這樣的裴世子,皇后娘娘真的還能守住對皇上的一片心嗎?
“草民裴錚,參見皇上。”裴錚躬身行禮,只是他這個禮數再也不是身爲臣子時行使的大禮,而是作爲一個尋常的百姓書生,對楚燁行的拱手禮。
楚燁眯着的眼睛微微一凌,看着面前不卑不亢、不寵不驚的裴錚,道:“裴錚,你的鎮國候府世子之位朕沒有應允廢除。”
聽到楚燁這麼說,裴錚顯然是頗爲意外。
當初在決定帶走徐昭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書房寫下了請辭信,上面大致寫道他志不在廟堂,故願意放棄鎮國侯世子的身份,從此逍遙與江湖,再不踏京城一步云云;而這封信也是在御林軍團團包圍了鎮國侯府後從書房中找出來的,並將其交給了楚燁。
當時,楚燁在拿到這封請辭信的時候就知道裴錚這麼做是在保護鎮國侯府中的其他人,雖說鎮國侯自夫人離世後不是整日與酒水爲伍就是常年行走江湖,甚少在出現在世人面前;可畢竟鎮國侯依然健在,侯府內也是有諸多家眷和其他旁系親族,如果裴錚拐走當朝皇后的事一經敗露,一定會連累整個鎮國侯府;爲了侯府上下,也是爲了從此無牽無掛,裴錚才選擇主動放棄世子身份,甘心至此之後當一個尋常的普通人。
楚燁佩服裴錚的這份坦蕩豁達,畢竟在權利和地位面前,沒有多少人能像他一般真的看如浮雲,這樣的男子世所罕見的同時也顯得格外珍貴;只是,他裴錚未免也太狷狂了些,縱然他淡泊名利又如何?爲了家族衆人的生命安全着想甘願退讓一步委屈自己又怎樣?他楚燁可不是沒有脾氣的,怎會讓他肆意妄爲!
堂堂侯爵世子身份何等尊貴,又豈是他說一句不幹就能徹底撂開的?更何況,他這麼做還是因爲阿昭之故,光是憑着這一點,他就不會如了他的意。
“裴錚,如今你我還是君臣,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應該給朕一個解釋和答覆?”
面對楚燁的正面質問,裴錚多少還是有些意外,他本以爲在經歷這麼多事情之後,他一定會在惱羞成怒之下廢了自己的世子之位,只是沒想到他們這位天子實在是深不可測,在面對這麼多幾乎讓人發瘋失控的狀況下還能找到制衡他的節點,這份手段,的確是非他人能及的。
“皇上要臣給您解釋什麼?答覆什麼?”既然自己的世子身份還在,自然是要依禮遵循,只是誰都能看得出,眼前的裴世子未必將面前的九五至尊全然放在眼裡;真不知該敬佩他的傲骨,還是此人真的已經淡定到視一切爲無物。
楚燁招手,保護在他身前的翎羽衛立刻後退回到他身邊;他大步上前,來到裴錚面前,幽沉的眼睛裡閃爍着奪人的射光:“爲什麼要從朕的身邊帶走阿昭?你可知自己這麼做,朕能誅你的九族。”
裴錚只是笑笑,道:“皇上是個明君,斷然不會因爲我之錯遷怒於他人。”說到這裡,裴錚也上前一步,走近道楚燁面前:“只是皇上是個明君不錯,可是個好丈夫?”
楚燁眉心皺緊,顯然是很不悅裴錚的這種說辭。
裴錚目光遠眺,眼神中藏着淒涼和孤獨:“皇上,你我君臣二人明人不說暗話,當初阿昭還只是一個徐家的嫡長女時,便是與我有婚約,您可敢拍着胸口發誓,當初鎮國侯府中的意外不是您安排的?我與阿昭的婚約不是您想方設法破除的?縱然如此,我也認了,這世間之所有有諸多憾事,就是因爲滾滾紅塵中有有緣無分之說;只是,對我來講如珠如寶的人在成了您的妻子後,您爲什麼不好好珍惜?”說到這裡,裴錚的眼睛危險的眯起來:“阿昭在半年前幾乎差點命歸黃泉,您敢說這不是您造成的?還有那個孩子,難道不是您傷害的?”
提起當年前的事,至今想起都會讓楚燁宛若凌遲般痛苦,他的妻子因爲他的粗暴對待差點釀成慘禍,而他那無緣的皇兒,更是活生生的葬生在他的憤怒之下;這半年時間,多少次輾轉難眠之夜他孤身一人站在冰涼的廣廈前,擡頭看着頭頂的皎月,身披透骨的涼霜,一遍又一遍懺悔,一次又一次道歉。
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如果知道阿昭那個時候已經有了身子,就算他再憤怒,也不會那樣對待她。
楚燁眼神中的後悔自責讓裴錚看見後只是悻悻的笑了笑,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主宰天下,擁有一切,可以視他人的性命如螻蟻,彈指間可以扭轉無數人的命運;他永遠高高在上,用一雙絕對強勢的眼神俯瞰着他的萬民;也就是他的這份高高在上,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阿昭的命運。
眼前二人對峙,表面君臣,實則卻是兩個站在對等局面爲愛爭取的普通男子,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再是身份尊貴的世子,而是甘願爲了喜愛之人當一個最普通尋常不過的長情男兒。
楚燁深吸一口氣,穩住被裴錚掀起無限悔意的心海;現在不是他懺悔難過的時候,如果要懺悔,他也必須站在阿昭面前懺悔,如果要道歉,也只有阿昭能夠承受他的歉意;想到這裡,他不禁擡起頭看着面前的裴錚,不愧是冰雪聰慧的出彩男兒,雖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是句句直戳他的痛楚,狠狠地掐住他的罩門,讓他眨眼間差點被他攪了心緒。
這樣的男人,夠資格成爲他楚燁的對手,也夠資格,讓阿昭青睞有加。
楚燁臉上閃過一絲苦笑,但眉宇之間的傲氣和從容冷靜卻是依然明瞭,“朕承認,當初你與阿昭的婚約是朕一手破壞,朕也承認,在阿昭嫁給朕後頗受委屈磨難;可是,朕絕對沒有不珍惜她。”
說到這裡,楚燁沉靜着臉色,幽深的眼瞳裡如藏着兩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風起雲涌,似帶着無窮的力量能將世間萬物都吸攝進去;這時候的楚燁,沒有一路奔波的風塵僕僕,也沒有高居廟堂的傲然冷漠;就像是從風雨中撐着傘走來的翩翩濁世的公子,一身尊貴風流,帶着從骨子裡滲出來的貴氣和淡雅,執着的看着面前的裴錚。
“你口口聲聲說朕辜負了阿昭,但最起碼朕在與她相處的時間裡,曾不計代價的維護她平安,只要是她想要的,想做的,朕都會一路伴隨左右,人敢傷她,朕便誅人,鬼敢近她,朕便弒鬼;朕可以用楚氏皇族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朕都從未想過要傷害她、爲難她半分;她是朕的妻子,朕未來孩子的母親,護她、愛她、珍惜她都唯恐不及,又怎會想到要逼她遠走、無依無靠?”說到這裡,楚燁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裴錚:“而你呢?你的不放手讓她左右爲難,你口中所說的珍惜保護,讓她承受不起,你雖言說事事與她爲先,可是逼迫她最狠,讓她最無法釋懷苦苦掙扎的那個人也是你;裴錚,你用不着用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來質問朕,朕固然對不起她,但最起碼從不脅迫她做不願做之事,而你以愛之名困住她,難道就比朕高明嗎?”
面對着楚燁的鋒利言辭,裴錚怔在原地,臉色微微慘白。
其實,聰慧通透的他又怎會不知楚燁的這番話戳中了他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隱晦。
沒錯,在一天天看着她與別的男人越來越親近的時候,他唯一能夠留住他的辦法就是利用她的惻隱之心和不忍強留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因爲她柔善,所以他纔會再三在她面前表現出無害落寞的樣子讓她心疼愧疚,因爲知道她在內心深處還存了對他的一份情,所以纔會緊緊抓着她不肯放手,利用她的感情達到留在她身邊的目的。
他執着着,不甘着,一心想要讓他們的關係回到過去,卻不知,在她成爲別的男子的妻子時,他就已經失去了再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如果說楚燁委屈了她,那他又何曾讓她真正舒坦過?
每次看見她眼底的掙扎他都會欣喜,執着的認爲她在心裡還放不下他,孰料當她露出這幅表情的時候也是最痛苦掙扎的時候;楚燁讓她傷心落淚,他又何曾讓她快活輕鬆過?
山村口的兩個男子,同時都用最直接犀利的語言狠狠地將對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揭露出來;面對彼此心底最醜陋的那絲貪慾,他們雙雙沉默;心底和心頭都同時浮現出她燦爛純淨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們已經多久沒有看見過了,而剝奪走她笑容的人,不是其他讓他們深惡痛絕的敵人,而就是他們自己。
“夫君,你怎麼跑到這裡了?該吃晚飯了。”
一聲清越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讓在場聽到這句話的人都同時怔住。
跟着,就看見一個身着素色長裙的女子風姿卓雅的出現在衆人面前;她的身上並沒有過多的華麗飾物,烏黑的長髮只是用一根最簡單的金簪優雅的挽着,粉嫩的耳垂上兩枚粉色的小珍珠耳環圓潤可愛的折射着瑩潤的光澤,傾國之容雖未施半分胭脂青黛,可那已然讓人炫目的容顏在出現的同時就讓山間的叢林翠色瞬間淪爲配成。
數月不見,半年分離,時光似乎並未在她的臉上留下一絲痕跡,反而讓她比在京城中的氣色還要紅潤姣好;楚燁震驚無比的看着眼前徐徐走近的女子,當目光落在徐昭那已經凸顯出來的小腹上時,一張俊容立刻蒼白。
她剛纔在叫裴錚‘夫君’?
她真的和裴錚走到一起了?真的……忘了他,捨棄他,和別的男子成親生子,再也不願意留在他身邊了?
楚燁身軀一晃,還好站在身旁的素玄反應快,立刻伸出手及時扶住他的同時悄聲在他耳邊說了句:“皇上,靜觀其變。”
楚燁覺得全身都像被雷電擊打了一般,痠麻之感一瞬間貫通四肢百骸;他狠狠地攥了攥拳頭,然後又鬆開,質問的眼神毫不留情的落在裴錚的身上。
相較於楚燁的震驚,裴錚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明明是慢着阿昭出來見楚燁的,爲什麼阿昭會出現在這裡?
心裡雖然掀起了驚濤駭浪,可裴錚還是面色從容地走過去,扶起行動不便的徐昭,神色溫柔道:“怎麼又出來亂跑?想要找我直接派個下人出來尋找便是了,你一個人這樣走出來,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面對着裴錚的呵護備至,徐昭將頭輕輕地歪靠在他的肩膀上稍稍歇了口氣,隨後才慢慢開口道:“我很小心的,你放心就是。”
說完這句話,徐昭的目光就從裴錚身上轉向站在不遠處的楚燁身上。
注意到徐昭在觀察楚燁,裴錚剛想說什麼解釋,可話還沒說出口,就想到現在阿昭已經遺忘了他,此時解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也就罷了,更會招惹來更多的麻煩;所以,當機立斷,決定閉口不談,亦或者是先找個理由搪塞過去,等他和阿昭二人時間相處時,再簡單地介紹一下楚燁。
只是,在裴錚思考着該找個什麼理由向徐昭說明楚燁時,一直盯着楚燁觀察的徐昭卻在這時開了口:“你最終,還是找來了。”
明明是極低的聲音,卻猶如晴天驚雷一般,所有人望向那一抹素色的身影,皆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裴錚露出生平第一次最明顯的驚懼之色,手指微微顫抖的扶着懷中的她,可是在看見她纖長的長睫下隱隱遮擋的琉璃色的眼瞳時,連呼吸都快停滯;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他腦海中徘徊,她恢復記憶了,她竟然在這個時候恢復記憶了;是什麼時候的事?她當着他的面毫不避諱的表示認出楚燁,是要做什麼?
而楚燁也是同樣愕然的看着眼前用一雙淡漠眼神看向她的女子,二人相隔不過是短短數步的距離,可他卻覺得就是這短短的距離卻是恍如天涯。
竭力的穩住幾乎快要爆體跳出的心臟,楚燁站直了身體,看着她豔麗精緻的容顏:“朕尋了你很久,阿昭。”
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先說出這樣一句話。
是啊!阿昭,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你可知道?
御花園裡你最喜歡的玉蘭花開了,棲鳳宮中你最喜歡欣賞的桃花變成了桃果,宮中的一草一木還如你當初離開時的那樣一般無二,他每天都會在你曾經駐足過的地方走上一遍,想要看看你當初看過何種風景,想試着體會當初你是何等心境;但是,他越走越害怕,越看心越涼;阿昭,沒有你的棲鳳宮空曠到嚇人,沒有你的皇宮,冷寂到無望;這些,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