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正在御藥房裡調製治療徐昭頭疾的藥,其實控制住徐昭的頭疼症他還是輕而易舉,但奈何伴隨着頭疼襲來的遺忘症卻是讓他頗爲棘手;當初,家中長輩碰到過類似的病人都沒有辦法清除根愈,雖說他對自己的醫術頗爲自信,可是在情況不明的頑症面前,他還是沒有太大的把握;不過好在現在他已經想出辦法穩定徐昭的病情,只要再給他些許時日,他一定會徹底根除徐昭的頭疾。
砰!
御藥房的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跟着就看見一名翎羽衛風風火火的闖進來。
“朱神醫,快隨我走一趟。”
朱澤頂着倆黑眼圈,眼神疲憊的看着衝進來的翎羽衛,晃了晃手中拿着的草藥,直接開口拒絕:“不要,本神醫現在有要緊的事情在做,哪兒也不去!”沒看見他爲了皇后的病情已經日夜不睡的在做研究嗎?現在誰敢來打擾他,他就敢直接駁了他的顏面。
翎羽衛急的跳腳,乾脆不再好言相勸,直接衝上來就抓住朱澤的手踝往外拖:“哎呦我的大神醫,這都要出人命了你還有心思在這裡研究草藥?快些跟我走吧,皇上急宣,皇后娘娘出事了。”
朱澤眼睛立刻睜大,一把摔了手裡的藥草,火急火燎道:“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現在才說,娘娘她現在可是個病人,可不能再出現其他的狀況了,快快快,帶我去!”
翎羽衛瞅着立刻急忙趕路的朱澤,嘴角在不知覺間輕輕一抽;早知道說出這句話如此管用,他就應該早點說出來。
*
燈火通明的小院裡,兩間普通的磚房裡早已是燈火一片。
徐昭被楚燁抱進了另一間有牀鋪的房間中,房間內也早已生了火盆,溫暖的熱氣將溼冷的夜色漸漸帶暖,幾乎人人在走進這間房間的時候,都會被熱的直冒熱汗,可偏偏躺在牀上的徐昭依然渾身發冷,嘴脣發青,哆嗦着四肢不停地喊冷。
楚燁身染血漬臉色驚亂的坐在牀上,緊緊地抱着懷裡不停發顫的徐昭,他的臉色幾乎要比已經陷入輕度昏迷中的徐昭還要蒼白,一雙漆黑的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晃動着、震撼着,驚心的看着徐昭長裙上沾染的紅色血跡。
朱澤被帶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皇后娘娘昏迷不醒,臉色已經露出灰敗之色,裸露在外的肌膚蒼白中帶着青色,很顯然是失血過多的症狀;至於皇上,似乎要比皇后娘娘還要嚴重幾分,如被抽走了神智般雙眼發直,嘴脣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什麼,可是卻沒一個人聽見他的聲音,典型的是刺激過度,驚嚇所致。
能讓堂堂一朝帝王露出這樣的表情,普天之下除了這一國之君懷中的女人還會有誰能有這樣的本事?
翎羽衛拉着朱澤快步上前,跪倒在楚燁腳邊:“皇上,朱神醫來了。”
簡單的兩句話,對楚燁來說簡直堪比救命的福音,剛纔還失魂落魄的他就像是一瞬間魂魄歸位,放開懷中的徐昭撲上來就抓住朱澤的領口,語無倫次道:“是朕做錯了,這一切都是朕的錯……是朕傷了她,朕、朕……對不起她,朕錯了,錯了!……”
朱澤皺着眉,抓住楚燁冰涼的手:“皇上,您先冷靜下來,草民在這裡,一定會想辦法幫你。”
“對!朱澤……你要幫幫朕,阿昭……阿昭……”楚燁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他轉身指着牀上像是已經快要失去呼吸的人兒,眼淚再次泛出眼眶:“阿昭她懷孕了,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朕做了錯事,你快救她,快救她!”
朱澤總算是明白過來,看了眼跟在身後的翎羽衛,下令:“速去準備溫水,還有,立刻派人去太醫院取止血凝神之藥,快去辦!”
翎羽衛在看見皇上露出脆弱恐慌的表情時就知道事情儼然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嚴重,偷偷的覷了一眼躺在牀上下身佈滿鮮血的皇后娘娘,饒是他們見慣了生死和殺戮,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流了這麼多血,還能活嗎?
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還能保住嗎?
知道事情刻不容緩,翎羽衛們立刻分頭行事。
朱澤從懷裡掏出一枚玉色的瓶子,倒出兩顆晶瑩剔透散發着陣陣清香的藥丸,二話不說,直接將一顆塞進已經精神大亂的楚燁口中,跟着快走幾步來到牀前,捏着徐昭的臉頰,硬是逼着昏迷的她吞下第二枚藥丸。
站在牀側的朱澤揪心的看着徐昭佈滿血跡的下身,隱約間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回頭看了眼吃了藥後漸漸恢復冷靜理智的楚燁:“皇上,草民知道這句話是大逆不道,可草民爲了娘娘的安危還是要問一句,如果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個,你要誰活?”
楚燁睜着瞳孔不斷收縮放大的眼瞳,對上朱澤嚴肅的表情,聲音木訥:“爲什麼只能留一個?”這可是他和阿昭的孩子啊,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啊!
他到現在還記得,他在與阿昭親密相處時,他們都曾那麼期盼着這樣一個小生命的到來,他甚至都做好了孩子一落地便會給他無限尊榮的身份,只要有了這個孩子,他和阿昭的感情就會更加牢靠,阿昭也會因爲他的到來,再也無人能夠撼動她的地位,朝中的大臣也不敢再揪着她的錯處指指點點;母憑子貴,他會讓這個孩子成爲阿昭的護身符,同時也成爲阿昭最在乎的徐家的護身符。
他的想象那麼美好,夢想那麼美好,爲什麼現在這樣美好的夢要變成噩夢?
“楚燁,恭喜你!殺了自己的孩子!”
這句話如詛咒,他不會忘記阿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的嘲諷絕望的笑容,更不會忘記他在看見一縷縷鮮血從她的身體裡流出來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幾乎快要將他生生扯碎;難道,她就這麼恨他嗎?恨到用最慘烈的語言來傷害他,恨到明明懷了他的孩子卻不實情相告,眼睜睜的看着他做出這樣悔恨終生的錯事?
好!真好!
徐昭,你贏了!
你成功讓朕成爲一個禽獸不如的男人,成功讓朕成爲一個不負責任的父皇;你讓朕切身的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生不如死、痛苦煎熬。
朱澤看了眼臉色灰白的徐昭,看着她就算是在昏厥之中依然面露痛苦之色,繼續說道:“依我的醫術,現在這種情況,想要保住這個孩子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這會對皇后娘娘的身體造成很大的傷害,確切的說就是以命換命;這個孩子會成功的誕生出來,但一定會是個早產兒,而皇后娘娘也會因爲這個孩子掏空所有身體內耗,在誕下這個孩子的同時香消玉殞。”
楚燁僵硬的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了一下,可他依然緊抿着蒼白的嘴脣,一句話也不說。
朱澤看着他,又道:“如果現在拿掉這個孩子,娘娘頂多會因爲小產身體虛弱數月,待好好調養過後還是很有希望與皇上您再孕育皇嗣的。”
再孕育皇嗣嗎?阿昭她肯嗎?
楚燁精疲力竭的擡起頭,直盯盯的看着望向他的朱澤:“如果迫不得已,朕要阿昭,不要孩子。”
朱澤點頭:“草民知道了,還請皇上下去吧,草民要開始救治娘娘。”
微微敞開的房門被人緊緊關上,朱澤眼看着那個永遠端坐在龍椅之上俯瞰天下的男人在一瞬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挺直的腰背變的微微塌陷,驕傲的眼神佈滿了痛絕的灰色,清朗的聲音裡再無往日的自信滿滿;這個桀驁尊貴的男人,一夜之間,像是變了一個人,叫人心疼,讓人心酸。
朱澤在房中快手快腳的放下房間內的白色紗幔,爭取擋住從縫隙中滲進屋內的請冷空氣;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撩起徐昭腿上的長裙,在看清楚雙腿間糟糕的情況後,不免皺緊了眉心;也終於明白爲什麼皇上會因爲皇后娘娘的小產反應如此激烈,爲什麼一看見他出現會撲上來使勁兒的說都是自己的錯;原來……
男人啊,他能在前一秒將心愛的姑娘捧到天上,後一秒也會讓心愛的姑娘受到最大的傷害。
徐昭從寬大的袖口袋中掏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又暗自慶幸因爲元宵的關係他養成了隨身攜帶參片的好習慣,在又給徐昭塞了幾片人蔘吊住氣後,正欲施診;昏迷中的徐昭忽然醒來,一雙纖細瘦弱的小手輕輕地拉上他的袖角。
朱澤驚喜的湊上前,來到徐昭面前:“娘娘可是還覺得很痛?放心,很快就會不痛了。”
徐昭虛弱的搖了搖頭,只是緊緊地抓住朱澤的衣袖,在喘了好幾聲氣後,纔有力氣說了句:“朱澤,拜託你,救救我的孩子。”
朱澤皺緊眉心:“娘娘,你該知道,這個孩子是保不住的。”
“不!你有辦法不是嗎?”滾滾熱淚,又從徐昭的眼角顆顆滾落:“是我沒保護好他,我不能拋棄我的孩子;朱澤,我不怕痛的,只要能救他,你讓我忍受什麼,我都可以做到。”
“娘娘!……”
“朱澤,難道你真的希望我跪下來求你嗎?”徐昭伸出另一隻手,緩慢而動作放輕的移到自己的小腹上,青白的臉上突然綻放出了笑容:“其實這個孩子,他一點也不乖呢;我前些日子孕吐的反應那麼強烈就是他在欺負我,還在孃的肚子裡就知道欺負我,簡直跟他的父皇一模一樣;可是,就算是這樣也無法阻止我對他到來的歡喜和祝福;朱澤,你相信嗎?我一定會成爲一個好母親,就在剛纔,我還做了一個關於他的夢,夢見他伸出小小的小手緊緊地拉着我的食指,白白嫩嫩的一個小糰子就坐在我的面前,嘴角流着口涎,張着沒有牙齒的小嘴巴衝着我笑呢。”
“娘娘,你可知道若是留下這個孩子,你可是在拿着自己的性命在賭啊!”朱澤皺着眉,苦心相勸着;其實,他又何曾不願意留下這個孩子,只是,這對徐昭的身體傷害實在是太大了,他真的不敢輕易冒這個險。
徐昭衝着憂心忡忡的朱澤笑着:“你忘了嗎?我天生就是個賭徒,當初選擇嫁給楚燁的時候就是在賭,離開大梁去大宛的時候也是在賭,這一次,我再賭一賭也是無妨的;如果老天真的要收了我,我也會坦然接受,可若我再賭贏了,豈不是大賺了一筆?”
見徐昭到這時候還有心思跟他說出這麼調皮的話,朱澤真不知是該敬佩她的勇氣和毅力還是該爲她到了這生死攸關之時還能嬉笑以待的精神豎起大拇指;都說女人在做了母親時都是最堅強的,甚至很多時候連男兒都自嘆不如。
通過徐昭,他忽然像是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在他的記憶深處,他的母親是個溫柔的像水一樣的女子,身體嬌小,性格柔善,看見人殺雞宰牛都會害怕的躲到很遠;可就是那樣嬌弱的母親,卻能在家人遭受屠殺的時候冷靜的找到他,將他送到枯井之中嚴密的保護起來;這份勇氣和冷靜,實在是要人難以相信會是一個沒有多少見識的後宅女子能做出來的。
“娘娘,草民只有三成的把握,您一定要挺住。”看着徐昭臉上流露出來的堅定之色,朱澤終於被說動了;爲醫者,自然是將人的性命看的比天還要重,可這一次,他卻是願意聽從醫患的請求,願意同她一起冒險嘗試。
徐昭一笑:“真不錯呢,有三成。”
“娘娘……”朱澤無奈的低喚。
徐昭長出一口氣,目光從朱澤無奈的臉上移到頭頂的紗帳上,似在眼神放空的思考,半晌之後,才又開口:“朱澤,還要拜託你一件事。”
“娘娘,我真的不能再答應你什麼要求了。”
“放心,這個要求很簡單。”徐昭寬慰的對他笑了笑:“如果我能活下來,在見到楚燁時,我希望你告訴他,我腹中的這個孩子已經沒了。”
朱澤一激靈:“這又是爲何?”
徐昭臉上的虛弱之色更加明顯:“今生,我只求不要再與他再有糾纏,這個孩子是我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不能再讓他利用這個孩子將我囚禁在他的身邊,將我們母子囚禁在他身邊。”
朱澤看着徐昭決絕的神情,就知道一定是帝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要不然感情如此好的他們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雖然理智告訴他不應該答應徐昭的這個請求,可是看着她奄奄一息的躺在面前,宛若在交代臨終遺言一樣與他說着話,他又怎能拒絕一個剛毅女子的請求?
“好!我答應你!”
徐昭展顏一笑:“謝謝你,朱澤!開始吧!”
說完這句話,徐昭就放心的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平靜極了,身體早已痛到麻木,所以也感覺不到疼痛了,她覺得自己的後背上像是長出了一對翅膀,飛出了皇宮,飛出了京城,飛出了大梁,回到了大宛的皇城;她看見滿頭華髮的上官無痕坐在龍椅上批閱奏摺,看見宛城的街頭亦如當初她所親眼所見的繁華熱鬧,看見她父皇的帝陵,遙遙近在咫尺。
*
一夜沉寂。
當天邊漸漸露出鑲着金邊的白光,萬物在初陽中漸漸甦醒。
緊閉了整整一夜的房門就是在這時被人從裡面推開,朱澤一邊擦拭着手指從房內走出來,一邊看向聽見動靜立刻轉過身飛跑過來的楚燁。
“怎麼樣?阿昭她還好嗎?”
看着眼角盡藏疲憊的一朝天子,朱澤滾動了幾下喉頭,又回頭深深地看了幾眼身後的房間後,才慢慢回答道:“皇上請放心,皇后娘娘只要能醒來,就已無大礙。”
楚燁立刻覺得心底被提起來的氣放下了許多,幽深的眼瞳在流轉間,略帶猶豫的再次開口:“那,孩子呢?”
朱澤道:“是草民無能,保住了皇后娘娘,保不住皇嗣。”
楚燁的身影如被雷擊,立刻後退了一步。
雖然,早已做好了準備迎接這個事實,可是,當親耳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有的時候就算是你做足了全部的思想準備去面對現實,到最後,還是會因爲無力承受而痛苦難過。
朱澤臉色晦澀不明的看着楚燁,其實他真的很想告知他全部的真相,但奈何答應下徐昭的那一幕卻在不斷的提醒着他不可以失信於他人;果然,承諾這種東西,真的是不能輕易拿出來許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