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牀上的凌霄緩緩睜開眼,嵐晟緊張地蹲在牀邊,在確認了他的灰眼珠後,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而一旁高高在上的逐玥,見到這一幕則露出譏諷。
凌霄望着這一高一低的兩個人,他們相識在璧空,在那裡度過了他們的雛態期,彼此之間有過友誼,或是發生過矛盾。嵐晟總是瞧不起逐玥,他也因逐玥侮辱嵐晟與他大打出手……但無論怎樣,那些年少輕狂的雛態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懷着惡意傷害他人,甚至視生命如草芥。
在離開了璧空的校門後,他們就已經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分道揚鑣,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日子
。
嵐晟抓住他的手,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凌霄?”
凌霄閉上眼,他已經不能動,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去看。
嵐晟有些失望,不過他並沒有放棄,凌霄聽到他在說,“我知道你一時間接受不了,但是沒關係,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找回自己。”
逐玥離開了一下又回來了,手裡拿着另一個注射器,嵐晟戒備地站起來推開他,“你做什麼!”
逐玥顯然對嵐晟的舉止相當不滿,“我想警告你,在璧空我打不過你,不代表現在也是,如果你真的想爲你的朋友好,就讓開。”
嵐晟面對比他高出一頭的逐玥,仍舊擋在凌霄面前,“我需要知道你爲他打的是什麼!”
“你沒有經歷過紊亂期嗎?”逐玥嘲諷道,“體內有其他靈魂存在會產生排異反應,我只是好心爲他打一針鎮定劑而已。”
嵐晟對他的好心將信將疑,不過紊亂期這三個字着實唬住了他,再三猶豫之下,他還是微微側過了身子。
逐玥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就算他執意要攔,他也有的是方法把他弄走,不過如果主動讓開的話那就更省事。
看上去確實很像鎮定劑的透明液體被注射到凌霄體內,他很快就感覺到不對勁。這根本不是鎮定劑,他渾身上下每一寸都快疼炸了,就像體內的細胞一個接着一個破裂一樣,可偏偏它又一定包含鎮定的成分,就算疼成這樣,他的身子也絲毫都動不了。
因爲被這樣的假象掩蓋,凌霄看上去只是很平靜地躺在那裡,嵐晟相信了逐玥的話,全然不知凌霄正在經歷怎樣的煎熬。
凌霄也相信他們千方百計把他弄來這裡,又不惜動用靈魂爲他解除血契,絕對不是爲了要殺掉他這麼無聊,就算他以雛態的身份灰飛煙滅,對月影也沒有任何好處。
可是這種致命的疼痛,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總有下一秒就會命喪黃泉的錯覺。
在處理完凌霄之後,逐玥同樣爲月影打了一針,月影的身體真的如他所說很是糟糕,只不過坐在那裡連動都沒動過,就明顯看出疲憊
。
“好了,”逐玥看了眼時間,“你們可以去休息一下,古天宿人的血統越高貴,身體就越虛弱,從基因中心到這裡,堅持了那麼久,對殿下來說也是極限了吧。”
星樓居然沒反對,推着月影離開了,凌霄雖然身體麻痹了,聽覺卻依然靈敏,對於這兩個人這麼聽從逐玥的話感到意外,逐玥對月影的那聲稱呼更是古怪。
他已經快自身難保了,大腦還在爲別人的事運轉個不停,嵐晟伏到他耳邊,用不會吵到他的音量輕聲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他的下一句話明顯壓低了很多,凌霄懷疑只有自己才聽得到。
“等你醒了,我就帶你離開這裡。”
你太天真了,凌霄很想對他說,到底是哪裡來的信心,讓你相信他們會放我們走。
凌霄聽着嵐晟的腳步聲離開,有人動了他的牀,牀變成椅子,他被迫坐了起來,睜開眼,果然是逐玥。
逐玥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疼嗎?身體改造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同樣的疼痛我也經歷過,”他的眼神飄到一旁,似乎在回憶往昔,“可惜年代有些久遠,我有點記不大清了,沒辦法分享你的痛苦,真是遺憾。”
他嘴上雖然那麼說,但表情明顯是因無法從對方的痛苦中,汲取更大的快樂而感到遺憾。
“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過程很快的,很快你就會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你會什麼都感覺不到,”逐玥的聲音越來越冷,“因爲你會從這世上消失。”
凌霄掙扎着開口,“你……到底是誰……”
逐玥一點都不介意把真相告訴給一個即將消失的人,“還記得在璧空的那次校外實習嗎?就是在那次實習上,你跟嬴風遇到了奎,完成了成人儀式。”
凌霄怎麼可能忘記,那可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那個奎是我放出來的,我無意中取得了它的鎮魂石
。你聽沒聽過有關鎮魂石的一個傳說,它裡面記載着遠古的歷史,只要得到它,就能恢復千年以前的記憶。”
凌霄當然聽說過,但那只是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的一個傳說而已。
“讓我告訴你,那個傳說,是真的。”
“莫非……你……”
“沒錯,”逐玥知道凌霄想要說什麼,“我擁有我這個靈魂第一世的記憶,剛剛月影對你說的那些,在你而言只是個故事,對我來說,卻是親身的經歷。”
“我親身經歷過古天宿的昌盛,人造人的叛變,皇權的隕落以及共和國的誕生,我的記憶甚至比月影還要直觀,因爲他早早就被冰凍起來了,而我卻是親眼看着這一切發生,親眼看着我們的國家被你們毀掉。”
凌霄難掩驚訝,“你……不是天宿人……?”
逐玥站起來,“應該說我纔是真正的天宿人才對,擁有強大武力的你們要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們趕盡殺絕,爲了活命,我只好捨棄身體,在自己的契子身上獲得了永生,然後在一代代的輪迴中,忘記了自己是天宿人這個事實。”
凌霄終於明白爲什麼他的頭髮是罕見的淡黃色,也知道爲什麼跟他們一比,逐玥弱得有些出奇,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心中萌發,並且逐漸明朗。
“你們要我……是爲了讓月影活下去?”
“沒錯,我們苦命的殿下沒等活到成人就得了一種罕見的疾病,當年的醫學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無奈之下才將他的身體冰凍保存起來,寄希望於未來的醫學能夠解決。”
“但是現在的醫學……”
“又怎麼可能治癒他的病呢?”逐玥把他的話接了下去,“得不到治療,月影就算醒過來,也活不過半年。你現在知道星樓爲什麼要跟我合作了吧,因爲他需要我,沒有我,他千年的等待都會付之一炬。”
“那你呢?你跟月影一樣,也是想要復仇嗎?”
逐玥垂下眼,眼底竟有一絲難得的柔情,凌霄還以爲自己看錯了
。
“我的願望很簡單,最初我只是想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對我另眼相看,想讓不要我的人後悔,那時的我,覺得能不被別人輕視就是生命的全部了,現在想想,我也有那麼幼稚的時期。”
枕鶴拎着一個箱子下來了,他又恢復了先前的鎮定,與星樓搶奪靈魂的人就好像不是他一樣。
當逐玥與他面對面時,凌霄終於明白他罕見的溫柔由何而來。
“由於先天不足,從甦醒後,我就一直被人嘲諷、欺辱,就連主動獻上心頭血,別人都不稀罕。你是第一個願意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又不是爲了嘲笑我的人,就算知道你的所作所爲都是在騙我,我也很開心。”
面對逐玥的深情告白,枕鶴仍然似笑非笑,不言不語。
“等月影獲得了凌霄的身體,他一定會開始他的復仇大業,在這個星球重新挑起腥風血雨。過了幾千年,我早已把自己當做是天宿人,滅族之仇也被時間沖淡。現在的我,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也不想牽扯進戰亂紛爭,我只想跟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他把手貼上枕鶴胸前,“今天的事,我可以當沒發生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那你還會見你的初戀情人嗎?”枕鶴揚眉問。
剛纔還一臉溫柔的逐玥表情迅速冷了下來,“當然,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做了這麼多的鋪墊,就是爲了這一刻。我要讓他後悔,要讓他體會到什麼叫痛不欲生。”
他一字一句狠狠地甩出來,與上一秒簡直判若兩人。
但是轉眼間,他又甜甜地笑了起來。
“等這件事結束,我們就去另外一個星球,遠離這裡的一切,好不好?”
片刻之後,枕鶴纔回應了他,“好。”
簡簡單單的一個答案讓逐玥笑逐顏開,他踮起腳尖,緊緊摟住了枕鶴的脖子,被他摟住的人一動未動,臉上是凌霄看不懂的表情。
凌霄被逐玥的反覆無常嚇到了,開始有些同情起枕鶴來,跟這麼一個神經質的契主生活在一起,早晚會瘋掉,難怪他會想解除血契
。
逐玥從枕鶴手裡接過箱子,走到凌霄跟前,晃了晃手。
“嬴風,你看夠了嗎?”
凌霄後背一僵,原來他一早就知情。
嬴風與他共享了感官,自然也感受到凌霄的疼痛,卻恨不能分擔。
“你的精神力還夠用嗎?我來爲你節省一些吧。”
逐玥接通了與嬴風所在艦船的視頻通話,嬴風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上。凌霄終於又見到了他,兩雙深灰色的眼睛彼此注視,時隔兩日便恍如隔世。
“凌霄。”嬴風把手貼到屏幕上,拇指順着他眼角的邊緣劃過,凌霄透過他的動作,便猜測到他在做什麼。不知道爲何,從再次見到嬴風的那一刻起,他就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總是情不自禁地上揚。
逐玥覺得他的笑容很礙眼,毫不客氣地擋在了中間,“我們又見面了,之前我去找你,你說你沒時間,那麼現在你有時間了嗎?”
嬴風把手從屏幕上撤回來,“我不記得我有做過什麼,讓你這麼處心積慮地想要報復。”
“你當然不記得,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被你忘在腦後了吧。”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轉了一圈面對嬴風,“不過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幫你回憶一件事。”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被一個高年級生攻擊,你把他趕走了,我卻刺傷了你。你的血流到地上,吸引旁邊的血液流了過來,你當時的反應很激動,追着問我地上的血是誰的。那是我第一次見你那麼不淡定,你還記得嗎?”
在後面聆聽的凌霄心中一驚,血液相互吸引,是前世伴侶相認的標誌,原來嬴風曾經在校園內與對方擦肩而過,可是他爲什麼沒有去找他呢?
“記得,”嬴風冷冷地回答,“你說你沒有看到。”
“要是我說,我騙了你呢?”
嬴風眯起了眼睛
。
“其實我早就知道地上的血是誰的,後來也有幸知道了血液吸引的成因,曾經那麼緊張追問真相的你,不想知道自己前世的戀人是誰嗎?”
凌霄心頭上的抽痛超過了身體,他比誰都清楚嬴風的執念,就算他已經把桃核埋葬掉了,肯定還是想要得到一個真相。
他已經做好聽到肯定答覆的準備了,卻聽嬴風平靜地答道:
“不想。”
凌霄猛地擡起頭,對上嬴風的視線,不敢相信他會放棄這個機會。
“爲什麼呢?”逐玥歪了歪頭,“凌霄馬上就會不存在了,而你也已經恢復了自由之身,難道你不想趁這個機會,找回你前世的舊愛?”
“不,”嬴風緩緩道,“不管曾經陪在我身邊的人是誰,這一世我的契子只有凌霄一個。”
凌霄忍不住又想笑了,兩個人深情地對望,就算擋在中間的逐玥也已然成爲背景。
“是嗎?”逐玥深深埋着頭,強烈抑制住想笑的衝動,“那如果我說,你要找的那個人,就是凌霄呢?”
深情對望中的兩個人表情都爲之一變。
“不可能,”嬴風率先否決道,他們明明在基地的時候試過。
“我是不知道你爲什麼這麼肯定,不過我也可以發誓我親眼所見是事實。”
他舉起右手,模擬出一個握的動作,“當時凌霄就是這樣握着匕首,我親眼看着他的血這麼一滴、一滴地,落在我面前。爲了證明我沒有說謊,我精心爲你準備了這個。”
他雙手一按,面前的箱子打開,冒出陣陣寒氣,待寒氣散盡後,露出裡面並排擺放的兩支試管。
“這是什麼?”嬴風看不明白,凌霄的視線被擋住了,他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是什麼。
“我從一年前起,就期待着這一天,”逐玥將試管慢悠悠地取出,“太殷曾經爲了給月影的血液配型,抽取了全天宿人的血樣,這就是我特地問星樓保留下來的,你們二人的雛態之血
。”
他舉起試管,上面的標籤上果然寫着他們的名字。
“驗證前世關係的兩個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身爲契子的一方必須是雛態。”
逐玥優雅地將兩支試管裡的血傾倒在光滑的桌面上,兩攤血液各佔一邊,紋絲未動。
嬴風臉色一暗,“根本就沒有變化。”
“別急,還有條件二呢。”
逐玥走到距離窗邊幾步有餘的地方,他們正航行在天宿星的背陽面,來自炙陽的光線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人們總喜歡把黑暗跟絕望聯繫在一起,而黎明的到來意味着希望。”
“嬴風,我要你從今往後只要見到陽光,就感受到無窮無盡的絕望。”
他閉上眼,展開雙臂,飛船駛出了天宿星的陰影,遠方恆星的光芒越過行星弧面,從他腋下的空隙倔強地擠進來,照耀在桌面兩灘暗紅色的液體上。
彷彿是陽光空氣中輕輕吹了一口氣,一邊的血液開始向另一邊緩慢流淌。那是來自前世的羈絆,抵禦了淨化池的洗刷,歷經了二十年的沉澱,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仍然停留在它們的本能裡,在見到自己昔日的戀人後,不顧一切地想要靠近。
嬴風的臉色變得蒼白,他身子一凜,雙手撐住控制檯,險些沒有站穩。
他緊緊地盯住屏幕上流動的血液,直到它們親密無間地融合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
逐玥不用回頭,也能想象那個人臉上的表情,復仇成功的喜悅比想象中還要使人興奮,他開始不受控制地開懷大笑,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來。
笑聲貫穿了艦船,等待了這麼久,他終於能把這個人帶給他的所有挫敗感,都加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