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五 淚雨

哥:

最近好嗎?我好想你。

這三年,前前後後寫了無數封的信,但是一直都沒收到你的回信,不知道你在臺北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太忙了,所以沒空寫信給我?

沒關係,我不會哭、不會鬧,我會耐心地慢慢等,但是你起碼給我點消息,好嗎?就算是隻字詞組都好,讓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信

知道了我的思念。

你知道思念是什麼感覺嗎?像有數萬只的螞蟻在身上咬,又癢、又麻、又痛,可是不知道要抓什麼地方纔能真正止癢,我想,

要到見到你的那一天,這些螞蟻纔會消失吧!

我說這些話不是故意爲難你哦,只是要讓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很想、很想!每次想到眼睛熱熱、鼻子酸酸的時候,

我就會把自己關在你的房間,看着你用過的每一樣東西,想象你還在我身邊,我沒有哭哦,真的,我發誓!

現在的我,變得很堅強、很懂事了,你都不想看看我的改變嗎?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不會再和你作對,不會再無理取鬧了,

只要你回來,我會很聽、很聽你的話,不惹你生氣,好不好?好不好?

這幾天又下起雨了,好討厭,老天爺怎麼有那麼多水,倒都倒不完。我的生日又快到了哦,從你走後,我就沒再收過任何的生日禮物了,

我不會忘記,我就是在那一天失去你的,每次只要想到這裡,心就好痛好痛,快要不能呼吸……

再過幾天,我就要滿十八歲了,希望那一天能夠放晴,拜託,只要一次就好,今年不要再下雨了,我真的很希望這一天,

能有你陪在我身邊。

我相信,只要不停地祈禱,總有一天,老天爺會聽到我的請求的,對不對?我會慢慢地等,今年等不到,還有明年,明年等不到,

還有後年、大後年…

因爲你說過,只要雨停,你就會回來,帶我去放風箏、去溪邊抓魚,對吧?

最近,爸的身體狀況很不好,醫生要我們開始準備後事,雖然爸嘴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很想你。哥,找個時間回家一趟吧,

再晚,可能連爸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你真的不在乎嗎?

晴於生日前半個月--

又好幾天過去了,一如以往,這封信依然石沉大海。

這三年,他不曾回來過。

第一年,她還滿心期待他會突然出現,實現他的承諾,帶她走。

第二年,她已經不敢奢望太多,只要他回來看她一眼,這樣就夠。

然而,希望一再落空,第三年,她什麼都不敢再想,只要一通電話、一封信,讓她知道,他沒有忘記她,她就很滿足了。

每天、每天,她總是滿懷期待地守在信箱旁等郵差,也一次次地失望。她忍不住猜測,他沒有收到她的信嗎?這麼多封,一封都沒有嗎?

還是媽媽忘了幫她寄?

她不知道哥哥讀哪所學校、什麼科系,也沒有哥哥的地址、聯絡方式,連想寄託思念,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她不敢去問媽媽,怕媽媽生氣,情緒又要失控。

眼看着爸爸病情一天比一天糟,只是撐着一口氣,她知道,爸爸其實很想見哥哥最後一面。

考慮了幾天,她趁媽媽去醫院照顧爸爸時,偷了鑰匙,她記得媽媽重要的東西,都放在衣櫃那個上鎖的抽屜裡,她在那裡面,

找到了哥哥在臺北的地址。

她知道,如果她偷偷跑去找哥哥,媽媽發狂起來,可能會打死她,但是她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她想念哥哥,好想、好想!

她覺得再這樣下去,她就快要和爸爸一起死掉了。

就在她生日當天,豪雨狂下,她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那個家,奔向有他的城巿。

坐在北上的火車裡,她其實很害怕,她從不曾離家那麼遠,到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城巿,但是她告訴自己,只要來到他身邊,

就什麼都不須害怕了……

看着列車駛過一站又一站,她熟悉的、不熟悉的站名,一一從她眼前經過,每過一站,她就離家更遠些,也離他更近些,只要這麼想,

她就能夠等待。

臺北車站比她所想象的還要大,這裡人好多、月臺好亂,和屏東鄉下完全不同,看得她頭都昏了,問了好幾個人,坐錯了好幾班公車,

終於找到哥哥住的地方。

那是一棟看起來滿老舊的大樓,她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寄生活費給哥哥,要在這個大城巿裡生活很不容易吧?他要繳學費、房租,

還有生活所需……

不過沒關係,她高職畢業了,這三年她半工半讀,也累積了一些工作經驗,她不想再繼續讀了,反正讀書不是她的興趣,她要幫忙賺錢,

不造成哥哥的負擔。

她按了門鈴,可是沒有響應,她想,哥哥應該是上課去了,他本來就是很用功的學生。

沒關係,她等。

惱人的雨持續下着,完全沒有止歇的傾向,她全身淋得幾乎溼透了,冷得直髮顫,但是哥哥一直沒有回來。

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五個小時……她記不得自己等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雨打在身上,冷得快沒有知覺,然後,她累得蹲下僵麻的腿,

直到看見熟悉又似陌生的影像,在模糊的視線中凝聚--

「我說現在的人啊,吃好穿好、養尊處優,把心靈都給腐蝕了。古有明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以明末有吳三桂賣國求榮,

清末有慈禧老妖婆,幹出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鳥事,在即將邁入二十一世紀的民主時代,更有爲了不想淋成落湯雞,

幹出宵小勾當的無恥之輩,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自保當前,什麼禮義廉恥都沒了……」

「你念夠了沒有?」被一場雨困在屋檐下,沉瀚宇心情已經夠煩躁了,室友還在耳邊聒聒噪噪的,誰受得了?

不過丟了把傘而已,有這麼嚴重嗎?而且還是他的傘,他都沒唉了,這傢伙叫什麼春?還喪權辱國咧!

「兄臺,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正所謂一葉知秋,見微知着,由小地方往往可以看到大隱憂,我們淋雨事小,國人道德指數低落事大。」

「這又幹道德低落什麼事了?」敗給他了,居然能唬爛一堆長篇大論。

「爲什麼沒有?我們只是進去買兩碗泡麪而已,出來傘居然就不見了,此等俐落身手,怎不教人感慨萬千?最最無恥的是,我們已經夠窮了,

他別人不去偷,反而找我們下手,偷一個比他還窮的人,此等泯滅良知的行徑,你說我該不該詛咒他跌進臭水溝,弄得比我們還狼狽?」

沉瀚宇懶懶地瞥他一眼。「早上出門,我提醒過你要帶傘的,是你自己嫌麻煩。」反正這傢伙會死皮賴臉地擠到他傘下,怎麼趕都趕不走,

有沒有傘都一樣會淋溼,傘丟了也沒必要費事去表現哀痛。

「我哪知道你那麼神?說下雨就真的下雨。」齊光彥喃喃咕噥。

「不是我神,經驗告訴我,每年這一天通常會下雨。」!

「你幹麼沒事注意這一天下不下雨?」齊光彥奇怪地瞥他一眼。

沉瀚宇被問住,神情一陣恍惚。

視線投向雨幕,他衡量了一下距離,深呼吸,打算一口氣衝過這條街--

他需要一點雨,將他打回現實。

「喂,沉瀚宇,你等等我啊!」齊光彥趕緊拔腿追上。

就在離家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他突兀地煞住步伐,害齊光彥差點一頭撞上。

「沉瀚宇,你搞什--」順着他視線停留的方向看去,立刻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哇,這美眉正點哦!難怪你看呆了--」

下一刻,齊光彥口中「正點」的美眉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奔來,將他緊緊地抱住。

「哥--」

無情的雨水打溼了一身,沉瀚宇震愕,腦海一片空白。

「哇,沉瀚宇,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有一個這麼甜美可愛的妹妹,居然提都不提,我要是早知道,何苦在繁花叢中苦苦尋找,

直接到你家預約就好了……」

沉瀚宇失神地靠在門邊,凝望三年不見的妹妹,他沒想到她會背了個包包就衝動地北上尋他,一直到現在,她人坐在他房裡,

換上乾淨的衣服,緩慢擦拭着半溼的長髮,他都還是不敢相信,她真的已經在他身邊了!

三年不見,她變了好多,離開的時候,她纔剛國中畢業,和所有學生一樣,短短的發還未及肩,稚氣未脫,而現在,她頭髮留長了,

記憶中圓圓甜甜的蘋果臉,削尖成細緻的瓜子臉,多了幾分空靈秀雅的美感,以及屬於女子的柔媚風韻--

她變了好多,只有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還是沒變,在望住他時,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一般地專注--

胸口一陣尖銳的抽痛,他閉了下眼,不讓自己再深想。

當初會走,就是要斷了她的念,他不能、也不允許再給她任何錯誤的遐想--

「喂,你們兄妹不是很久沒見面了嗎?那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吧?那個……沉瀚宇,你要不要講點什麼?還是說沈小妹……」

他覺得氣氛……靜得有點怪。

「我叫沉天晴。」她輕輕地告訴他。

「早說嘛!只要是美女的名字,我都很樂意記到海枯石爛。」.

沉天晴被他誇張的言行逗笑。「哥,你的同學很有意思。」

「能被美女誇獎是我的榮幸。」齊光彥戲劇化地半跪下身,拉起她的手背作勢要親吻。「美麗的小姐,你好,我叫齊--」`

突然伸來的手背擋住狼吻,沉瀚宇由他手中奪回妹妹的小手,不讓她純潔的手背慘遭色魔玷污。

「離我妹遠一點。」他冷冷警告,同時解釋:「他讀法律,我讀醫學,算不上同學。」有這種動不動就發情的同學太丟臉了,

他恨不得撇清到十萬八千里遠。

「那你們怎麼會認識?」

「這不要臉的傢伙沒錢吃午餐,居然幹起土匪行徑,搶我的麪包吃。」

「喂喂喂,都八百年前的舊事了,你還提它做什麼?而且,你其實很欣賞我的不拘小節對不對?不然當時你怎麼會不跟我計較?」

「錯!我只是在想,我就已經很窮了,還有人比我更窮,連麪包都沒得啃,我是可憐你,請不要自作多情。」

「噢,多麼傷人,枉費我一直把你當兄弟--」齊光彥西施捧心,扮嬌弱。

看多了真的會消化不良,沉瀚宇不屑地撇開臉。

「那然後呢?」沉天晴感興趣地追問。

「後來他就賴我賴上癮了,有一天就說,我們哥兒倆情比石堅,邀我去和他同住,彼此有個照應,我識人不清,誤上賊船之後,

才發現原來是他繳不出房租,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你相信世上有這麼無恥的人類嗎?」

齊光彥搔搔頭,心虛地乾笑。「朋友有通財之義嘛!我也不想這樣啊,就是很奇怪,每次要用錢的時候,都會發現口袋只剩幾個銅板,

那種感覺很心痛欸!」

「你把美眉的時候出手可闊綽了,就沒見你爲錢心痛過。」

「那是因爲老天爺不公平,我先天不良,只能靠後天努力,哪像你沉大帥哥,用不着花半點心思,女人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

沉天晴淺笑,偏頭瞧他。「哥的女人緣很好嗎?」

沉瀚宇表情一僵,不自在地瞪了室友一眼。「先天不良?我還機能失調咧!你早產兒啊!」

「NO、NO、NO!」齊光彥伸出食指晃了晃。「你可以污辱我的人格,但是不能污辱我的身體,我保證我的『機能』非常好,

由我歷任女友如沐春風的性福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

沉瀚宇立刻沉下臉。「不要在我妹面前開黃腔。」

「又不是未成年少女,說說也不行?你帶女人回來,讓我聽了一夜的『曖昧聲音』,我可也很夠意思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話一出來,沉瀚宇已經僵到不能再僵。

感覺到晴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他完全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表情。

夠了吧你,既然知道我們兄妹很久沒見了,能不能給我們留點私下敘舊的空間,不要賴在這裡說你那些沒營養的黃色廢料,污染我妹的耳朵。」

察覺到他隱隱動了怒,齊光彥內心驚異極了。

認識沉瀚宇的人,誰都知道他有多低調,低調到連生氣都懶,就連莫名其妙被嗑走了唯一的午餐,也沒太大反應。有人說他脾氣好,

可是根據他「未來傑出律師」的敏銳觀察力,總覺得他是根本就什麼都不在乎,就像一潭死水,麻木無感地過日子。

麻木?不會吧?他才二十來歲耶,教授欣賞他,女孩仰慕他,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他有什麼理由把自己弄得死氣沉沉?

直覺告訴齊光彥,這個女孩在他生命中佔了極重的份量,因爲她一出現,沉瀚宇就明顯活了過來,有了情緒波動。

自認弄不懂這對奇怪的兄妹,他聳聳肩,識相地轉身離開。

沈瀚宇目送室友離開,房門才關上,一道熱源貼上他,腰際被密密實實地抱住,沉天晴將臉埋在他腰腹間,低低悶悶的聲音傳出來:

「哥,我好想你--」

他僵直身體,低頭凝視她發頂,停在她肩上的雙手使不上力,無法推開,也無法擁抱。

「都這麼大了還撒嬌。」他聲音乾乾的,不自在地轉身,藉由拿吹風機,不着痕跡地拉開距離。

「哥幫我吹。」以前也是這樣,她每次洗完頭就滿屋子亂跑,貪懶,想等它自然幹,但是他都會把她抓來,按在腿上幫她吹乾,怕她感冒。

「你十八歲了,不是八歲,自己吹。」

「那和幾歲無關,是哥哥的寵愛。」

她眼神極專注,他幾乎無法迎視她過於燦亮的眼。

「不要淨說些孩子氣的話,哥不可能一直在你身邊的,你要學着獨立點,自己照顧自己。」

「爲什麼不可能?哥不是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的嗎?」她站起身,追着他的背影問。

沉瀚宇推開窗,細細的雨絲飄在他臉上,像極三年前,他們分離前的那個傍晚--

「你來臺北找我,媽知道嗎?」

「那年你爲什麼不說一聲,就偷偷跑到臺北來?」她反問。

「我先問的,沉天晴。」

「我三年前就想問了,沉瀚宇。」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氣。「臨時決定的,來不及跟你說。」

「那不是理由,我不相信有差那幾天,哥,你在騙我對不對?」

「答對了,沉小晴。」他笑哼,讓人分不清真假。

她氣結。「哥!」

「你還知道我是你哥,這副審犯人的架勢,不太對吧?還有,我不相信媽會同意你上來看我。」

她神色一下子黯淡下來。「哥,我留在你這裡好不好?我不想回去了。」

「你在開玩笑的吧」他被這句話嚇得心亂如麻,沒留意到她表情不對勁。「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一個人住,兩個大男生住的地方,

多你一個女孩子很不方便,而且那頭禽獸一看到漂亮女生,就變得只有獸性沒人性,發情不分季節的,你都不怕嗎?」

齊光彥要是知道他把他形容成採花,肯定和他拚命,但是他顧不了這麼多了,必須暫時犧牲室友的名譽。

「那就另外找房子。我畢業了,可以去找工作幫忙賺錢啊,我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她急忙保證。

你以爲在臺北生活是這麼容易的事嗎?這裡不是屏東,高職畢業能找什麼好工作?你給我好好繼續讀書,不許胡思亂想。」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啊,哥,拜託你,讓我留下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這三年--」

「我知道三年前我的不告而別讓你積了不少怨懟,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如果你真的過來,那爸怎麼辦?媽怎麼辦?

誰來照顧他們?我們不能什麼事都只想到自己。」

「可是我--」我回不去了啊!那個家容不下我,你知不知道?

但是這些話,沉瀚宇並沒讓她有機會說出口。

「不要任性,晴。哥的處境也很爲難,你就懂事一點,好嗎?」他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憊。

所以……她讓哥哥很困擾,是這個意思嗎?

這就是那年他不告而別的原因嗎?她是個很大的負擔,他扛不起,對不對?

再有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哥哥無能爲力,說了只會讓他更自責,那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她咬着脣,默默掉淚。

沉瀚宇看了心痛,上前摟她入懷。「對不起,晴。」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哥,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她哽咽着,痛哭失聲。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晴就當是幫哥的忙,代我照顧爸媽,好不好?」

幫--哥?

她吸了吸鼻子,擡起頭,手背抹去淚,勇敢地點頭。「好,我幫哥。」

她說過,要很聽、很聽哥的話,哥說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如果有辦法,哥不會故意拋下她,所以她要體諒他。

「晴--」她這表情看得他又心碎、又不忍,有一瞬間,幾乎要失去理智,開口要她留下--

「沒關係,我會等哥。」她淺笑,很溫柔、很深情--

沉瀚宇一震,像被毒蛇咬傷,驚痛狼狽地退開。

「哥?」

叩叩!

敲門聲害他慌亂地撞到桌角,齊光彥探進頭來。「你們敘完舊沒有?我肚子餓了。」接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沉瀚宇,你在緊張什麼?

表情比作賊還心虛。」

他按着胸前,輕吐了口氣。「你神出鬼沒,誰不嚇到?」

「你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要不是知道他們是兄妹,會以爲他是偷情被逮到。

「不跟你鬼扯。晴,你餓不餓?」

「還好。」其實從早上坐進第一班火車到現在,她什麼都沒吃,但是一心想見哥哥,根本感覺不到飢餓。

沉瀚宇走出臥室,打開冰箱門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不用找啦,你忘了我們就是因爲家裡什麼都沒有,爲了買幾碗泡麪回來,雨傘纔會被不肖人士給幹走?」齊光彥涼涼提醒。沒辦法,

到月底了,窮學生只能勒

緊褲腰帶,以泡麪將就度日。

他怎麼能讓妹妹吃泡麪?

沉瀚宇二話不說,撈起鑰匙。「你機車借我。」

「不要啦,哥,外面在下雨,我和你們一起吃泡麪就好了。」

他當作沒聽到,直接往外走。

「你買回來,我也不吃哦!」

沉瀚宇煞住步伐,回頭瞪她。

「我說真的,等你回來,我已經吃飽了。」她加強語氣。

沉瀚宇又瞪了她幾秒,投降地丟開鑰匙,拿出泡麪,幫她倒調味料,衝開水,再將家裡僅剩的一顆蛋打下去。

「那我呢?」齊光彥眨着眼,用寫滿期待的眼神看他。

沉瀚宇看也沒看他,將未拆封的泡麪往他身上丟。「自己泡。」

「差那麼多!」他喃喃咕噥,認命地動手拆包裝。

沉瀚宇懶得理他,徑自走出陽臺。

「哥,你不吃嗎?」

「你先吃,我還不餓。」他點了根菸,吸上幾口。

沉天晴皺起眉。「哥,你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

齊光彥熱心解說:「煙是我的啦,他很少--」

「你能不能閉嘴,安靜吃你的泡麪?」沉瀚宇不悅地掃他一眼。

齊光彥撇撇嘴,懶得理他。

誰曉得他今天吃錯什麼藥,情緒特別糟,兄妹相見,不是應該開心嗎?怎麼他的表現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難道天氣陰沉,

連人的情緒都會受到影響?

泡麪吃到一半,對講機響起,見他沒有垂憐的意願,齊光彥只好勞動自己放下筷子,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按下大門開啓鍵後,

突然一臉諂媚地挨向沉瀚宇。「小沉沉,我們是好哥兒們對不對?那好哥兒們是不是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沉瀚宇捻熄菸蒂,一臉嫌棄地推開直巴到身上來的室友,還小沉沉咧!「你又想算計我什麼了?」

「也沒什麼啦,就--你那個美麗小學妹嘛,她來了。」

「心蘋?來就來啊!」這需要擺出一臉巴結嗎?

他的疑惑很快就獲得解答。

門鈴一響起,只見齊光彥飛快衝去開門,這種速度,只有在追美眉的時候能夠比擬,但佳人擺明了心有所屬,所以不在他的獵豔名單內……

「吃泡麪?果然讓我料到了。你們這兩個大男生啊,一到月底就開始虐待自己的胃。」柔婉女音輕笑,朝陽臺外的他揚了揚手中的塑料袋。

「好在我有先見之明,買了點滷味,快過來趁熱吃了吧!」

他蹙眉,沒移動腳步。「我說過,你不需要這樣做。」

劉心蘋笑意微僵,很快又扯脣笑道:「順路嘛,又不麻煩。」

這趟路未免順得太遠了。

沉瀚宇心知肚明,沒說破。

拒絕只會讓她更難堪,他沒再多說什麼,走進屋裡拿盤子來裝食物,擡頭見齊光彥一臉巴結的饞樣,沒好氣地道:「看我幹麼?出錢的又不是我,去問心蘋。」

你沒出錢,可人家是衝着你來的啊!齊光彥在心底咕噥。

「親愛的小蘋蘋,你應該知道,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道理吧?雖然我不是你的直屬學長,但我也是很需要你的關愛的……」

劉心蘋粉臉一羞。「我又沒叫你不要吃。」

「萬歲!」齊光彥搶在第一時間撲向美食。「你真是上天派來的天使!」

沒節操的傢伙!

沉瀚宇在心底爲餓死鬼投胎的室友感到羞恥,撇開臉,挾了幾樣東西,將碗遞到妹妹手中。「那個別吃了,晴。」

「可是--」她張口要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接手她沒吃完的泡麪。

劉心蘋一呆,沉默無言地望着他們。

這是她的心意,他卻將這份關懷,輕易轉送給另一個女孩,簡單的體貼動作,卻流露着言語所無法形容的契合與親暱……

她覺得……好難堪。

「不要危機意識那麼重,那是他妹。」沒辦法,吃人嘴軟,齊光彥口齒不清地說明。

「是嗎?」劉心蘋來來回回審視他們。感覺……不像。

沉天晴放下碗,朝她禮貌地點頭。「你好,我叫沉天晴,謝謝你對我哥的照顧。」

原來如此。劉心蘋釋然淺笑。「哪裡,你不要這麼說。以前從沒聽學長提過他還有妹妹,所以初見難免好奇。你這次上臺北來看你哥,

打算待多久?臺北我土生土長,熟得很,如果時間充裕,我可以帶你到處逛逛哦!」

沈天晴看了看哥哥,他不看她,也不吭聲。

她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這招高竿,先巴結小姑,套好關係,哪還怕意中人不乖乖就範……」齊光彥豎起大拇指稱讚。

劉心蘋臉一紅,羞得說不出話來。

「齊光彥,你話這麼多不怕噎死嗎?」認識這麼久,沉瀚宇頭一回發現室友極度欠揍!

沉天晴打量對面美麗嬌羞的女孩,再看看身邊的哥哥,若有所悟地張大眼。原來……是這樣子嗎?

她放下碗筷,突然間胃口盡失。

用過餐後,她堅持洗碗,耳邊聽着齊光彥在瞎起鬨,要哥哥和美麗學妹花前月下去……

「你妹妹很漂亮。」

「……」

「她幾歲了?應該有男朋友了吧?這型的女孩子,通常是很多男孩子心儀追求的目標。」

「……」

「學長!」連連喊了三聲,他才猛然回神。

「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沉瀚宇熄了煙,轉頭看她。

劉心蘋輕嘆。「你今天很心神不寧。」他人是陪着她在陽臺外談天,但是神魂早已遠揚。

「有嗎?」

「我剛纔問,你妹妹有沒有男朋友?她這型的,會有很多男孩子被她吸引。」

「我不知道。」是嗎?很多男孩子喜愛她?他從來沒想過,晴在異性當中會有多受歡迎……

「看來你這個哥哥當得很失職。」

他又點起一根菸,沉鬱地抽着。

「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她關心地顰眉,但是他置若罔聞,狠狠吸了一口,再吐出,彷佛也想將滿腔鬱悶一同吐出體外--

「學長……」

「心蘋,你喜歡我吧?」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啊?」她呆住,嫩頰迅速染紅。「你……你怎麼……」

「你對我的好,我全都看在眼裡,但是我寧願女友一個換過一個,就是不敢輕易給你承諾,因爲我不曉得我能給你什麼,

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更好的人,而我,這顆心飄浮不定,我不確定能爲你停留,正確地說,是不確定能爲任何人停留,我不想委屈你。」

他看着指尖繚繞的菸圈,沉緩地說道。

「沒關係的!」她急忙回答,旋即又發現過於迫切,羞愧地壓低了頭,輕輕說:「這不是委屈,因爲喜歡你,所以再也看不見別人,

就算有更好的人,我這顆心還是隻容得下你。我知道你的心無法爲誰停留,就像飄泊慣了的風,註定我只能追着你跑,隨你忽悲忽喜,

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試,即使到最後,還是留不住你,我也不會有怨言,因爲我擁有過。」

幾絲斜雨飄進陽臺,淋滅了菸蒂,沉瀚宇捏了捏,丟在腳邊,回過頭,緩緩說了句--「你介意剛抽過煙的男人吻你嗎?」

劉心蘋瞪大眼,他伸出雙手,耐心等候她作決定。

然後,她有了動作,赧紅着臉,往他移近一步。他收攏臂彎,輕輕地,將脣印上。

細微的聲響由身後傳來,他知道不遠處有另一雙眼,始終注視着他。

他雙臂抱得更牢,閉上眼,關上心門,什麼都不去想。

這一刻,他讓自己完全麻木。

光看劉心蘋欲語還休,偎在沉瀚宇身邊的小女人嬌態,白癡都曉得稍早發生了什麼好事!

不過這對兄妹的氣氛也很怪異,怪在哪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是流竄着一股奇異敏感的張力……

更晚時,劉心蘋告辭返家,依依不捨地問:「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齊光彥本能就說:「不好吧?人家妹妹纔剛到的第一天,你就跟她搶哥哥,反正你們來日方長--」

沉瀚宇沒等他說完,淡淡接口。「我陪你回去。」

啊?齊光彥傻眼。

沈天晴更是完全僵在那裡,無法動作。

這也難怪,人家大老遠來看他,他居然把她晾在一旁自己談情說愛去,那感覺多悶啊,這哥哥真是太不體貼了。

「哥!」她出聲喊住他。

「有話等我回來再說。」手碰上門把,他頭也沒回。

「爸病得很重,你不回去看看他嗎?」她急忙又道。

沉瀚宇頓住步伐,詫異回身。

天晴一向敏感,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我的信,你沒收到?」

「……信?」他愣了愣。

「我寫了好多封,是媽幫我寄的,你一封都沒收到嗎?」

他沉默了下--

「……太忙,沒空看,不曉得丟哪去了。」

「你……把我的信丟掉?」

他僵硬地別開頭,拉了劉心蘋的手,走出大門。

沉天晴失神地看着他走出視線,沒有移動,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沒有表情……

「欸……」齊光彥看了於心不忍,本想給她安慰兩句,誰知她什麼也不說,默默地轉身進房。

她站在書架前,指尖撫過每一本書。以前,總喜歡翻哥哥的書,看到那些她完全不懂的東西,就會覺得哥哥好厲害、好了不起。

那時就已經覺得天神一樣的哥哥,站在好高好高的地方,她必須仰着頭才能看見他,而現在,他走得更快、更遠了,她小小的步伐再也追不上。

她咬着脣,兩顆淚珠再也懸不住地掉落。

他,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哥哥了嗎?

她的哥哥,總是把她看成最重要的那一個,不會將她遺落。

她的哥哥,連情書都能交給她處理,不會抱別的女生。

她的哥哥……很寵她,不會忘記她的生日。

她特地趕來,只是想和他一起平靜地度過這一天。

她一直在等他記起,如往年一樣,向她說聲:「生日快樂。」

然而,她終究沒等到……

留了封短信,她沒有向哥哥告別,靜靜地走了。

來時,她沒讓他知道,走時,也不需要。

走進火車站,她刻意買了最後一班車的車票,孤零零地站在角落,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留意來來去去的人潮。

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總覺得他會趕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列車走了一班又來一班,直到最後一班南下列車停靠在月臺。十一點多了,再錯過這班車,她今晚就只能露宿街頭……

她嘆了口氣,移動沉重的步伐,剪了票,進月臺前,仍頻頻回顧。

只是,最終,她還是沒見到他--

「哇!沉瀚宇,你是掉到水坑裡哦?」一看到進門的室友,齊光彥驚異地喳呼。

嘖,真是全身上下無一不溼,他們不是傘下漫步嗎?怎麼會弄得活似剛從水坑裡挖出來的一樣?

看了看被握在手中沒開的傘,再擡頭看他。「有傘不用,你發神經哦?」

沉瀚宇沒吭聲,直接進房。齊光彥跟了過去,靠在門框邊,懶懶叫了聲:「喂!」

「別煩我!」沉瀚宇頭也沒回,把臉埋進掌心。一秒、兩秒、三秒,突然擡起頭。「我妹呢?」

「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爲你被戀愛衝昏頭,都忘了還有個妹妹了呢!」

「我妹到底去哪裡了?」

「你不是叫我別煩你?」口氣跩跩的,存心吊他胃口。

如果齊光彥有心測試他的耐性,那恐怕得失望了。他一把揪住齊光彥的領子,咬牙吼道:「我問你我妹去哪裡了!」

「回去了啦!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齊光彥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

接過紙柬攤開,裡頭寫了簡單幾個字:

哥,我回去了。

我不笨,用了生命中全部的歲月認識你,不會不明白你的意思。

從見面到現在,你一直在企圖暗示我,過去再也回不來,明的、暗的,甚至是你想做、不想做的。

其實,哥,你用不着這樣的,我說過要聽你的話,就會乖乖照你的意思去做,所以我回去,靜靜等待,直到你不再覺得我是負累的時候。

我知道人不可能永遠不長大,很多事情都會改變,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但是,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例如--這顆楊桃的滋味。

他看着手中半熟的楊桃,有一小部分不小心壓壞了。根據吃她摘了多年的楊桃所累積的經驗告訴他,這顆楊桃絕對會酸,但是酸中帶甜。

他眼眶一陣水霧瀰漫。一句「這顆楊桃的滋味」,道盡了所有酸楚心事。

她知道他懂得,所以纔會寫出這句話,取代說不出口的一切。

往事像幻燈片,一幕又一幕地快速閃過腦海,關於他與她,笑淚與共、永不褪色的種種記憶……

他在做什麼?這女孩是他一直以來全心全意呵護的,他曾經那麼怕她傷心難過,可是現在,他卻親手將她推開,讓她一個人茫然無助地

面對孤單人生……

齊光彥研究他的表情,喃喃自言:「真搞不懂你,明明很關心妹妹,幹麼還表現出巴不得趕走她的死德行……」

沉瀚宇捏緊手中的信,再也無法思考更多,衝動地轉身衝了出去。

他要去追她!如果追得到,他會不顧一切的將她留下來!

跳上機車,他一路狂飆,雨愈下愈大,落在他的眼裡,模糊了視線。他嚐到由眼中流下,鹹鹹的雨水。

齊光彥錯了,他不是發神經,有傘不用,而是不淋點雨,他無法解釋被阻隔在傘外的雨水,爲何會落得他滿臉……

一聲哽咽逸出喉間,他油門催得更緊,在大臺北的馬路上狂飆,眼中再也看不見交通號誌,再快一點!只要再快一點,他就能追上她--

刺眼的車燈迎面打來,他來不及反應,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襲來,他只聽到震耳欲聾的碰撞聲,同時,也震掉了他的聽覺、視覺--

但是,他的意識還在,閉上眼之前,手中仍牢牢握着她留下的那封字柬。

晴,我的心,也一直都沒變,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