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掩袖之間

悉悉索索的流言爲奚王突然四處巡幸, 幾院裡輪流着去,夜夜留宿。從留到半夜到整夜通宵,再到日上三竿, 從無聲去而出, 到提燈帶僕前往, 再到通傳後盛裝美饌迎候的隆重。半個王府整個內院裡脂粉香飄到了牆外, 翻卷鋪陳的衣料綢緞如同彩色的波濤, 珍珠碧玉金釵銀簪的繁複變換,浪費的珍饈佳餚,瑰麗華美的宮舞, 清麗婉轉的曲調,蔓延的曖昧火熱, 和炫目的媚眼紅脣溺死人的包圍, 怕是死人也要被那妖欲之火燒得日夜不能安寧。

府裡服飾霍王妃的一位老麼麼暗自嘀咕到:“這, 也就是王爺了,若換了常人去享這樣的福, 哪裡是承受得起的?” 再看看霍妃冷清的正院子搖頭嘆:“鬧騰吧,鬧騰去吧,這些□□子,享盡了正主的夫妻情分就怕沒命去享那自家的壽數。”“聽着,這樣暴殄天物享那不該享的福, 已是大大僭越的不妥, 要夭壽的哦。你們可別做夢想着做那妃姬妾娘娘什麼的, 遲早沒個好果。” 老麼麼狠狠提溜着身邊小丫鬟的耳朵, “少打扮得妖妖吊吊的, 再叫我看見,非扒光了你那紅皮綠肉的, 有你的好看!”

“去,將王妃吩咐的東西給任側妃送了過去!”

老媽媽搖頭,任側妃突然就病得厲害了,才先王爺進房,一夜情分正待開花結果卻又如此情狀。任氏也是這府里老人,往日待下溫厚有恩,衆人也心向她,眼看年華長,莫不以爲奚王此來有後福,哼,白便宜了那些狐媚東西!

哐當!嗙!幾個下丫鬟在驚恐中退出了院子,手腳慌亂的踩髒了衣裙。

“滾,都滾!”屋子裡傳來嘶啞的咆哮。

丫鬟婆子相視呆望,一縮肩,又站到了廊子下陰處,再不靠近半分。只是屋子裡的碎裂聲針刺一樣扎着耳朵,小丫鬟還是一抽一抽的像要哭出來。

呆愣,所有人都看着院門口出現那呆傻掉的小丫頭,無人說話,都慘白着臉。小丫頭不想看着的是這裡側妃的火頭大發,院子裡服侍的不想讓霍王妃院裡的看見平日溫柔和順的主子這般情狀,都傻掉,怎麼這樣巧?

“妹妹!”一個大丫鬟很是親切地拉過了那小丫鬟,“莫怕。。。”

小丫鬟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傻乎乎地被拉離遠些:“妹妹是來送藥的吧?”那大丫鬟眼瞟向她手中的盒子,“唉,實不相瞞,咱們側妃娘娘也不知道生的什麼病,一日不祥過一日,連請幾個太醫都無法,娘娘她卻不讓外傳,怕累了他人煩憂。妹妹知道,娘娘她向來待人良善,卻不想招此不幸,近日無法排宣才如此失性。。。”

砰砰,彷彿印證了她所說,屋子兩聲巨大的聲響,聽着是大櫃倒下摔了一地的東西,屋上的瓦片也震飛下些枯枝泥灰,架上的鸚鵡更是吱哇亂叫,連大缸中的魚也驚恐地濺出一串水花沉了下去。小丫鬟手一抖,盒子幾乎掉在地上,這,還能是那個溫柔憐下的任側妃嗎?

“妹妹,眼看娘娘病得有些昏沉,我等也只能好生勸慰,方不負娘娘往日待我等的恩德。姐姐求你,莫將今日事往外傳去,”

黃昏,雪又下。抖嗦着的丫鬟婆子收拾了屋子和一地的碎裂瓷器傢俬,卻不敢打擾了半坐在牀上的任氏。良久,任氏也不動彈一下,大丫鬟一咬牙拿了霍王妃送過的盒子,輕輕向任氏請示:“娘娘,王妃聽聞你貴恙,特送來了山參雪蛤榮壽丸。。。”任氏依然不動,連看也不看一眼,燈花爆閃一下,陰影退開的一瞬,丫鬟看見任氏深陷的眼圈彷彿是隻剩下了兩個坑,臉上的肉也像被刀剜過一樣。丫鬟手一抖,盒子幾乎落地,卻在陰影重又覆蓋的那一瞬,又緊緊拿住了。

“娘娘。。。”恐懼着的丫鬟只覺得,任側妃那瞬間幾乎就是死人了,良久不見反應,她的聲音也帶了絲哭腔。

“聽說這東西貴重,娘娘好歹用些,興許病也就好了。。。”大丫鬟裝作了高興說道。

緩緩地,任氏轉過頭,丫鬟就呆住不能言語,她看見了那雙坑洞中幽暗的光芒。

良久那光芒向下看了那藥丸,悽悽地一笑,發顫聲嘶:“這是醫人的藥吧。。。”

任氏突然捉住了自己的衣裳,猛力一扯,嘶啦地急促聲音從胸前響到裙尾,丫鬟恐懼得肩一縮,眼一閉,立刻又極快地強裝鎮定。碎裂的綢緞薄紗星點的遮掩依舊不能擋住了身上交錯着的黑紅痕跡如枝蔓,原來是青紫的,如今越發詭異地生長到了腰下,甚至腿上。任氏藏在衣裳下的肌膚變得驚悚地帶了透明,竟然看見血液鬼魅的一陣陣在皮肉下跑行,有一片地方几乎要見着骨頭。任氏驚恐地發掘自己在一點點看透了自己的身體,那麼陌生,一點點紅色跑過透明的血管也要讓她驚恐不已,她覺得自己也不是人了,身體也不是自己的了,生命彷彿在腐爛,在慢慢腐爛。

“小圓,你看啊,看啊。。。我——還是個人嗎?”任氏的聲音悽楚。

丫鬟小圓全身一抖,幾乎站立不住,這樣的身體,彷彿是正在腐朽的屍體,大大的不祥,鬼祟之事歷來不招皇家待見,身爲側妃染上這樣的病,只怕更是忌諱要嚴查的,恐連身邊侍候的也脫不了干係。她也彷彿聽說過有宮妃患上不該患的惡疾,很快便被皇家隱蔽的遮醜了,連同身邊的宮女們。。。

可她們主僕能逃過嗎,小圓悲哀地想。雖手爪上看不到,太醫們不知,可眼看就要瞞不住了,她思前想後一咬牙拿定了主意。“娘娘莫要如此。。。王妃往日恩戴有加,最是心善,娘娘不若託於王妃,興許在王妃庇護下得以,得以。。。”小圓看見任氏晶亮又幽暗深陷的雙眼看着她,怎麼也講不下去了。。。

鼻的藥味,連最濃烈的玫瑰香片也遮不住了,霍王妃輕輕地蹙眉屏退了所有人走過去,“任姐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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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展開的衣裳就那樣不動,霍王妃的驚恐和呆愣寫在臉上,兩人遲遲無聲相視,直到霍王妃癱倒在椅子上。

“王妃。。。”任氏哽咽,“救我。。。”

“任姐姐,這樣的病可還有他人知曉?”

“只除卻丫鬟小圓和姐姐,便再無人知。”

“這樣的情狀,恐怕太醫也無法,姐姐且安心,我爲姐姐尋個高僧來看看,只望姐姐切莫聲張去。。。”霍王妃不忍去看那一身慘象,起身便要走。

“王妃!”任氏突然伸手拉住了霍王妃的衣裳,她已然衰敗的容顏上卻透着一絲憤怒和決絕,“妾,死不足惜,但事關府中體統,妾定要報予王妃知!”

“是王爺!”任氏壓低了聲,臉上盡是不甘和恨意。

是王爺,是他!也是她!霍王妃驚怒交加,她如憤怒的火焰一樣衝回了自己的正房,一個人不停地在房中走坐站停,卻無法平靜。她一見驚恐,只因任氏胸前那紅黑的恐怖痕印,如同月上故事裡的那女鬼身上枝蔓一般的傷痕,不,是一模一樣,是一模一樣的。。。那麼,月上那日講的,自己感同身受的卻原來是王爺寵幸任氏的場景。不,不,霍王妃快發瘋一樣的抱住了頭,王爺豈非要與那公子一般下場?不,她記得,那一刻她竟想到要任氏死去,她怕,任氏便如那女鬼一般,她怕,奚王想什麼她從不知曉,王爺,你又想着什麼,還想要什麼呢?

霍王妃驚怒交替,一刻不能安定,連儀態也不顧了。她對任氏的話想了又想,終於下了決心。

那裡,任氏獨自關在黑暗的屋子裡,燈火全無,連鏡子都被她砸光,一點亮也沒有,她掩藏了心底的一切陰陰地笑起來,“王爺,你喜歡的我絕不讓你得到,就如我也從未得到。。。”

哈哈哈哈哈,她笑卻流淚,摸了摸手上的鐲子,卻全然沒發覺身體已經變爲透明,幾乎就要不見了。

“月上先生,”霍王妃的聲音透着疏離的客氣,“那日的故事是真的麼?若是真的,先生如何得來?”王妃輕哼一聲:“莫不是先生親見?”

“月上非親見,可王妃娘娘卻親見了。”月上一貫無波無瀾的恭敬。

“你!”霍王妃一驚,一下又冷靜:“女先生竟然如此好本事,連王府內院不親見也能知曉得如此清楚,只怕先生要攪鬧府裡不得安寧了,如此,我也不得留你,來人!”

呼啦一下,幾個婆子家丁衝進來,手中拿的是布袋和繩棒,屋裡立時殺氣十足。

月上卻輕輕笑了,風輕雲淡,“王妃何必,月上只一張嘴,這府裡發生什麼也不是月上能及,說與不說皆不能改,莫非——王妃也不想知道得清楚,任憑天翻去?”

“王妃也已盡知月上本事,竊以爲月上對王妃有利無害,王妃不若回頭細思量。”霍王妃擡着的手一時不能放下,“邪祟也不是月上能招就招來的。”

月上一笑“王妃豈能不防備那公子的下場。”

霍王妃的手終於落下去,卻是叫衆人退去,月上揹着的手指一動,一點藥粉打在了正要退出的一個家丁臉上,那人不動聲色轉身便走,月上輕笑地看霍王妃頹然而坐。

“我要如何,要如何?”霍王妃力氣全失,喃喃自語,“王爺有心事,我全然不解。。。任妃變成那樣,如你那故事,我已知她必有所不妥。她要如何?她待如何?她怎會變得那樣?”霍王妃情緒過激聲音一下拔高起來。

“娘娘!”月上柔聲安慰:“任側妃實在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那怪病是她染指邪物惹下的禍根。如今任娘娘似乎已被邪物所困,恐怕會有事端。王妃需早下決斷!”

霍王妃擡頭不語,良久她失魂落魄地搖頭:“不。。。不,她,曾服侍王爺多年。。。況且,也許——她不過是借了旁門玩意博,也只害了自身受苦。她也可憐。。。”

“月上先生非常人,若能助我了結此事,我——必以富貴相報。”霍王妃殷切相看,一臉認真地等。

月上微笑搖頭,略思忖:“娘娘,或許請了那位重緣大師爲任側妃講經可行,但,成與不成只在任娘娘是否能放下心中怨結。王妃不妨一試。”

“若不成該如何?”霍王妃愁眉不展。

月上靜靜地看着那香爐的煙飄渺而起,彷彿聞到了那女鬼身上血液逆流的甜香,那煙蔓延得猶如女鬼身上的鬼魅痕跡,或者她聞到的也是那任氏的血味。“不成麼?”她輕輕說,“那便是任側妃她——自己不想活了。”

月上也如輕煙一般飄忽而去,留下王妃頹然一軟失神落魄,任姐姐你招惹邪祟到底要什麼?王爺他又要如何?

女鬼啊,月上心上也悵然,那女鬼也不是鬼,那是歷代的巫祈中的最不願寂寞的那一個。。。真正的鬼在那公子心裡,在那麼多人心裡,誰能看見?霍王妃,你也看不見。她看看石階上落下的一節繩子,突然厭惡,一根藤蔓伸出將那幾寸的繩子抓掘,呼地一下拖進了黑暗的花叢裡。她笑了,笑得滿眼是淡漠,這東西再別想碰到我——哪怕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