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深院驟雨

京城中蔓延開一種恐慌,虎威將軍於鏡崢死在了小妾的身上,同時死去的還有府內一個家丁,三人死於同種毒物,那毒在小妾的脣膏子和家丁的衣服上,三人死得悽慘無比,彷彿是印證了怨鬼復仇之說,傳得井間酒肆,深宅內宮都沸沸揚揚。

季由霄痛苦地一拳錘在桌子上,於鏡崢死了,那個與他自小相識的人死去了。他只知道,若這世上真有復仇,也只能是她回來了——那麼她爲何不來找他?也許她不記得自己了,季由霄自嘲。記憶中,她總是與其他人在一起,從一開始就是,何嘗真將自己放在眼裡。。。

他坐下來望着桌上,或者她走的時候,總有那麼一瞬,自己在她心裡吧?

這一刻,他眼裡也充滿了淚水,不知是爲着誰。

季祥楓無聊地將石子踢進水裡,她要以女兒身份爲虎威將軍守靈,多半時日回不來,而他卻在他爹面前黔驢技窮。唉,怎麼還不回?他心中不安,那於府命案連連,不知噩運又會染上誰的身?

呸~!季三咒罵一聲,那女人!她自家就是個煞神,還怕那遭,只怕都得躲着她走。至少那於府裡能全身而退還活着的就只她。

“喲,三弟在這呢?”

糟糕!季三暗罵這倒黴運的怎麼是我?

自從大小姐“出關”,府裡可是有人歡喜又人愁,歡喜的是那會逢迎的,大小姐人驕矜又自持身份,往日就是個送花娘子也得厚厚賞賜的,自然有的人就喜歡得緊。可那不喜歡的就慘了,大小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來由就要賞板子,就是季相的姬妾們與她碰見也是頭一昂就走,連她的丫鬟都懶得給個好臉,氣得賴姨娘暗地裡不知道拿小人咒過幾次,就連郭姨娘都被她故意碰倒在地好幾日起不了身。

總之,看着姜徐子的勢和她世子妃的身份,沒人惹她卻沒人喜歡她,包括拿了她錢財賞賜的人,轉過身也是呸的一聲,吐個夠嗆。

只季三是任憑誰都不懼,兩人幼時便是半斤八兩,甚至仗男子粗魯之勢常佔了上風,連姜徐子也幫不上她女兒,這仇怨是結得深,連希容出嫁都不見季三送,每年回門更是讓他躲得遠遠的,不想現下卻撞見。

季三頭一揚,“是我,不錯。”就當沒見着她,也不給她行禮,伸手抓過把魚食扔水裡,霎時一羣大魚翻波而起,爭搶起來,魚鱗映着晚霞金光耀眼。

希容的臉好了,在親孃身邊早忘了在奚王府裡的一切,只記得自己在孃家時無往不利,除了眼前這個。。。哼,她終於沒敢發作,怕壞了她的世子妃的品,跟這小畜生可不能硬着來。

“聽說三弟娶了個賢惠弟媳,又給納妾又獻賭資。。。”她抿嘴一笑,姜夫人是原原本本與她說了那三少夫人的事,可憐這人倒娶進個夜叉比他還能折騰,“還給三弟每日的全身撓癢癢,真是體貼得緊。”說完便一臉的假笑,連她身後的丫鬟都面露鄙笑。

若是往日聽見這話,季祥楓定是一跳三丈,可現在最重要的是別的,他彷彿沒聽見,對自己那“好”夫人的一切他早坦然如常。又一把魚食,魚兒搶得更歡,他卻突然心不在焉地想起,那個女人在幹嗎呢?披麻戴孝?那樣子會很可笑嗎?一直懶在牀頭榻上的傢伙,或者她現在又在更誰鬥法呢?一低頭看見魚兒也在鬥,嘩啦又是一把。

默默許久,仍見希容一臉鄙夷看着他,煩躁地想起,要是她,會對這個面前的女人他的大姐如何?會伸出一隻爪子抓她一臉的花?他想象眼前這個女人的尖叫,還有那個女人冷冷的表情和彈指甲的樣子,突然傻傻地笑出聲——應該會很好看!

希容吃驚,原來人都傻了呢。

“有什麼好笑的。”她終於厭惡道。

季祥楓咧着嘴還是笑,要是她?她——纔不理這女人呢,就像那新婚的第一個早上,他還以爲着什麼,她就那樣飛舞裙裾擦肩而去,丟下自己就走。他腦袋裡冒出那個畫面,突然覺得她那時的背影就像要一去不回似的。。。那我得追上去,得追上去,他腳隨心動,一轉身丟下一干人,快步走了。

沒趣,希容想,娶了那女人到底把他弄傻了。她突然失去了興致,真是悶,如同在奚王府一般,混日子百無聊賴,她憤憤地撕扯着帕子,轉身就走,一斜眼就看見了池那邊,水中亭子裡的那個身影,真是送上門的菜呢,她哼了一聲,帶着黑壓壓的一羣人直殺過去。

及汲眼見來人不善,慌得手腳俱不知如何放,她呆立着,神色不安得扭着裙上的環佩。可希容看見她這樣子突然就怒火沖天,這樣一個蠢貨!她冷哼一聲,徑直往亭子裡一坐,立即有丫鬟給她打扇遮蔭。

她盯着及汲也不言語,及汲尷尬着想要先坐下,希容突然暴喝一聲:“誰準你坐下!”及汲噔的一聲站好了,弄得頭上珠翠稀里嘩啦響,一身狼狽。希容撇嘴,這就是孃親恩待的外甥女,這樣不上臺面,娘怎還把她留着,早早打發嫁個男人就算。

及汲都快要哭了,希容身後幾個丫鬟都面露不屑,她在這表姐面前一向畏縮懼怕,幼年她被接來府裡才見着她時,她便叱罵到“哪裡來的野東西!”,以後直到她出嫁也沒給過好臉。

今日是躲不過去了,爲何是我遇着她?及汲近日本已憔悴,被希容摧折更是一臉悽苦。

“擺那臭臉給誰看,還不給行禮?”一個丫鬟上前訓斥她。

“表姐安好。”及汲恭敬行禮。

“哼!”希容扭頭不受。

“表姐也是你這人能叫的呢,我們大小姐可沒你這樣的妹子!”丫鬟再罵。

及汲紅着眼圈上前,“給大小姐請安。”

希容也不叫起,良久及汲默默起身立在一旁。希容打量着她,一身好料子卻顯舊氣的衣裳,頭上、身上戴的更是老舊土氣,沒來由就高興,娘還是最疼自己的,她姜及汲又算個什麼,賴在娘身邊也不招疼的。

仔細看及汲那張臉,清秀好肌膚,杏眼翹鼻,嬌美鮮嫩的女孩兒,早不是先前的青澀模樣。希容突然心生恐慌,自己比她大了不少呢,如今更是嫁人多年,除去榮華再不復當年那般,眼旁都起了褶子,可她,卻如楊柳一般柔嫩鮮活,男人該喜歡的。。。她心一沉。

“及汲,你瞧這。”希容換上副笑容,將手往前一伸,及汲只慌張看上一眼就立刻扭開頭,彷彿那隻手就是條毒蛇,正吐着芯子要咬人。

“這都不認識呢?”希容笑得開心,“這是我娘給我準備的嫁妝呢,”她看及汲一眼得意地說,“想當年,我那嫁妝金銀首飾無數,多的是精工珍品,樣樣得我心。”及汲不由看了眼她頭上,全是金玉寶石的首飾,精美不說,款兒也極合年輕女子,更襯得希容華美金貴,她眼痠澀起來,原來這就是姑母給她親生女兒準備的首飾,想想自己頭上那些笨重粗舊的釵環,就如同金枝遇見了柴禾。

“可我娘卻還不滿意,總想着還缺着點。那些都是新制的,也要找些有年頭的家傳寶貝壓壓才行。”希容將手放在眼前比了比,“瞧這紅寶戒指,可是你姜家的家傳物,你爹留下的。不過,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這個就做了抵被我娘充了我的嫁妝。”

說着她的手伸到陽光下晃晃,那戒指散發柔光炫目迷人,及汲眼被吸引住,呆在那裡不及思考。

“呵呵,你也不要做那樣子,我也只要你幾件而已,你家其餘的寶貝可不都在你頭上嘛!喏,你那耳環,那銀簪子,那白玉鐲子,不都是你自家的東西。哦,你頭上那幾只大金簪子可是我孃的,她舊年戴厭的呢,娘她倒是對你好。”希容嘖嘖到,“看這分量可壓頭了,做你嫁妝最合適不過,也抵了那幾件東西,不虧了你。”

及汲緊緊盯着那紅寶戒指,眼裡波光氾濫。希容滿意一笑,這才帶着丫鬟們離去,我孃的寵愛哪裡會給你個蠢物呢!

姑母,姑母!原來你這樣對我,拿我爹留下的家傳物去給你親生女兒做嫁妝,卻將這剩下不值錢的留給我,及汲默默在鏡子前摘下耳環銀簪和白玉鐲子,將它們一一攤在妝臺上,她又把大金簪取下,仔細看了看,流下幾行眼淚。

那個流着眼淚摟着自己說可憐的孩子,真招人喜歡着,怎麼就這樣命苦的姑母,那個給她試衣裳說她長得像爹的姑母,那個給她梳頭戴上牡丹花,贊她將來會有好夫婿的姑母,那個循循教誨她收服男子,要將她嫁給三哥哥的姑母。。。

原來,這一切揭開,不過是一場笑話。她哪裡又有什麼好姑母呢,只是她一廂情願地想象,那樣的姑母到底是回不來了,或者,本就不存在。自己悉心指望活着的那點疼愛不過是那女人的做戲。

如此,我也不要你了!

及汲將那幾支金簪子扔進妝盒裡,狠狠蓋上。鏡子裡的那個美麗的女孩臉上盡是淚水和恨意。

“你主子可是死了呢,他叫你到季府做什麼還不說!”

鳴藍的頭頂傳來聲音,她躬身回到:“起初,將軍只爲幫襯主人你和回報季相的日常狀況,後得知主人你在季府種種便要我只留心主人你。”鳴藍知道,玩兒透露了消息才引起於鏡崢猜忌,可她不能提,那人還病着嗎?可好些了,只他一個人可有人照顧?鳴藍想着,心裡一陣發酸,這主人是心狠得緊。

“。。。你下去,準備着。”

夜裡上燈,於將軍外甥女路順和着孝衣靜靜守在靈前爲將軍燒紙錢,黑灰被風吹起沾染上她的白色孝衣,混合着陪哭的姬妾悽悽慘慘的聲音,顯得無比淒涼,一府的窮途末路!

可誰都贊這外甥女如何的孝順,那低着頭的路順和眼裡全是擔憂,心也不知道飛到何處,幾次紙錢被風吹到裙角邊快燒起來都未察覺。

帳子裡,烯懸笑着閉上眼,有鳴藍裝扮她打理靈堂,她可以好好給季府安排下好前程了。。。

姜及汲的枕巾都溼了,她哭着入睡。她好像在一片迷霧裡奔走,有人在身後喊叫着她:及汲,及汲!越來越急,是姑母的聲音。她站住,姑母一把抱住了她,她又對她說:“及汲啊,姑母給你說,咱們女人所仰仗活着的可不是男人的那點子寵愛呢!及汲啊,若將來夫君寵愛卻是一無所有,我及汲也要受苦的呢!這世間的男子若是窮娶不來妾,自然只有對你好的,可你得爲那點兒好處就要勞累終身,或是早早老去,或是早就苦死黃土裡,及汲啊,可不要如此傻呢!”

聽來正如三哥哥娶那惡女人那夜,姑母對她講那番話。

“女人若是嫁得夫婿,得了富貴,哪怕夫君去別處快活,可錢財在手又衣食無憂,何必將兒女情看得太重?若有兒女也罷,無兒也罷,手裡金山捏着,何必愁苦?什麼缺的銀錢一使也就來了。”那夜姑母在她耳邊苦苦勸,就是做三哥哥的妾也是好的,姑母在府裡管事,將來府裡三哥哥那份只管有她的。。。

不,姑母,你只想利用我奪這府裡的權,好過你的日子,不!你哪裡想着憐惜我。她在夢裡掙扎,用力地想甩開姑母的手。可是姑母的臉越來越陰森,她越抱越緊,彷彿就要將她攔腰截斷。

啊!疼啊!她喊,姑母,我嫁,我嫁,饒了我吧,快饒了我!“你說!你要嫁給誰?”姑母陰陰的聲音在她耳邊問,“嫁給——”,沒等她說出來,另一個聲音在她腦海裡輕輕說出個人,然後對她說,把你姑母的一切都奪走!

轟的一聲,她被嚇醒,外面下雨了呢,她抱着腿坐在帷帳裡。把姑母的一切都奪走?都奪走。。。正如姑母自己所說,她指望的並不是夫君,相爺與她也並不真琴瑟和諧,她的一切嗎?那應該是她私庫裡的那些東西吧?可——我怎樣奪過來?想起那個聲音的話,她突然哆嗦了一下,咒罵道,怎的做這樣的夢,我真是魘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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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季祥楓簡直是無法相信,坐在車上的人是他的三姐。他一早騎上馬要到司農寺少卿府,快到了卻不想衝撞了一輛極普通的車馬,他怒氣衝衝要發作,卻聽見車裡的人柔柔喚他一聲“祥楓。”

簾子掀開,他三姐坐在車裡,一身粗布衣裳,頭上還扎着洗衣婦人的頭巾,那樣定定地看着他。一時間,季祥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三姐,他的三姐,與他一樣沒有孃的三姐,一身農婦的裝扮。。。那個在他哭泣的時候走過他身邊拋下帕子和點心,卻永遠冷冷地走開的三姐,他心中酸澀難擋。

希末看着他也一陣默默,終於她說:“三弟,是來找我麼?”

季祥楓下馬,走過去,“三姐怎麼這幅模樣?可是有難處?”

“呵呵,我又有何難處,不過是裝扮農婦混在市井間,圖個痛快,你那三姐夫也太悶。”

季祥楓想起他那些賭友所說的,司農寺少卿李臺檢性子綿軟又懦弱,是個極無趣的人,想來不至於挫折三姐。

轉念想起烯懸,他又提起了精神,不請回三姐恐怕那女人回來會不給自己好臉呢,他摸着臉,好像那指甲就在眼前,生怕臉被她抓爛一樣,“三姐,我來接你回去消夏的。”他說。

季祥楓從來沒在希末眼裡看見過這樣的光華,霎時就將她整個人都脫胎換骨起來,發自內心的雀躍和悸動。

“是爹讓你來的嗎?”希末的聲音都微微顫抖。

季祥楓都不忍心騙她,可良久的不語和吱唔,希末明白了,除了爹孃,兄弟也是能接回自家姐妹消夏的。她還是扯出一抹笑,“辛苦三弟還記得我。三弟請先回,我收拾好了明日便回!”

迴轉時,季祥楓一身輕鬆,把那惡女人吩咐的事辦了,看她回來還能怎麼對那高高在上的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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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回府!” “夫人回府——!”

噼裡啪啦,幾個角落飛快奔出一堆僕人,麻溜地排好,“恭迎夫人回府!”齊聲行禮。

“管家!”希末邊走邊摘了頭巾,一把扔給上前服侍的丫鬟,“給我備好行裝,明日我要回相府消夏。”

“是,夫人。。。”管家是個忠厚精幹的中年漢子,矮小瘦弱,“夫人,老爺——在夫人房裡等夫人用餐。”

“知道了。”希末皺着眉看身上的塵土。她向裡走,不經意往旁邊一看,“誰準你穿這樣的鞋?”她勃然大怒,一把拔下頭上的銀簪就刺過去,頓時那侍女臉上血流如注,嚇得癱軟在地上卻不敢哭,她還記得上次那小廝哭鬧的下場。“既這樣愛俏,不如早點出去侍候男人,架走,送去焦樓!”希末咬牙切齒地吩咐,兩個壯丁立刻將昏死過去的侍女拖走,觀者無不色變。

哼!希末回身對貼身丫鬟說:“叫老爺再等,備浴。”

希末泡在溫水中,豔紅的花瓣飄來飄去,這是她府裡唯一容忍得下的豔麗顏色。她還記得她的娘,也是那樣豔麗的一身,卻讓她和自己吃盡了苦頭。穿那樣兒不愧是狐媚舞姬的出身,好沒廉恥,大娘冷冰冰的話響在她耳邊。就因爲那樣的娘害得爹也不待見自己,出嫁多年都不記得還見過爹幾次。

爹,我要回去了呢。她閉上眼往水中一沉,花瓣在水上打着旋兒旋即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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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爲於鏡崢安排治喪的官員以高僧所言,怨鬼糾纏,久停棺不利,特奏請請求將棺槨早日下葬。聖上聞此,良久無語,賜下寶劍一方爲虎威將軍陪葬,準其停棺整二十日後由高僧超度下葬於家墓園。

還有幾日便要回去了,鳴藍高興地看着天上的雲,流雲變換真像他衣服上的紋飾,就會見到了。。。她挎上一籃子葡萄正要進門,突然有人喊“鳴藍。”

她回頭去看,角門前楊樹後閃出個人,穿着件青色衣衫,尋常妝扮,那人走到她面前一擡頭,竟是大湘。

鳴藍不知道那日大湘在主人房中說了些什麼,她只知道大湘眼中撲閃出的興奮和期望,以及從那日起大湘就又回來服侍,並且更是周到盡心的,那主人也無半句多餘,彷彿大湘就沒離開過。只是自己卻更累,那主人有了服侍的,更使喚自己使喚得歡。

她心頭疑惑,卻不敢多問,還有幾日,熬也熬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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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末小姐回門消夏,還是三少爺請回來的。這消息一下便傳遍了府裡。有的只道是三少爺不讓大小姐太威風,有的直說奇怪,兩人不見多親厚,三少爺成親後更是行事古怪了。

夜裡,姜夫人便將此事報給季相聽,季由霄沉思一刻,便只說一句隨他們去吧,你且照看着甭生事。說罷起身就往何輕樓房裡去,當夜將何輕樓折磨個半死。第二日,何輕樓房裡的小丫鬟忙去找管家拿藥去。

姜夫人聽說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終究,華衣的下場在那裡等着你,她只將頭上的釵環扶了扶,冷冷一笑。

三少夫人路順和終於在於將軍落葬後,換下孝服重回季府。季祥楓竟樂得直跑到二門去接,那三少夫人毫不見疲累,彷彿神色還比往日好些,卻還是那樣冷冷的樣子,聽見三少爺那句:“夫人,你可回來了。”竟無反應。

是夜,季相早歸,爲着兩個女兒歸寧消夏,也爲三少夫人在死去的舅父落葬後歸來,季府又擺上家宴。 wωω_ тт kΛn_ C○

席間是一派和樂氣象,姬妾們都盛裝湊趣,就連淡然的樂元也起了興致。大小姐希容照例是撒嬌發嗔,引得姜夫人連連關照。及汲在一旁不語地剝開只蝦,希容立即叫到:“娘,女兒最喜歡吃府裡廚子做的蝦。”姜夫人忙吩咐丫鬟將蝦給她盛來大半,及汲面無表情繼續吃麪前的,也不知道滋味。

今夜她素着手,首飾只一兩件不起眼的,頭上帶朵大芍藥並幾朵小花,衣裙是她自己送出去裁剪,還算周全,姜徐子也曾給過她些好衣料,如今她再不吝惜地全給用了。

季祥楓坐在希末和烯懸之間,兩頭顧,“三姐吃這個。”“夫人用這。”殷勤樣看得季相也微奇。

一頓飯除去何輕樓未來,倒真有閤家歡的樣子。飯後子女妻妾祝酒,大小姐希容竟搶在了大少爺季祥櫸之前,“爹,女兒敬爹,祝爹身體康健!”季相笑着接過飲下,姜夫人一旁笑看這父女。

接着季祥櫸夫婦獻酒,輪到希末,她站起雙手端過酒杯,場面立時冷清了些,人人都看着她,希末的腳步都有些亂,她定了定神,小心端着酒走過去到季相面前,一擡頭剛要祝酒,卻碰上季相看過來的眼,突然就亂了方寸,她嘴脣動了幾下,可還是想不起該說什麼,“爹。。。我。。。”她喏喏着端着酒的手都開始有些顫。

噗哧,有人笑,是希容。“這孩子,怎麼連話都不會說了呢?”姜夫人忙出來圓場。季相看了看希末一臉無助慌張,伸手將酒接過喝完,“我且聽說你府上有些不好,”希末低首聽着季相訓話,“婦人家當以夫婿爲重,怎能恣意妄爲,須知不可丟了孃家臉面。下去吧。”一席話完,廳內靜靜,希末走回座位,卻臉上隱有些喜色,原來爹不是對我不聞不問的,他知道,都知道的。

季祥楓與烯懸過去祝酒後,季相只笑着點頭:“恩,有些大人樣兒了!”一下廳內又是歡聲笑語,“是呢,明年相爺也該抱孫子了。”“三少爺娶了親可懂事多了。”“還是有媳婦的好。”季相也笑起來。

家宴終於要散去,季相併姜夫人等姬妾離去後。希容輕蔑瞥一眼希末:“喲,三妹,怎麼渾身上下也沒戴件合心的物件,盡是些小玩意兒。”她頭一搖,滿頭珠翠盡顯奢華。希末冷眼看去毫無羨色,開口就是:“這花花綠綠的像個娼妓!”希容大怒,“娼妓?你這娼妓之女也敢放肆。”她沒料到這幼時從不開口多言的三妹一嫁人竟敢這樣刺她。

希末冷冷一笑,“有你比我更像我孃親生的我自然敢。”衆人皆是一口冷氣含在嘴裡,這三小姐連親孃都不待見,才見厲害的,早先竟看不出來。

希容氣得說不出話來,確實如此,華衣生前奢華無比,季相雖責罰過甚卻不曾虧待,自己親孃也是比不過的。她幼時問娘爲何那賤婦如此多的衣服首飾,她娘只冷冷一笑不答。從那以後她決不肯比其他姐妹差上半分,尤其是希末,可希末卻偏不愛裝扮,一直被她嘲笑嬉弄多年。如今才知,原來這希末不僅厭惡其母的濃豔,更將自己比作她親孃那個舞妓!

怎不叫她氣?她還想開口,希末卻早帶着丫鬟去遠,留她在那漲紅着臉,一肚子氣,衆人眼見她吃鱉心中暗喜,又不願觸她黴頭便依次離去。

及汲正要走出,卻不經意看見了希容拍在桌子上的那隻手,手上的戒指刺痛了她的眼。希容這廂正氣,一下又發現及汲偷窺那戒指,她像抓到賊一樣地得意非凡,故意將手上的戒指比了比,又睨及汲一眼,彷彿在說:要我將東西還你麼?——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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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

季相到何輕樓房中去,他摟着何輕樓任意而爲,卻發現她越來越麻木般毫無痛感,反而愈加主動地纏他,她的雙手如水草般糾纏上他的脖子,像要將他溺斃,他掙扎扯開那水草,他想起華衣,她就溺死在池子裡,如今她回來要將自己也溺死嗎?他厭惡一起身乾脆離去。

希末住在她舊時閨房,丫鬟爲她捧來妝盒,那是她陪嫁的物件,烏木的盒子,連紋飾也無極其普通的玩意,上面的鏡子也是普通圓鏡。可她卻執意只肯用這個,隨身帶着來。

“於鏡崢可是死在你手上,你需記得絕不會有二回!”烯懸看着已經恢復的玩兒,“交待你的事怎樣?不出十日,我必要這府裡起大風!”

夜燈起,鳴藍大湘退下留烯懸一人,室內靜靜,只聽見夏蟲啾啾而鳴,哼,烯懸手揮出去,噗噗幾聲便再無生息。烯懸臥在牀上,幾個葡萄進了嘴,看你們還能叫到幾時!

“夫君,既來了,怎不進來?”

半天沒有動靜,烯懸也不理,只顧吃她的。

好半天半個身子探出,還真是季祥楓,“夫人,你怎知我來了?”烯懸但笑不語。

“夫人,三姐我請來了,夫人打算如何?”季祥楓乖乖坐在桌邊等她的回答。

“夫君,可想好了?”

“。。。夫人,儘管做。”

哈哈哈哈,烯懸笑起來,“開弓沒有回頭路,需知萬事皆有代價,夫君可擔得起?”

“夫人,我只知不得讓他好過,餘下祥楓一力承擔。”他正色道,烯懸直直看着他的雙眼,“只怕。。。”烯懸一字一句的說:“夫君擔不起。”

季祥楓眼裡又飄起那白色的幡帳,漫天的紙錢,來來往往的人腿和人腿間看到的那具黑漆漆的棺材,裡面一定很冷。他心裡一片孤寂,終於他說:“一切,我都捨得!”

烯懸望着屋頂,原來男人都一樣呢,一切,他們都捨得!她閉上眼不理。

季祥楓悻悻地看着她,“夫。。。人,今夜,今。。。夜,”他結結巴巴,“可讓我在此一晚?”

“夜裡,千宜老來找我,她那樣子真可怕。”季祥楓繼續說,烯懸想原來玩兒養傷也不閒着, “爹他不是想抱孫子嗎?”烯懸仍不語,“只是做個樣兒——夫人——!”

烯懸手一指,牆邊一張如意小榻,季祥楓臉塌下來,一下又恢復,好吧,無論怎樣也要試試,換個地方,千宜,還來嗎?

可他看着那空空的木榻,真頭痛,“夫人,有鋪蓋無?”

“夫人,枕頭的怎沒多?”

“夫人,被子也沒有?”

燈滅人靜,“。。。夫人,可有點心?”沒人理會,他咕噥着翻個身,真硬的榻,但願,今夜裡千宜不來。

夜深,季祥楓在睡夢裡驚懼地喊不要過來,他額上冒着汗,手不停地在空中抓,一隻手伸過去,捂住了他的額頭,一下噩夢消退,慢慢地季祥楓的嘴角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甜甜睡去。

玩兒被一陣波動打得胸口劇痛,主人,你護着他!他狠狠看了遠處一眼,飛快離去,撞得樹葉嘩啦響。

及汲的夢裡面,那個紅寶戒指被無限的放大放大,最後竟套在了希容的身上,越來越刺眼,卻無法忽略。她睡得極不安穩,那個聲音又來了,姑母的笑臉一遍遍飄過來,直到她厭煩地想躲開,看着如何也不是真的,她正想着,一下姑母、希容就消散去,只剩她一身華服和珍飾臨水而立,她低頭看見水中的自己美的如夢似幻,真像個夢啊,她伸出手往水中探去,光影消散破碎如淚珠,一下都又不見,她縮回手,卻看見手上是那個紅寶戒指,還是那樣刺眼,她卻不再覺得稀罕,一揮手,它遠遠落進水中。

那戒指真漂亮,家傳寶貝呢,可,還有比那更好的不是?及汲擦去眼角的眼淚,對自己輕輕的說。

希容的夢裡是一遍遍重複了希末那冷冷的臉和笑話她時的那種鄙夷,被奚王府裡那雙嬌折辱的憤怒翻涌起來,我絕不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