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荇在這裡,世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說,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溫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爲那樣的假象所矇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得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只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爲,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雙眼,笑得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歷,那麼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那是因爲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伕偷嚐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後,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丰容盛飾地領着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着繡着捲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裡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塗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那是因爲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裡,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裡讓她去遊街。”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着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麼?”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嘆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纔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朱荇,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瑕,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着。可是誰又能說,我這樣的活着,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麼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爲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好計,那人本以爲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爲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只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兇。
“那麼,你找出來了嗎?”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兇殺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着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麼處置我?”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說過,在此過程裡,只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裡,把一切都告訴你。”
“然後呢?”
“沒有了。”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淒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裡與朱荇相伴麼?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裡面的最後一格里,裝着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於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爲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骯髒醜陋的一生。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我將鐲子湊到脣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噹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牆壁,砰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爲什麼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麼?”
“我所說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爲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後,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面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爲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着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面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麼痛苦……當我歡歡喜喜地穿着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牀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麼,爲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着;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爲什麼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地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麼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爲何輕言死亡?”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面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所以,你更應該活着,然後走下去,”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可我……”我終於說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最後揚脣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裡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爲什麼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於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說話,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十二】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麼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闋詞是什麼?”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後面的吧……”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戶。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嘆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之三《破城》
【一】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面倦容。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爲主,下令休養生息。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着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溼衣襟。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爲他率領將士拼死抵抗,因爲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着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偌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着怎麼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着我搖頭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