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格格悚然轉身,抓住修的領子的手也不自覺地鬆開了。
她把驚懼的目光投向了坐在二樓的水泥邊沿,悠閒地晃盪着腿的方寧叔,他的手裡夾着一支菸,正在愜意地吞雲吐霧。
修隨意地朝方寧叔坐着的地方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皮,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
方寧叔把菸灰撣了撣,對卓格格說:
“你們老大怕你把事情辦砸,一不小心把他給弄死就不好玩了,所以派我來坐個鎮,不要緊吧?”
用開玩笑的語氣把自己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解釋清楚後,他笑意滿滿地伸出手衝修打了個招呼:
“嗨,徒弟,好久不見啦~”
修背靠着牆壁,雙手插進了兜裡,說:
“你確定是很久不見嗎。”
方寧叔被他問得愣了愣,繼而笑開了。
他掰着自己的手指,一一數了起來:
“好吧我算算,嗯……我在你的小甜心頭痛病發作的時候,去急診室門口給你們隊裡那個特別呆的小夥子,叫什麼來着?哦,龍熾,看了個手相。還有……我去西城的那個小地獄,就是龍熾他們兄妹倆當年去玩過的地方放了一張紙,嗯,我再想想,偶爾我也會去監視一下你們的動向。除了這些也就沒什麼了。不過這也不算和你直接接觸吧?”
修這才擡起眼直視着方寧叔,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淡淡的荒涼感:
“我就說,爲什麼那次吵架,我們那麼容易就全盤鬧崩了。難怪,因爲有你的功勞在。”
方寧叔卻是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搔着後腦勺,微笑着說:
“修,你就連諷刺人都是這麼沒水平。怪不得沒保護好你的小甜心呢~”
卓格格的喉嚨一緊,下意識地看向修,同時幾步離開了修的身體三步開外。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方寧叔這句話一出。從修身上瞬間爆發出來的詭異氣場!
方寧叔卻像是渾然不覺修的情緒變化一樣,幸災樂禍地道:
“你看,她可比你要絕望得多啊,燒死吊死,你能想象那種滋味兒嗎?反正我想象不了,太可怕了。是不是?”
見修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方寧叔摸摸下巴頦,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會兒。突然問:
“我記得,她臨死前天晚上,你喝醉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修的手突然一抖。
方寧叔繼續感嘆:
“嘖嘖嘖,不是說要保護她一輩子嗎?不是說永遠不會離開她嗎?這種大話誰都會說,關鍵的時候就不一定了啊,你說你早不喝醉,晚不喝醉,偏偏在那天喝醉。修,你說這證明什麼?證明你沒用啊。我說過。你不會喝酒,這就是弱點。而一個完美的殺手。是不能有弱點的。你說,要不是因爲你喝酒,她會一個人回家嗎?會一個人面對那些事情嗎?會去死嗎?”
方寧叔句尾的幾句質問,在修的耳朵裡慢慢形成了悠長的回聲,一聲一聲地敲擊着他的耳膜,反覆在他耳畔迴響。
這是修內心最深處的痛悔。過去也是一樣,現在也是一樣,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喪失了保護她的能力。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她一步一步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的眼前,漸漸浮現出了那天晚上在“而已”酒吧的幻影:
安拿着吉他,坐在舞臺上,低下頭輕輕地調着弦,一身純白的休閒服,讓她整個人都閃閃發亮起來,連帶着她的眼睛,都閃爍着耀眼的光芒。
然後,她端坐的身體便被紅色的火焰,徹底吞噬。
而自己始終都處於一個圍觀者的位置,不能動,不能喊,不能說,什麼都做不了,眼見着她發光發亮,卻止步不前;眼見着她被火焰覆蓋,卻無能爲力。
因爲被那幻想中的火焰灼燒得雙眼疼痛,修的拳頭慢慢捏緊了,眼中的血絲一絲一絲浮現出來。
好像是剛剛還處於奄奄一息狀態的野獸,受到了某種刺激,漸漸覺醒了一般!
方寧叔悠哉樂哉地繼續添油加醋:
“你現在真可憐,想死死不了,哪像你的小甜心一樣,想死就死,也不管別人的感受,最慘的是,她還不讓你跟着死,你說,這樣的人是不是很自私?”
修的眼睛猛然擡起,一股凌厲的寒光從他眸間狂暴地奔涌出來,直射方寧叔所在的位置,他的聲音裡,飽含着洶涌澎湃的怒意:
“你沒資格說她!”
看到氣場全開的修,卓格格又往後退了幾步,把匕首悄悄抓在手裡,警惕心再度升到頂點。
她可不能保證,修在氣怒至極的情況下,不會拿自己出氣!
方寧叔晃盪着腳,又點燃了一支菸,修的憤怒,在他眼裡看來完全不算什麼,他居高臨下的輕蔑神態,就好像是人類在看着一條脖子上繫着鎖鏈、狂吠不止的狗,有嘲弄,也有深深的優越感:
“哦?我沒資格?你不是也沒資格嗎?修,別怪我說話難聽啊,你這個人做得太失敗了,想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可你做出那副深情的樣子給誰看?想做一個正常人,你又融入不進去,甚至從來沒對你所謂心愛的人真真正正地表白一次。你說,這樣的人生是不是很可笑?”
修的面部肌肉輕輕痙攣了幾下,眼中的殺意漸漸褪去,但取代了那蓬勃的殺意的,是讓卓格格怎麼也看不懂的堅毅神情:
“我的確有錯,但是我不打算再錯下去了。那個新的任務,我絕對不會去執行的。”
卓格格嚇了一跳,馬上把視線轉移到方寧叔身上,想看他會是什麼反應。
修和卓格格都直視着方寧叔,可方寧叔卻根本不看他們,淡淡地抽了幾口煙。把菸灰順手撣了撣,輕描淡寫地問:
“你的意思是你要違反神學院的指示,或者說……你要脫離神學院?”
修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去,朝廢舊工地外走去。
那個任務,需要他把神學院的秘密盡數告訴木梨子他們,這就意味着,他們的黑暗歷史,他們過往的傷疤。會被全然揭開。
而修清楚,安的死已經讓他們很傷心了,自己在這個時候如果再去揭他們的傷疤,完全沒有意義。與其讓他們再痛苦一次,還不如叫他們一輩子不知道這些事,反倒能過得愉快一些。
其實。自始至終,修都沒有真正打算要把神學院的秘密告訴木梨子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剛纔跟卓格格說自己即使沒有接到任務也會叛離神學院。都是爲了顯示自己背叛的決心,從而讓老大向自己下殺手。
沒想到,老大布置下來的任務,卻是讓他說出神學院的秘密。
而且,在說出這個秘密之後,他還要和木梨子他們一起調查安的死所謂的“背後的真相”,而且,一週之內調查不出來,還會連累他們和自己一起死。
修不想冒這個險,他寧肯拒絕執行任務。然後自己一個人去死。
他這輩子犯過的錯,做下的孽太多。除了死,修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去救贖自己。
或許,現在作爲神學院的人的方寧叔,能夠讓自己解脫吧?
誰料到,修抱着必死之志,剛走出去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硬物破空的聲響,緊接着,一個小東西狠狠地砸到了修左腿後側的一個穴位,修頓時感覺左腿一陣酥麻,趔趄了好幾下,才勉強支撐着自己沒跪下去。
可立刻,又一個小東西朝修的右腿同一個穴位奔襲而來!
如果修的左腿沒有暫時失去行動能力的話,他是能躲避得開的,但因爲左腿中了招,他再也閃避不開,右腿瞬間傳來和左腿同樣的酥麻感,他控制不住,猛地跪倒在地!
他用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那兩枚硬物,僅僅是兩粒金屬質地的小鈕釦!
修正全力抵抗着腿部劇烈的酸脹麻木感,試圖站起來時,便聽方寧叔在他身後慢慢地道:
“你還記得那個混血小姑娘,叫的那個,被綁架的那回事嗎?”
修聽到方寧叔提到的名字,撐在地上的雙手猛地用上了力,死死地抓緊了地上的泥土。
他居然忘了,學院最擅長的,就是這一手!
見修沒有反應,方寧叔便自顧自地道:
“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對不對?這麼可愛的孩子,也不知道那些虐待她的人是怎麼想的,手段也太低劣了。”
方寧叔的語速漸漸加快了,聽起來充滿了一種異樣的狂熱感:
“對待這麼可愛的孩子,就應該竭盡地虐待她身上每一處皮膚,讓她痛苦,讓她尖叫……不,這樣的手段還是太低等了,應該拿她最重要的東西威脅她,叫她幹她平時絕對不會去幹的事情,kill her world,讓她在極端的心理痛苦中死去,纔是最高的藝術,你不這麼覺得嗎?”
修猛地回過頭去,雙腿還是用不上力氣,但跪姿被他強撐着改變成了蹲姿,他擡頭望向處在高位的方寧叔,咬着牙問:
“你什麼意思?”
方寧叔淡淡的微笑,此刻看起來無比危險:
“不就是字面意思嘛。不過我得澄清一下,這不是我的原話,是你們老大讓我按照原話轉達給你的另一段信息。他特意交代我,如果你不肯執行任務,堅持要走的話,我就把這段信息轉達給你。孰輕孰重,你自己判斷。”
說着,方寧叔叼着煙,歪着腦袋打量着修發白的臉,頗玩味地問:
“你們老大說,他想知道,你會選擇讓他們痛苦地知道那一切,還是選擇讓他們痛苦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