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從未見過安的面色如此嚴肅,他也不自覺地坐直了,聽安說:
“小彤,你告訴我,你覺得你遭遇到這一切,是因爲什麼?”
男孩抿了抿嘴脣,試探性地問:
“我運氣不好?”
安搖搖頭,說:
“你不要問我,自己想一想,你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對吧?”
男孩細思一番後,口吻終於變得確定了些:
“我覺得,是我的運氣不好,碰巧知道了別人的事情……”
從這句話,安就能推測出,男孩是個善良的孩子。他雖然膽小,但是在遇到這類事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覺得是自己的錯,而不會去認爲是別人的過錯。他躲在屋子裡,怕自己死,怕有人來害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不懷有強烈的憎恨之心,的確難得。
這樣的性格,能展現出他靈魂的純粹,但這種近乎於愚昧的單純與軟弱,也能深深地傷害到他。就比如說現在,他只會一個人縮在屋子裡,抗拒着和外面的世界進行接觸,而從未想過去打破這樣的命運。
安早就想到過,自己不能一輩子陪在男孩身邊,即使現在自己受到方寧叔的威脅,不願讓男孩呆在家裡坐以待斃,能夠順利地帶男孩出去轉轉,但等到自己走了之後呢?男孩還會有勇氣,獨自一人去面對外面的世界和潛在的生命威脅嗎?
安想到這裡,又問了男孩一個問題:
“小彤,你覺得呆在家裡,好不好?”
男孩遲鈍地點了點頭,又立刻搖起頭來,他似乎都被自己搞得混亂了,只能擺着手。說:
“我說不好……呆在家裡,感覺很安全,但有的時候,也不安全,外面的一個影子,都能嚇到我。”
安點點頭,又問:
“那你想出去嗎?”
“出去?”
男孩呆呆地重複了一遍安講的話,這個問題,和上一個問題一樣,都讓他糾結:
“我……也說不好……”
安耐心地問他:
“你今天出去。開心嗎?”
男孩肯定地“嗯”了一聲,可他接下來又猶豫起來:
“可我是跟你們一起出去的,要我一個人出去……”
安摸了一下男孩的頭頂。溫聲細語地改變了話題:
“小彤,你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嗎?”
雖然有點跟不上安的思路轉換,男孩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安用她溫柔的聲線,說:
“伊人姐姐,之前有些事情瞞着你。現在我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我呢,沒有14歲之前的記憶,我是被一個叔叔從一家着火了的屋子裡救出來的,要是沒有這個叔叔,我就死定了。然後,我醒來時。就發現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我記不起來自己的名字、住址,記不得我父母是誰,還有……過去的一切……”
安的口氣很淡然。好像是在講述和自己無關的另外一個人的事情,男孩則瞪大了雙眼,盯着安。
安繼續娓娓道:
“……後來呢,我就跟着那個叔叔,名字也隨着他的姓。所以我現在姓簡。我騙了你的是。我沒有讀大學,我是一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在我叔叔的殯儀館裡做事。你怕嗎?”
男孩的雙眼瞪得更大了。
“……我從去年夏天,就想去找回我的記憶。我不瞞着你,我這些年,碰到了許多事情,關於死亡的案件,它們發生得太過集中,集中得讓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在幕後操控着什麼。而且,我總是收到不知來自何方的傳真,它的言辭很詭異,好像是知曉我過去的一切一樣,但我偏偏找不到傳真發出的地點以及發件人。我這次來洪城,就是因爲我從那些傳真裡得到線索,能在這裡找到我的記憶,很巧,我找到了你……”
男孩打了個冷戰,問安:
“伊人姐姐……你不害怕嗎?”
安反問:
“我害怕什麼?”
男孩在空氣裡比劃了兩下,說:
“那些傳真……很嚇人啊,不像是有人一直在監視着你的生活嗎?”
安微笑一下,眼睛略彎起來:
“當然害怕,但我不會因爲這個就把自己封閉起來,我知道,我需要讓自己強大起來,才能對抗那些未知的東西。你說呢?”
男孩知道安是在說自己,就低下頭去,眼皮輕輕抖動着,像是在替安感到害怕,也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安繼續說:
“……小彤,你所遭遇的一切,是很讓人恐懼,四次又像是意外又像是謀殺的事件,足夠讓一個人對周圍的一切產生恐懼,但是,在產生恐懼後,你應該做什麼?把自己安全地包裹在一個繭裡,還是勇敢地站出來,磨練自己的意志,讓自己成長成一個強悍的、別人輕易傷害不到的人?”
男孩周身微微一震,好像被觸動了。他擡起眼皮,蒼白的臉浮在客廳的黑暗中,卻並不恐怖,反而從他的眼睛裡能讀出幾分希冀來:
“我……可以嗎?”
安環顧了一圈,對男孩說:
“看到和我一起的那個大哥哥了嗎?”
安伏在男孩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男孩的眼睛一亮,好像是聽到了什麼讓人驚歎的事情一樣,連講話的語氣都多了幾分興奮:
“真的?太酷了!”
安微笑着附和他:
“酷吧?也想像他一樣吧?”
男孩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問:
“他能教我嗎?”
安對於男孩的提議,微笑着應答:
“你可以去問問他。但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哦。”
男孩本來挺興奮的了,但想起來了什麼,又泄下氣來:
“我不行吧……媽媽肯定不願意……”
安知道,自己有必要再矯正一下男孩的觀點:
“小彤,我再問你,你覺得你媽媽愛你嗎?”
這下男孩沒有猶豫。肯定地點下了頭。
“那你覺得,你媽媽希望你好嗎?”
男孩再次重重地點下了頭。
“你覺得,你之前,呆在家裡,不肯上學,會讓媽媽傷心嗎?”
男孩的脣線向下彎了彎,他猶豫了一番,還是點了頭。
“跟阿姨呆了這幾天,我大概瞭解她了。她或許不知道該如何更好地教育孩子,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這你也能感覺到。那麼,如果你想要做些什麼,只要不是再窩在家裡。你媽媽都會很高興的。你看到了嗎,今天,你出去了一趟,她就那麼高興。其實,她很容易滿足的。”
安的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男孩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安擡手替他擦掉了眼淚,對男孩講:
“我們做一個約定吧。從現在開始,每次你想哭的時候,都要極力地控制自己,別讓自己輕易地哭出來。你的媽媽是對你好,但她不能一輩子站到你身前。你總要從她身後走出來,保護她。到時候,你還能像現在一樣。想哭就哭出來嗎?”
男孩抽了兩下鼻子,諾諾道:
“我……我能行嗎?”
安的語氣很堅定:
“等到那時候,你不行也得行。因爲你是你媽媽的希望,你想讓她的希望破滅嗎?”
男孩低下頭,聲音越發弱不可聞:
“我……要是一輩子都不長大。多好……”
安知道,男孩是在和自己內心的恐懼做鬥爭。眼下的他,還存有一點點逃避心理。
安所要做的,就是徹底打消他這一點心理:
“你覺得,是人適應環境,還是環境適應人?小彤,你不是小孩子,你的理解力也很強,能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以一輩子不長大,但你媽媽,可以一輩子不老嗎?”
男孩猛然擡起頭,他的眼睛裡又閃起了淚光,但是男孩的雙拳在身側握緊,他在努力地把自己的眼淚逼退。
他沒能成功,一顆淚從他胖胖的臉頰上流下,流入他的嘴裡。
安再次拭去了他的眼淚,輕聲說:
“去睡吧。明天怎麼安排,我明天告訴你。安心。”
男孩拖沓着步伐,走向了自己的房間。但安從他的背影就能判斷出來,他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別說是他,連自己經過這麼一番折騰,神智都清醒了不少。她渴得厲害,站起身來去茶几上倒水喝。
但在她把杯子舉起來的時候,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洗手間的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如幽靈一般的影子。
安被嚇到了,險些把喝到嘴裡的水噴出來,而且水嗆到了氣管,她把杯子隨便往茶几上一頓,咳得快喘不上氣了。
那個影子疾走幾步,靠近過來後,安才認出了,那是修。
之前, 她一直以爲修是陪着男孩在臥室裡睡覺的,所以在看到修從衛生間裡出來,她有些小驚訝。
修抽了幾張紙,遞給她,問她:
“怎麼嗆着了?”
安接過紙,擦去嘴角和灑在茶几上的水,她的喉嚨因爲突然嗆到了水,火燒火燎地痛。她小聲埋怨修:
“今天晚上你們倆商量好一起嚇我啊?”
修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所以不理解安在講什麼。他聳聳肩,對她說:
“你剛纔跟雷彤說的話……”
安把揉皺了的紙巾丟入垃圾桶,淡淡地說:
“你聽到啦?”
安還沒把自己的身世和修講過,修第一次聽到,難免會吃驚。
可修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略微“嗯”了一聲,便繼續問安:
“你剛纔跟雷彤說我什麼?”
安挑起一邊眉毛,微笑着問他:
“怎麼?你全都聽到了?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修頷首,說:
“你說。”
安把手搭在修的肩膀上,直視着他的眼睛,說:
“你教他打拳怎麼樣?”
修好像沒聽清,問道:
“什麼?”
安嘴角眉眼含笑,說:
“你以前,不是打拳的嗎?咱們一塊兒看過你打架的影碟呢,你忘了?你當時叫……‘帝王’?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