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安恨不得咬一口自己的舌頭。她連頭都不用回,就能想到修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阿姨倒是熱情得很,聽到安這麼說,看修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哎呀,男朋友?比我家兒子帥多了!”
看來阿姨習慣性地把自己的兒子和別人家的孩子對比,男孩聞言,癟了一下嘴,繼續默默地扒飯。
阿姨看男孩沒有反應,繼續數落起他來:
“你看看你,人家小夥子多俊俏,你天天吃麪包,弄得這麼胖。哎,對了,簡姑娘,我能拜託你個事兒嗎?你把我兒子帶出門去健健身怎麼樣?你看他天天悶在家裡,也不是個事兒對不?”
聽到這話,男孩的反應極大,差點跳起來,手邊盛着粥的碗被他直接一拍打到了地上,碗摔得粉碎,溫度很高的粥濺到了男孩和安的腳上,安往外跳了一步,男孩卻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燙一樣,嘴脣微微翕動着,看得出來他此刻有多恐懼:
“我不出去!我死都不出去!”
這話像是激怒了阿姨,她滿臉的笑意在剎那間退去,厲聲呵斥男孩道:
“雷彤你鬧夠了沒?家裡還有客人,你不要面子媽媽還想要呢!你說說,我說過你多少回了……”
男孩好像被觸到了痛處,他同樣大聲喊道:
“面子面子,你就在乎你的面子!”
安拉了一下男孩的衣角,但他的話已經出口了。
阿姨明顯愣了一下,她的臉色剎那間沒了血色,聲調也隨之降了下去:
“你天天悶在家裡,朋友不見,爸媽也不願見,你光想着你的事情。玩着你的遊戲,你有沒有考慮過父母的感受?有沒有想過我看到你這個樣子有多着急?你嫌我囉嗦嘮叨,但你以爲我願意?你要不是我兒子,我用得着操你這份閒心?”
男孩不吭聲了,他被斥責得毫無反擊之力,跌坐在椅子上,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他這副樣子,論哪個父母看到,都不會好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卻像是個沒滿十歲的孩子一樣。動不動就掉眼淚,作爲被寄託了全家人期望的下一代,雷彤的表現。恐怕早就讓他們失望過無數回了。
安看阿姨也激動得打顫,像是隨時隨地就會坐倒在地上一樣,忙搬來一張椅子,讓阿姨坐下。阿姨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安清楚地看到了她鬢邊摻雜着的白髮。和她眼角微微顫抖着的魚尾紋。
修站在餐桌前,動也不動,他對於處理這種狀況一點都不擅長,只能幹看着。
說實話,他不能理解這種情感。他從小就沒有過這種經歷。眼前的景象,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一場沒頭沒腦的鬧劇而已。
安順着阿姨的背,阿姨喘息了半晌,氣息才平復下來。看着安的眼神裡,又多了幾分真誠乃至乞求的神色:
“簡姑娘,我兒子聽你的,能不能讓他出去一趟?他再這麼憋在家裡,他不瘋。我都會瘋的!以前,這孩子從來不體諒我。孩子他爸忙着工作,我想說的話都憋在心裡。你來了,阿姨才能說出點兒心裡話。算我求你了,簡姑娘,你能帶他出去嗎?不管是去哪裡,能帶他出去就好,我都怕他跟這個社會脫節了。這麼呆着,和呆在監獄裡有什麼區別?”
阿姨這句話說得倒對,男孩已經把自己封在心靈的囚籠中了,讓他解放自己,要比釋放一個犯人還要困難得多。
男孩已經流不出淚了,抽抽搭搭的,紅着一雙眼睛,盯着地面,安看看滿臉企盼的阿姨,又看看發癡的男孩,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滿是讓人信服的光芒:
“阿姨,我試一下,可以嗎?”
阿姨忙不迭地點頭,安挪了幾步,蹲在男孩身邊,對他說:
“小彤,你想出去嗎?”
男孩波浪鼓似地搖頭,抽噎着道:
“伊人姐姐,你知道的,有人想殺我……”
阿姨聞言,剛稍微平和下來的情緒又激動起來:
“你這孩子!……”
安向阿姨搖了搖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繼續問男孩:
“你覺得,呆在家裡也很安全嗎?”
男孩全身打了一個顫,他應該是想到了昨天發生過的放蛇事件和煤氣泄露事件了。
安抓過男孩冰冷的雙手,護在手心裡,繼續勸導他:
“你看,假如昨天的事不是意外,而是的確有人想要殺你的話,你覺得,家裡還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嗎?”
男孩環伺着家裡,眼神也變得懷疑起來:
“我不知道……”
安清晰地感覺到男孩的手掌心源源不斷地滲出冷汗,她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對於男孩來說,有一些殘忍,但他必須去面對外面的世界,否則,他長時間地被關在這麼一個自制的囚牢裡,正如阿姨所說的那樣,他早晚會瘋掉的。
其實,安不清楚自己這麼做到底合不合適,家裡畢竟是個相對來說缺少變數的地方,在和方寧叔約定的這一週內,自己完全沒必要爲了維護男孩的心理健康,而帶着男孩出去冒險。度過這一週的危險期後,再帶他出去不遲。
但是眼下,阿姨的懇求讓安必須做出這樣的嘗試,因爲阿姨是不會相信有人要殺自己的兒子的,在阿姨的心目中,自己的兒子雖然有百般萬般的缺點,但是仍是個好孩子,不會有人要對他不利的。
這個母親是有些盲目樂觀,但男孩現在反倒最需要的這樣的樂觀。
可話說回來,當死亡真正降臨到一個人身上的時候,他還能真正地保持純粹的樂觀嗎?
安正在心理的矛盾拉鋸中時,男孩擠出了一個音節:
“……好。”
安沒聽清:
“什麼?”
男孩擡起頭來,眼睛裡閃爍着淚花,聲音也還是顫抖的: wωω.ttκǎ n.¢ Ο
“我出去。”
撂下這三個字,男孩就鑽進了自己的房間裡去。
但也只是這三個字。阿姨就迅速地熱淚盈眶了,她拉過還蹲在地上沒回過神來的安的手,小聲地說:
“簡姑娘,謝謝你……”
安有些不忍,她像哄小孩一樣輕拍着阿姨的後背,拍了兩下後,阿姨把她推開,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指着男孩的房間門,聲音裡的哭腔還是很明顯:
“別管我了。去看看他吧。”
安順從地站起身來,走到男孩的房間裡,意外發現男孩並沒有在哭。他只是坐在書桌前,望着擺滿了書的書櫃發呆。察覺到安進來後,他抽抽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對安講話:
“我知道我媽媽,她一直擔心我……”
安向前兩步。又站在原地不動了。
男孩轉過來,肥胖蒼白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些血色:
“伊人姐姐,我是不是太膽小了?媽媽老說我是孩子孩子,我都這麼大了,還算是個孩子嗎?其他的孩子,在我這個年齡。都在幹什麼呢?”
男孩在問出這麼一個看似呆愚的問題時,臉上卻是有着真真切切的疑惑,他是的確不知道。別的同齡孩子都是什麼樣的,現在在幹什麼。
他與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已經隔絕得太久了。
安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試圖安慰男孩。但她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這是她首次覺得自己的言語貧乏,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導眼前的男孩。
或許,這會是男孩改變的契機?
男孩咬着下嘴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對安說:
“伊人姐姐,你發誓,你一定不會讓我死的。”
安深呼吸了一口,如果男孩真的能由此變得勇敢起來的話……
看安長時間不表態,男孩有些着急了:
“伊人姐姐?”
安微笑了一下,說:
“一定要發誓嗎?”
男孩很認真地說:
“你一定要發誓。”
安收斂起笑容,表情也凝重起來。她俯下身來,把右手舉起來,鄭重地對男孩保證道:
“我保證,我發誓,我一定不會讓你出事的。”
……
話是這麼講,等到安帶着男孩出了門,心下也漸漸沒底起來。
她看看街上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羣,尋思着他們能去的地方,男孩則死死抓住她的衣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似乎隨時都會從街邊的陰暗角落裡鑽出來一個兇犯,用刀刺穿他的喉嚨。
男孩的過度防範弄得安也緊張起來。
修也跟着出來了,看到安和男孩都有些僵硬的表情,便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說:
“上車。坐出租相對安全一些。”
說着,修挺不客氣地把男孩直接推上了出租車,修的力氣很大,他連一半的力氣都沒用上,身材肥胖行動遲緩的男孩就幾乎是以倒栽蔥的姿勢栽進了車廂內,頭還險些撞到了門上。
安拖了一下修,低聲責怪他動作太粗魯。修卻不以爲意,他的意見是:
“他多大年紀了?從昨天起我就感覺很奇怪,你怎麼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
安一時語塞,她也不知道,看到男孩,她就習慣性地把男孩當做一個孩子,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還是當年的左伊人,永遠會把這個已經成長爲少年的人看成一個男孩……
安自己都被自己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自己,到底是不是左伊人呢?
如果是的話,那麼當年的爆炸案發生過後,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致使了自己失去了14歲前的記憶?
如果不是的話,這世界上,難道真會有這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連性格都相差無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