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便見宛凝早已攜衆人迎於府外,回家了,爲何沒有絲毫喜悅?
“恭迎五爺、嫡福晉回府。”天陰的厲害,跪倒一片的衆人卻是激情洋溢,鮮明的對比。
宛凝一身淡粉旗裝,配一對淡粉耳墜,兩把頭一絲不亂梳於耳後,斜插一支淡粉荷花簪,雙頰微紅,顯然是精心打扮一番。可她見了我與五阿哥同騎一馬,眼裡滿是驚訝與失望,抿緊了嘴脣,將頭埋得深了些。她心裡不好受吧,我也是一陣苦澀。
五阿哥翻身下馬,習慣性的伸了雙手接我,伸到一半反應過來似得僵在空中,我轉過頭看他,兩人皆是一愣。我坐也不是,下也不是,尷尬地僵在原地,他卻已不露痕跡地收回了手,轉過身走向衆人:“都免禮。”一手輕輕扶起了宛凝。
我自己下了馬,恰好看見宛凝驚喜的眼神,隨即嬌滴滴地微微一笑,臉色愈發紅潤,更似一朵清荷。
眼光飄了過來,見我正望着她,她身子微微一抖,忙移開了目光。
“小姐。”小苔在耳邊輕喚,我回過神,才發現宛凝他們已經跟着五阿哥進府裡去了。我嘆口氣,跟了進去。
晚膳我藉口不餓推脫了,不知爲何,回來反覺心裡堵得慌,彷彿鳥兒重回牢籠一般,胃口全無,也確實,更不想見到宛凝對五阿哥不經意流露愛意的眼神。回到寢屋,只覺累的厲害,早早沐浴了下便睡下了。
睜開眼屋裡很黑,不知是什麼時辰。我緊了緊被子,陰了一下午,終於還是落了雨,少了悶熱,有了些涼意。雨似乎挺大,耳邊全是雨滴拍打窗子噼裡啪啦的聲響,閉眼躺了一會兒,卻是睡不着了。
“咕嚕”,我摸摸癟癟的肚子,苦笑,趕路這幾天,一來天氣炎熱路途艱辛,二來與五阿哥鬧矛盾心裡有事,都沒怎麼好好吃飯,好不容易回了府,晚膳也沒用,這會兒睡清醒了反倒有些餓了。
隱約有人開門的聲音,我轉過身子,果然看到外間有一絲微光。
“小苔?”
“福晉,奴婢巧月,奴婢見小苔姐姐隨福晉奔波勞累,便要她歇着去了。”
“恩,什麼時辰了?”
“回福晉,戌時三刻。福晉可是醒了?點燈嗎?”
“點上吧,倒是我睡糊塗了,還以爲子夜了呢。”
燭光閃爍,巧月將我扶起坐好,又披了件單層織錦緞披風。
“時候尚早,福晉未用晚膳,現在吃些嗎?”
確實有點餓,我望望窗外,可是這般大雨,於是搖了搖頭:“罷了,不去麻煩膳房了,這會兒也該收了。”我皺了皺眉,怕麻煩人,其實更不想驚動他吧,瞞得了衆人終究瞞不過自己。
巧月卻是笑了起來:“福晉心善,可是這個您不必擔心,五爺特意吩咐人加了道荷葉綠豆粥,又着人給您留了一份,待您餓了拿去膳房溫一溫就好,說是荷葉綠豆粥清火解暑還開胃,您這幾日都沒怎麼……”
巧月說着,擡頭看看我的臉色,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住了嘴。
“奴婢這就去給您熱熱。”她低了頭,行了禮便逃也似的往外走。
“等等。”
“福晉!”她截斷我的話,不及我開口,她一轉身便跪了下來:“奴婢不會說話,可是您身子要緊啊。”
一陣心酸,我起身走過去扶起了她,故作輕鬆地衝她笑笑:“去吧。”
她應一聲,緩了情緒,也笑了笑,卻在出門時還是加快了腳步。我不禁微笑着搖了搖頭,她們眼裡我像個陰晴不定隨時變卦的孩子了?
不一會兒她便回來,一邊從食盒裡端出粥來,一邊絮絮叨叨:“這下小苔姐姐真可安心睡好覺了,她不放心您,奴婢可是勸了好久她才肯去歇着的。”
我撲哧一笑:“好啦巧月,你也別費神想着怎麼哄我了,我既同意,便會乖乖吃的,況且福晉我是真餓了,什麼事都大不過吃呀。”
她也是嘻嘻一笑,將吹冷涼了些的粥遞給我。
這丫頭確實機靈,心思細膩,又極擅察言觀色。
黏稠的粥,大米煮成米漿,綠豆也熟爛,加上荷葉的清香,十分美味,我盡數吃完。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我依舊隔幾日便翻翻賬本,算算每人的月例,這幾日也沒什麼大事發生,我過得倒也清閒。
宛凝依舊每日來向我請安,只是也不再炫耀,起初我還覺奇怪,宛凝雖不是恃寵而驕,然而她總是希望能耍耍小聰明得到五阿哥的讚賞,或是時常愛來向我“秀秀幸福”,其實人也說不上壞。而她的變化,我琢磨了許久,才猛悟應是回來那日嚇着她了,我竟遲鈍了這麼久才發現她都不太再敢看我的眼。
很可怕的眼神嗎?冷漠,還是,幽怨?我手撫上眼睛,暗自嘆了口氣,怨婦?我纔不要,沒有“非分之想”前我似乎過的更快樂,至少不至於討厭自己這副樣子。那麼,放手吧,不能更好,也不能更差不是嗎?
“小姐,您不舒服嗎?”
我聞聲回神,才發現我又望着窗外恍惚了好久,轉頭看小苔,緊皺的眉看起來比我還成熟,我有些自責,我把她當妹妹,可是她應有的天真呢?成天爲我擔憂了。
我伸手撫平她的眉,玩笑道:“傻丫頭,再這樣皺眉,小心比我老得還快,年紀輕輕成了黃臉婆,仔細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最好,小苔要一輩子守着小姐的!”她說着,卻也隨我笑了起來:“近來難得見格格笑了,格格開心了,小苔也就不憂心啦。”
“最近雨下的勤,出行不便,難得我這裡景緻好,安靜賞景也更能怡情,你就別跟着瞎操心啦。”
她這才笑的釋懷,裝模做樣拍拍腦袋:“只怪小苔太笨,誤了格格的意。”
這幾日胃口仍不怎麼好,每日都是銀耳蓮子羹,紅棗蓮子粥,荷葉綠豆粥和肉末碎菜粥換着來,有些膩了,可看着爲了不再讓小苔巧雲巧月擔心,我仍是耐着性子吃完。
又是一天陰雨,昨夜雷聲陣陣幾次驚醒,好在今日入夜反倒有要停雨的跡象。我斜靠在牀欄上漫不經心地翻着《離騷》,有些乏了,卻是睡不着,算算日子,明晚他又要來我房裡了吧。可如今這情形,我們還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麼?其實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連續好幾天的陰雨天,難得今兒終於見了陽光,突然有了興致,雨過天晴,雨過後總會天晴的,無論天氣,身體,或是心情。
我特意挑了件竹青的旗裝,一隊綠葉狀的玉石耳墜,梳了精神的把子頭,卻只化了淡妝,略有消瘦的臉顯得眼睛更大,前幾天慵懶有些病顏如今卻更顯精氣來。
我滿意地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老天本就不待見我,讓我莫名其妙來了這鬼地方;這裡的人也不待見我,成天鬥呀斗的沒幾分真心;若是我自己還不待見自己,那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身後小苔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小姐這是心情大好了,迫不及待出去活動活動了?”她說着,手上也沒停下,挽好髮髻最後又插上一支玉簪。
“是啊,再悶在房裡,都要發黴了。”
“噗,小姐真幽默。”理好髮飾,她笑得愈發燦爛:“小姐真美,今兒這打扮清新脫俗,真像草原裡的一枝花,又好似天然美玉,來自大自然,不沾染塵世一般……”
她還在說着,完全沒注意到,在提到草原時,我斂了眸子,心上一顫。
我撇撇講得眉飛色舞的小苔,無奈地搖搖頭,我是多久沒笑了,竟把她高興成這樣,又嘆了口氣,到底不如巧月老成,若是巧月,只怕早住了嘴道歉了吧,不禁憂從中來,若是真遇上府鬥她棄了我這不得寵的嫡福晉,那…我揉揉太陽穴,止了思緒,用人不疑。
“小姐,您怎麼了?”
我狡黠一笑:“小苔太囉嗦,聽暈了頭。”她撇撇嘴,我哈哈大笑:“好了不跟你說了,再晚又該熱起來了,我出去了,不許跟着。”
打小就愛去雨後散步,看花葉吸飽了水,青翠欲滴;呼吸沒有塵埃的空氣,神清氣爽;聞着新翻泥土的清香,忘卻煩惱。
踏着輕快的步子,去府邸中軸線以西的院落,那中間有座較大的花園,今兒就是奔着那兒去的。
木槿叢生,花開紅豔。可是那木槿樹後,他微仰着頭,小心翼翼伸手去摘,神色認真而靜寧,嘴角彎成微笑的弧度。我急剎住腳步,悄悄後退,卻在他目光掃過來的那一刻連後退的勇氣也沒有了,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看到我,面上笑容一滯,深邃的眼裡看不出情緒,斂了眉,左手的一簇木槿忽得散了開去,飄飄落滿地。他微微一怔,緩了神,低頭看滿地落英,自嘲得笑出聲來。
躲不過了,就面對吧,再說我自始至終何錯之有?我爲何要躲?思及此我也淡然一笑,迎面走了過去:“爺吉祥。”
“免禮。”他點點頭,仍是不看我。
“瀟洛莽撞,害爺失了一地木槿。”
“是我自己不小心,怎能怪你。”
“爺可先回去,瀟洛重新採好送去宛凝姐姐那兒便是了。”
他猛地擡頭,怒氣滿眸。我也仰着頭與他對視,不認輸得與他相瞪。末了,他眼裡流露出一絲悲涼,移開目光望了別處。
“若是不需要,那瀟洛歉也道了,先行告退了。”我低低身子,與他擦肩而過。
“站住。”強制的語言,卻是懇求的語氣,我微微一震,轉身。
“好些天了,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我心裡突然異常的平靜,直視他的眼睛,微笑沉默。
“小姐,用膳了。咦,您在寫什麼呢?”
“好了。”我寫完最後一句,把筆遞給巧雲,又輕輕吹乾墨跡,將紙折起來遞給巧月:“不許看,晚膳後落樞,若是爺來了,就把這個交給他,若是不來便算了。”
“小姐,落樞…”
“福晉,落樞…”
“按我說的做。”我聽到我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壓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