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塞外(三)

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趴在牀邊,五阿哥正俯身爲我蓋上他的披風。見我醒來,他收回手站起身,攏了攏他的外袍。我這才注意到他應也是剛起,還未來得及穿好外衣。

“還睡會兒嗎?我見快到時辰了,叫你上牀睡怕反倒來不及。”

“哦,不睡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伸個懶腰清醒清醒。

“昨晚你守了一夜?”他看看牀邊那盆水與毛巾,柔聲問道。

提及這個就來氣,我昨晚被佔了便宜還爲照顧醉醺醺的他忙了大半夜,他倒好,吐得一塌糊塗還不省人事,可累壞了我,換了好幾次水爲他擦洗,真該罵罵這個始作俑者。

我蹭地站起,叉腰怒罵:“你還說...啊!”才意識到坐着睡了一夜腿麻了使不上力,眼看就要摔個四腳朝天了,奇怪的是心裡不怎麼擔心。

意料之中,他穩穩地接住了我,將我扶到牀上坐好。順勢環住了我,我一愣,條件反射地想要掙開。昨晚的事還有陰影,我現在對他是既埋怨又尷尬。本以爲他會和從前一樣我一反抗就鬆手,不料這回他卻抱得更緊:“謝謝你。”

我停了手不再掙扎,算他還有點良心。可是他要謝就謝,抱我幹啥?我與他何時刻意如此親近過?弄得我渾身不自在。

而即便心裡如此想,嘴上還是不會如是說的。他說得誠心誠意,我反倒不好繼續發作,難得這樣安靜地被他擁在懷裡,我頭抵着他寬厚的胸膛,能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面上有些發燙,卻能感受到他帶給人的安穩。

如果在現代,如果過了青春的年紀,與他相伴至老,應該是件幸福的事吧。

一時間房裡很靜,似乎只有我們的呼吸聲,心也靜了下來,有種時間都靜止的錯覺。正當我以爲他不會開口時,他有些飄渺的聲音自我頭頂飄來:“別再逃避了,好嗎?”

這樣輕的一句話,卻深深烙在我心上,聽得我身子一顫。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原來你心裡也是明白的。可我該怎麼回答你,當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時?

清晨的陽光溫暖柔和,露氣未乾的草木顯得更加飽滿,迎風而舞。我爲了躲他一早就出了帳篷,退了小苔,與四公主去東面的空地溜馬。

“強吻?!”四公主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我,笑的狡黠:“行啊小洛,兄弟中就數五弟脾性最好了。處事有分寸,待人也最和善,還真想象不出他強勢的一面。”

“不瞞你說,我最初的反應是懷疑他把我當宛凝了。”我屈腿坐在草地上,雙手支在膝上撐着頭,嘟嘴皺眉道。

她撲哧一聲笑出聲:“果真是不常接觸,受寵若驚咯。”

我白她一眼,一字不落地跟她講了早晨的事。她來回踱步,沉默了許久,走到我面前蹲下,與我對視眼神嚴肅:“五弟說得有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如今話說開了,小洛,你還要繼續逃避嗎?”

我被她看得心虛,移開了目光,把頭埋進臂彎:“我不知道,我不再抗拒感情,可我不能確定我對他的愛足以讓我不後悔爲他鎖住自由的心。四姐,我心裡很亂。”

她嘆了口氣,走到我身邊坐下,輕輕環了我的肩。

自那日太子妃找四公主起,便相約每日下午喝茶聊天,實際上也幫着太子妃處理一些女眷管理上的事務。也是,姐姐們都已遠嫁他鄉,妹妹們還小,唯獨四公主適齡又有聰穎□□,確實是個好幫手,又有鍛鍊之意,四公主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四公主本有意推了與太子妃的約會陪我的,被我拒絕。這件事,她陪着我也只能徒增兩人的煩惱,駁了太子妃的人情對四公主也不好,倒不如讓我自己靜下來想清楚。

我向五阿哥討了這次出行剩下的日子來考慮,他知我有顧慮,雖不曉具體原因,還是答應了我。這些日子挺清閒,上午四公主陪我散心,她果然是懂我的,不再勸我什麼,只是常尋些法子讓我時而開懷一笑。下午我會一個人去西面那條湖邊靜坐,而從我們都瞭解了對方身份後,他便沒再出現過。我不知道自己每天都來這裡是不是在等他,可是心卻由惋惜不已漸漸化爲平靜。

日月如流,歸期將近。今天下午我照例去了那個湖邊,還未靠近便望見那個藍色的身影,許久未見,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我係好馬坐到他身邊,“你來了。”他笑得燦爛,問得自然,彷彿早已習慣。有些人,相識多年卻形同陌路,有些人,相交甚淺卻有如老友,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知己的默契吧。我應一聲,也回他一個明媚的笑。

他放下手中的酒,又從衣袋裡拿出一個酒囊和一個笛子狀的物品。他將酒囊遞給我,我對上次的事還心有餘悸,猶豫了下,他哈哈一笑,道:“米酒。”

我接過來抿了一口,酒精度不高,清甜可口,感激地看了看他,朝他舉杯:“爲謝知己的用心。”他也不拘泥,與我碰杯,飲了幾大口。

“離別在即,一首曲子爲你送送行,別嫌簡陋。”我點點頭,他吹起了那笛子狀的樂器。

起音時,音色有些低沉喑啞,隨後豁然舒展高亢,音質像洞簫,又像長笛,還有些像西方的薩克斯。這首歌曲曲調很長,意境很美。彷彿聽見松濤在山谷中迴盪,又彷彿是湖水在秋風中嗚咽。

一曲畢,我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忘卻:“天籟!”

“這是胡茄,剛剛那首曲子,是喀納斯湖旁圖瓦人的傳統樂曲《七個哈巴》。”

與他說話很輕鬆,他似乎每次都能知道我想問什麼,不必開口,他已開始解釋。

我會心一笑,他繼續道:“我們車臣汗部依附大清前是遊牧民族,早年去過喀納斯,結識了不少圖瓦人,很欣賞他們。自稱高山草原之子女,自由灑脫。那也是我打小就嚮往的生活。”

他平視前方,目光飄的很遠,我看着他英俊的側臉,突然很想就一直這樣聽他講下去。

“可是命運呵,與生俱來無法抗拒的責任,我身而爲車臣汗部首領,哪由得興致所在?”

身而不由人,不就似京城裡的我?只不過他是責任而我是無奈罷了。

“也許別人眼裡我是敗北的車臣汗王,實際上,我是樂於歸順大清的。”他收回遠眺的目光,噙了笑看向目瞪口呆的我:“因爲經歷了這麼多我明白了,我不能選擇做快樂的事,卻可以把事做的快樂。我帶領族人鬥爭過,無愧於心,爲了保護族人我選擇了歸順,我達到了目自然樂在其中。”他將手放置胸前:“樂在,心便是自由的。”

“你是從我自我介紹中品出的吧?身不由己纔會過分嚮往自由。”我越發欣賞他了,難得灑脫性子卻心細如此。“謝謝你!受益匪淺。”我感激地看着他,真誠說道。

他將胡茄遞給我:“贈予你,願你的心一直樂逍遙。”

我接過來,細緻的做工,柔滑的觸感,還有他手心的溫度:“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靜坐在湖邊的草叢裡,迎面的風帶來湖水涼涼的味道,不需太多言語,不會有多尷尬,這便是知己。

腦子裡五阿哥的身影一閃,我整理了下思緒,開口道:“草原,聊聊情感吧。”

“我喜歡你。”他看向我,目光灼灼:“我也感覺得到你喜歡我。”

“我…”我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說,這麼直接,卻是正中我心,驚訝與尷尬讓我沒了言語。

直到發現他笑裡的揶揄,我皺皺眉瞪他一眼,他哈哈一笑:“嚇到了?雖說開個玩笑,卻是實話。”

他斂了笑意,讓我看着他的眼,正經道:“你與我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兼具草原女子的豪爽與京城女子的細膩,最難得的是與我志趣驚人地相似。第一次臨走你問我的話讓我很歡喜,我也打算若是你還來,若是你願意,天涯海角我也帶你去。”

他少有地認真起來,我看着他亮晶晶的大眼裡只映着我的容顏,剛毅的臉寫滿了真誠,聽着他一字一句,皆是我最期待的感情。

看着他與我記憶中的戀人一步步重合,我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笑着笑着他的臉卻模糊起來。感情越是不可抑制,心裡越是明白,思想越是理智,滿腦子充斥着三個字:不可能。

他笑笑,擡起手輕輕拭去我的淚:“他塔拉瀟洛,若是你先遇到的我,我們都會義無反顧的對嗎?世俗身份地位豈能成爲羈絆?若是你沒有陰差陽錯遇到我,我也不會徒增這麼多無奈。”

我也曾猜想,我對他的傾心他是否知曉,是否也一樣,灑脫如他,會關心我的身份名字麼。原來他竟真的同我一樣,對我也是上心的。

他嘆口氣:“可是沒有如果,你好像自己都沒發現,但是千真萬確,你的心,早已給了出去。從你看他的眼神,已經一清二楚。”

我的心越跳越快,我真的已經喜歡上了五阿哥,只是我自己還沒發現?

他臉上的落寞一閃而過,移開目光望向了遠方,又展開了陽光般溫暖的笑:“當你寂寞,難過,孤獨時,眼前浮現最多的是誰的身影。靜下來想一想,誰最能讓你歡喜讓你憂。其實於你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嗎?”

順着他的話,記憶如放電影一般,初遇他驚訝的心跳,他淡然而溫潤的笑,朝我挑眉,揶揄打趣,輕輕握住我的手教我書法,細心地側身爲我遮陽,我惱他不懂我,感激他好脾氣縱容我,氣他喝那麼多酒,又擔心他傷了身子。。。

他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原來我確實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一直逃避不願去想。

“那,他值得我放棄自由嗎?”

“你就是太過謹慎,顧慮太多。嘗試一下,放開自己的心,不去想值不值,只想願不願,也許你會發現,你愛他本就是另一種自由。”

“我想明白了,我要去告訴他我願意!烏默克,我沒什麼能夠給你,只有一顆真心,願意爲你這個知己竭盡所有的真心,謝謝你!”

天色將晚,我們一同起身,真想立刻到他目前,告訴他我的答案。

“別動!”我一驚,看着烏默克緊皺的眉,一邊對我喊着別動,一手握緊了手裡的鐮刀,眼睛卻直直盯着我身後。

我大氣不敢出,聽得他小聲解釋:“蛇。”蛇?!我從小到大最怕蛇了,況且這古代醫術大不如現代,應該根本沒有血清,那就更危險了。腿有些發軟,我卻絲毫不敢動,額角開始冒冷汗。

“我數一二三,你跳過來,我接着你。”

“一,二,三!”三字一落,我閉眼朝他撲去,他的鐮刀同時飛出。

我穩穩落在他懷裡,斜了一眼我剛剛的方向,就在我剛剛站的位置,那蛇被砍斷了頭,猛然伸縮了下身子,不再動彈。

他放下我,我腳下一軟,他忙扶住我:“沒事了。”

“好驚險。”

緩了一會兒,他助我跨上馬背:“回去吧。”

“與你一起的這些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一輩子珍藏的記憶。”上了馬,離別的傷感涌上心頭。

“放下,最難,也是我們最欣賞對方的一種瀟灑。不用不捨,不受距離影響的知心,是爲知己。”

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我忍住快要流出的淚水,強迫自己想點開心的事,帶着喜悅回到五阿哥身邊告訴他答案,完全沒發現,來時的記號將我帶離了出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