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商六甲便想起了剛纔唐承唸的問題。
她說在這些線條上塗上顏色?
這個商六甲當然研究過,他爲了繪畫,讀了不少典籍,也欣賞,研究過不少圖畫。
只可惜那些驚爲天人的作品全都是凡人的,似乎事實都在證明,修真者,最好不要涉獵這種……不重要的東西。
“你想看到它們被塗上顏色嗎?”商六甲試探着問道。
唐承念雖然偶爾能看人眼色,卻並不能從商六甲這若無其事的樣子裡瞧出什麼。
如果她提防他,當然會研究他的一切微表情,可是,她並不覺得商六甲是一個需要令她警惕起來的對象。她不需要對他產生任何懷疑,她可以信任他,她們現在可以說些與修煉無關的話。就像是之前她所想的那樣,相互瞭解嘛!現在她們可以談談都喜歡的,雖然唐承唸對此類瞭解不深,但這並不影響她喜歡這個。
“試試也不賴。反正只要好看就行,不管什麼風格……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看起來,你可能比我知道的多些,你覺得要不要在這些線條上畫顏色?還是……別的什麼?”唐承念翻出了硃砂之類的顏色塊,又拿出別的硯臺,水,新的白紙。
商六甲瞥了一眼,說道:“不如重新畫一張吧。”
要上顏色,他還是喜歡更肆意一些的筆畫。
唐承念點點頭:“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我在旁邊看看就行。”
商六甲的繪畫功力可稱一位大師,唐承念在旁邊從頭至尾的想法都脫離不出——雖然看不懂這些動作代表什麼意思,不過總覺得應該很厲害的樣子。像是研磨色塊,調水,深淺,落筆也不再是剛纔那種單調的髮絲細線條,壓筆則在紙留出寬闊的筆跡,側身一收,那筆跡又變成了從粗到細的。商六甲連筆跡的尾痕都能控制,錯落的、尖銳的、寬闊的、甚至是兩邊尖而中間收起那種。
唐承念看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往身邊望去。
咦?
怪不得她覺得眼熟,這張紙上豈不就是如今花園裡的景象?
商六甲把重點完全抓住了,就是她對面那面牆前擺放的山茶花之景。當然,對於畫者商六甲來說,這景色是側面的,他只擡頭看了一眼,就記住,低下頭來,將剛纔眼睛裡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攝入了這張畫裡。那些漸變的花瓣顏色,被他完全拓印在紙上,那顏色竟然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偏差,唐承念看一眼,這畫簡直就像是用照相機拍攝下來的一樣,當然,也經過了電腦軟件裡的“水墨畫”處理。
唐承念看着看着,越看便越是覺得他看不透。
或許,當初真的是做了一個太正確的決定。
原來,商六甲身上還有這麼多未知是她不清楚的。茶道,繪畫,以後還會有什麼呢?
其實這張紙並不是很大,所以商六甲也很快畫完了。只是等他收尾的時候,動作卻有些遲疑,並沒有剛纔全神貫注繪畫時那麼專心,似乎在想些別的什麼,所以最後幾筆略顯猶豫和潦草。不過,即使這幾筆顯得猶豫又潦草,但也在許多人的水準之上了,何況整張圖已經極爲精緻,它們並沒有對這張圖的完整造成任何不該有的缺憾。
唐承念雖然不懂畫,但卻有敏銳的心,她擡頭看向商六甲,估計他是在糾結於什麼。
商六甲很快就開口了,看來,他並不想就此隱瞞於她。
“其實,如果你用玉簡,也能夠將自己心裡所想的拓印出來,一模一樣,比起繪畫,更……更像真的吧?”商六甲將筆擱在一旁的硯臺上,他心中糾結於這個疑惑,以至於連洗筆上的顏料都忘記了。他一邊問,一邊放下筆,把兩隻手擱在石桌桌沿,微微用心抓緊。他並沒有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變得明顯,但他的表情也毫不掩飾地露出了緊張感。
“是啊,我不會畫畫,但好歹能用玉簡給人看看我想讓他知道的情況。”唐承念雖然敏銳,但在品人家題外話的天賦點上顯然還是點得不夠,無意中補刀了一下。
她說的是上回用玉簡回憶出明月倩的臉龐給盛翡看那是什麼樣子。
畢竟她徒弟是明月倩的小粉絲。
商六甲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是嗎?那……如果有玉簡,畫畫是不是有點……多餘?”商六甲小聲問道。
他是認真想從唐承念這裡得到一種提點。
有些時候,局外人總比局中人看得清楚,許多人都是這樣認爲的。
還有一句古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只是,前提是這旁觀者真的很負責任,能意識到當局者的迷惑與執着,而且這個旁觀者得對前因後果也有些瞭解纔好。否則,便會如同神話傳說《封神榜》中的“比干”一樣悲劇。
在古神話傳說《封神榜》中,比干是商紂時的丞相,是紂王三大忠臣之一,也是他的叔叔。比干擁有一顆“七巧玲瓏心”,這是一種非常珍奇的心臟,心臟中天生有七個洞。當然,這是神話,也就不必執着七個洞心臟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了。過不久,妲己得知此事,便要求比干將這顆心臟剖出來獻給紂王觀賞。
姜子牙給了比干一種法術保護,令他服食神符,這能保護比干的五臟六腑,使他剖出了自己的心臟以後仍然不會死去。但是,在剖心之後,若是在路上遇見人賣無心菜,比干必須問他“人若是無心會如何”。若賣菜人回答“人無心能活”則比干可保不死;若賣菜人回答“人無心即死”比干就會立即斃命。
後來,比干果然剖心,不久遇見了一位賣菜婦人。詢問後婦人回答“人無心即死”,比干登時血流如注,大叫一聲一命嗚呼。
這就是當局者找一個不明情況的局外人的結果。
若那賣菜人清楚情況,自然明白她要如何回答,才能保住這位忠臣的命。
可惜她不明情況,自然只能依照自己知道的來說,人若是沒了心,可不只有死這一條路嗎?
就算在神話故事裡,凡人也仍是隻有凡人的思想。
然而,唐承念卻並不是那種不明情況的人,雖然她知道得不多,但是,她能夠看得出商六甲是在認真地向她討要回答。她並沒有立刻說話,她先看了一下商六甲的樣子,才從他的臉上看出了糾結與迷惑,如果她隨口回答,他說不定也會聽從,畢竟他如今正在糾結搖擺。除非他真的十分堅定,就算她說了他不想要的答案,他也依舊選擇自己的主意,但如果他真的堅定,又怎麼會問她呢?
所以,她自然要好好考量,不能隨隨便便搪塞他。
唐承念認認真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覺得並不多餘啊。”
“可是,修真者一般都不會做這些,只有凡人,他們不能修仙,便只能用這種……來打法時間。”商六甲有些感慨,他問道,“我是在浪費時間嗎?”
唐承念搖搖頭,問他:“你喜歡畫畫嗎?”
商六甲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
他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是正確的,可是,他的確喜歡,這是真心的答案。
唐承念笑道:“既然你喜歡,就繼續做嘛。繪畫本來就是畫當時的心情,也是畫者想表現出來的樣子。並不在於是否想象,就像是凡人中有一句話,‘神似’,你知道吧?我覺得,你這畫很不錯,許多人都比不上你,你要是喜歡,又能畫得這麼好看,陶冶心情,陶冶情|操什麼的且先放下,就算只是爲了你自己喜歡,也該繼續下去。”
商六甲繪畫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一絲勉強。
商六甲猶豫了一下,問道:“那這難道不是浪費時間嗎?”
“修煉可不只是爲了修煉。”
“還爲了長生。”商六甲說道。
修行能增長壽命,就像學習法術,許多修真者也只是爲了保護自己,免得被其他修士暗害。究其根本,還是想要長久地活着,誰都不想意外死去,更不想老死。
唐承念笑道:“那長生是爲了什麼呢?”
她指着天空,指着牆,道:“你看,天沒有感情,雲朵沒有感情、山、水、花朵、樹,它們都能活得很久很久,什麼都不用做。但是,在生出靈智以前,它們和一塊石頭並沒有兩樣,不能動,無所謂,活着就是爲了活着,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有感情,也有追求,長生是不想死,是想活着,活着自然是爲了快樂。”
“你喜歡畫畫,不讓你畫,你還開心嗎?如果不開心,活着豈非成了一件令人不悅的事情?”唐承念搖搖頭,“並不是說活着沒意義就應該去死,只是,如果活在這世界上,找不到一件能讓自己喜歡,能讓自己歡喜的東西,那該多無趣,多悲哀啊。”
這些話落在商六甲的心上,彷彿醍醐灌頂,令他立刻清醒過來。
追求長生是因爲不想死,那麼活着又是爲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