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雨走在前面,勸告道“以後少跟那個傅仲瞎轉悠了。”
半天沒聽見回答,他轉身,只見利利站在原地。
利利譏諷道:“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交什麼朋友。我跟他不過是同病相憐的人罷了。反正家裡都有一位骯髒小三上位的繼母,難道同病相憐的人互相慰藉心靈,你也干涉?”
原來吳霏在她的心裡是如此模樣。張子雨皺了皺眉,沉默半響,似乎在想該如何回答她的話,又似乎在尋找自己與她的共同點。許久後,利利以爲他無言以對時,聽到了他伴隨寒風的聲音飄散在空中。
“你平日裡幹什麼交什麼朋友,我不干涉你。但是危險的,你應該遠離。不站在我跟你是異性兄妹角度,僅僅是男子、女子的身份條件上,任何一個女子有困難,男子自不會袖手旁觀。而且董叔他······畢竟是個好人。我不懂我的母親,但我知道你的父親是個好父親。他對亓亓和你都展現了他該給的父愛,對我也很好。血濃於水,何苦要惹他傷心呢?”
利利低垂下頭,看着他手上拿着的紫色風箏,那是亓亓夢寐以求的。亓亓也曾經伸手要她買,她像傳統的家長一樣,擔心他小小年紀會玩物喪志。雖說她與他因各自父母的結合無法和睦相處,但是他們對亓亓卻是無條件的寵愛。不同於她,張子雨對亓亓是有求必應、是溺愛的。
然而張子雨跟吳霏的矛盾隱於無形般卻又有跡可循。也許更應該說所有跟他有芥蒂的人的矛盾都是隱形的;他從來不會挑明其中已存在的間隙。自從那次回去參加唐敏的喪禮後,他的性格變得更加難以捉摸,似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狀態。
她凝視住張子雨,想要看出一絲與時下青年表情相似的破綻,無奈他不苟言笑的表情下更多的是沉默淡然。
“那你呢?你跟你母親,你愛她嗎?恨她嗎?還是說你已經無所謂?”
她嚅動雙脣,呆呆地說出令張子雨的心臟一瞬間在顫抖的話語。他抿脣,剎那間目光犀利無比直視利利。言語就要伴隨脣瓣吐出“愛”或者“恨”時,腦海一閃而過的那張冷漠的臉以及路子那清冷屹立的墓碑,他淡然道:“無所謂了。她只存在我八歲之前的記憶裡。”
利利震驚於他的冷淡,同時突然明白了他的話語。她想起了關於那幾封從學校代領給吳霏的事,心中踊躍而來的竟是想借此事激怒他,推波助瀾助他一把。
她猶猶豫豫道:“那如果關係到秦海路,你會不會勃然大怒?”
路子生前與利利無任何交際,甚至連面都不曾見過。此刻她卻道出路子的的全名,這令張子雨感到萬分費解,又是驚愕,“你怎麼會知道路子的名字?”她冷笑着解開他的疑問。
“那個叫秦海路的,是同性戀,他喜歡你。他上次來了家裡,你媽知道,還跟他說了一些可能很嚴肅的話。我是看着他流着眼淚回去的。那些他寄給你的信,是你媽給了我利益,讓我帶回來給她的。”
張子雨右食指不停摩擦大拇指,內心焦灼的情緒微不可察,“那、她到底跟路子說了什麼?”
“你如何不去問當事人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利利擡起頭,眼神是那樣的真切,“傅仲的事,謝謝你!”
最後,利利是如何說今晚要去同學家過夜,以及他是如何走回到家的,全恍如夢中。回到家裡時,他放下書包,沉默不語地坐沙發上。董寧遠在廚房煮着晚飯,聽見他回來的動靜,探出半個身子,笑道:“回來啦!我們待會就可以吃飯了,做的都是你愛吃的菜哦。”他等了片刻,張子雨一動不動地坐着。吳霏走進屋裡,朝張子雨瞄了一眼,“小雨,你爸在跟你說話呢!”張子雨聽見這句話,緩緩擡頭盯住吳霏,眼神充滿陌生的諷刺。利利所說的話,他半信半疑。他心中還給着吳霏希望,這母子間的親情他仍抱着那麼一絲渴望。
隨着年齡的增長,曾經與吳霏有幾分相似的五官,輪廓越發清晰,逐漸有了張氏家人的俊挺。她似乎看見,坐在沙發上的人不是張子雨,而是年輕時最初相見的張憲。她心口一窒,最初的張憲也是謙謙君子,好不容易平復心情,又聽得張子雨譏諷道:“我父親早已被掩蓋黃泥土下。”他輕飄飄地睨眼站在廚房門口的男人,男人神色黯然。吳霏身體微顫,生下張子雨並非自己的意願,之後又因他是張憲的兒子關係,一直用冷暴力遷怒着這個兒子,甚至把他放逐千里之外不聞不問。待她親手所挖掘的鴻溝越來越寬、越來越深時,她突悟悔自己以往的過錯,欲想拉回曾經懷胎十月的血骨。然而兒子卻已經遠遠地、孤獨地站在鴻溝的對岸,對她所做的一切行爲動作,採取了冷漠對待。他的態度有時會讓她心灰意冷,可是,這條鴻溝仍需要她慢慢去填補。她知道要張子雨接受董寧遠是時間問題,所以她願意花上更多的時間去等。但是她始終無法原諒張憲,儘管他是張子雨的父親,她也要置否這一切的事實。她冷靜地瞧着張子雨,思忖片刻,“你沒有那種父親。你的父親是誰,我最清楚。”
“什麼意思。”
張子雨臉色暗變,扭頭不可思議地問:“您是正在氣頭上,我父親是張憲的事實,不能隨死者已死而更改的。請您自重。”吳霏說:“我從來沒給他這個僞君子生過孩子。他自己也曾對你懷疑過了。小雨,你的父親是······”
“夠了!”他從不曾懷疑自己的父親是誰,此時的對話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荒誕。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身就要上樓。吳霏拽住他,認真的表情令他心裡慎得慌,“你不用迴避這個問題。外表的相似度當然會讓人深信不疑,但你不要忘記相似的人也有很多,但是他們都沒有血緣關係的。”
他垂下的臉過於安靜,卻又讓人感受到那股暴風雨即來的隱藏,“那你重點想要說什麼?”
吳霏張了張口,“你父親只是你董叔叔!”
四周徒然無聲,連董寧遠也驚愕呆愣住了。張子雨冷笑一聲,“還真的是個······天大的玩笑!”他用力把手臂一甩,吳霏毫無防備地一個趔趄向後仰。她朝張子雨望去,竟無端心生顫抖,只見他雙目圓瞪,面目怒厲,像是要將她剝皮拆骨般,踏着步子逼向她。他雙手擒住吳霏的肩膀,指甲因爲力量過度而掐進她的皮膚裡,“當年我爸固然不對,他不是已經後悔了嗎?我的父親只有張憲。可你呢?把你所受的委屈全部屈加在無辜的人身上。”吳霏不覺呼痛,董寧遠趕忙跑來想要將他拉開,張子雨卻不打算鬆手。董寧遠扯開兩人的距離,把吳霏護在懷中。面對自己的兒子,吳霏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無措; “小雨,當年的事並沒有我們知道的表面上那麼簡單······”“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也與我無關,但是請您尊重死者。”張子雨往桌子上“啪”地甩出幾個信封,“還有我想知道你爲什麼會有路子寫給我的信?路子來過家裡?你趁我不在家又跟他說了什麼?”
“他不正常,他有病!我只是讓他離你遠點,不能把你給害了!”
面對路子的這個問題,關係到自己的兒子,她似乎又異常堅定且有道理的辯解着。或許在張子雨的心中,路子比母親佔的分量更多。吳霏的話以及她避之不及嫌惡的表情,瞬間激怒了張子雨。他憤怒地質問道:“你憑什麼讓他遠離我,什麼叫做害我?他是我的朋友!你憑什麼對我的朋友做挑撥離間的事?!”
吳霏一聽,聲音帶着點隱忍的怒氣高昂了起來,“憑什麼?!憑我是你媽,憑我不想讓我的兒子變成跟那個秦海路一樣的同性戀!他自己噁心、他有病,就不該靠近你。我不允許你變得跟唐家大少一樣。”
張子雨氣急便口不擇言:“夠了!在讓你覺得違反世俗面前,你是我的媽,不可置否!怎麼以前在道德面前你不肯扮演我媽?就算路子是同性戀,我自己樂意跟他一起。要怪也怪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只顧着紫醉金迷,現在的你又能以什麼立場管我?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道理嗎?”
吳霏眼前一黑,搖搖欲墜的身子斜靠着沙發,不禁悲從中生,聲嘶力竭地哭訴指責:“逆子!逆子啊!與我無干?說這些糊話!誰給你出的錢讓你讀的書,是誰爲了讓你不在鄉下受苦把你接回城裡來了,在你眼裡我根本不如一個外人。”然而這悲傷的話,張子雨卻聽得心中陣陣冷笑,“那我可是得感謝你讓我回城裡來享福。可惜您心裡的富貴,我無法苟同。”吳霏仍是不依不撓的指控張子雨的忤逆。張子雨沉默着聽她細數他的不孝之罪,心中不禁一片悲涼,過往走馬觀花般浮現最終只停留父親張憲臨死前絕望的臉。他對於兩人之間的母子情份產生了濃烈的失望,名爲代溝的河擱在他們母子中間實在太過於沉凹,世間似乎已經無法拿任何東西填埋成平地。一個過於固執、與固執爲伴的人畫地爲牢,與他人井水不犯河水,不願接納世界又如何要求得了接納他人。
“那就斷絕關係吧!你不在乎,我也早已不再看重!”
他在吳霏刺耳的爭執聲中,輕飄飄地吐出這麼一句。吵鬧聲戛然而止,吳霏錯愕地望着他,片刻,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後,問: “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說完他轉身就走,吳霏在背後大聲道:“你要跟我斷絕關係?!你以爲外面的世界會那麼和善嗎?······”他快步走上樓梯,進房裡,收拾好當初帶回城裡的幾件衣服。吳霏見他真的收拾東西往門口走,氣的渾身打顫,“你······好······好,你竟當真要跟我斷絕關係,那我以後便再沒有你這兒子!!”張子雨腳下一頓,回了句“隨你便!”然後不停地往門外走。聽着那院門被打開又被關閉的聲音,吳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發上,再忍受不住傷心,細聲哽咽。董寧遠將她擁入懷,輕聲安慰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不哭了,兩人說的都是氣話罷了,待小雨情緒平穩後他會想通回來的。”二樓欄杆處董亓清坐着地上手握住木杆,望着樓下的三人。他還小不懂,但看到哥哥揹着包離開了家,他心裡很難過,可他又不敢出聲叫哥哥,怕媽媽會罵。
張子雨在公共電話處打了一個電話於晨,於晨一聽他無家可歸了,衣服都來不及換就跑了出去。張子雨一見他穿着超人的睡衣,瞬間笑岔了聲音。於晨拉長了臉,不悅了,“你大爺的,少爺我怕你冷死大街,容顏都來不及整理就跑出來,你就是這樣回敬少爺我的。”張子雨被樂得蹲在地上捂着臉,眼眶慢慢地紅了起來。聽見於晨的話,他趕忙擺擺手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於晨見狀以爲他是在恥笑他,氣急敗壞地踹了他一腳,又欲把他扯起來,無視路上行人異樣的目光,東倒西歪地往家走。
於晨編了理由,讓父母同意了張子雨借住於家一段時間。洗漱好的於晨擦着頭髮走到牀邊,張子雨正癱在牀上面無表情地捧着本書。於晨擡腳踹了踹他,問:“到底怎麼回事?跟你媽吵架了?”張子雨眉頭微皺,淡然道:“我跟她斷絕關係了。”
“what??”於晨瞪大眼睛,頗不可信地說:“你逗我的吧?!那是你媽哦。而且······你爲什麼好像一點也不難過的樣子?”
張子雨把書一合往桌面上扔,沒了繼續看下去的心情,“是真的。你知道她的······從十二歲那年開始一切都變了,她等來蓄謀已久的結果。這幾年我在婆婆家等她等得望眼欲穿,可當我真的回到她身邊時卻發現自己是個外人,她早已悄無聲息有了個完整的家庭。你能明白這種心情嗎?原來這幾年她壓根就沒想過要把我接回去,渴望她那一點溫存的母愛也就一點點被消耗光的。多可笑!我竟還因此離開路子跟婆婆······”
看他逐漸變紅的眼眶,於晨忍不住替他難過,連忙開口打斷道:“別說了!路子跟婆婆肯定不希望你這樣難過!有想過以後怎麼辦?大學還有好幾年纔讀完呢。”張子雨苦笑道:“還能怎麼樣?打工賺錢。反正遲早進入‘江湖’,現在不過是提前罷了。”
於晨毛巾往椅背上一扔,開口道:“你大爺的,小子勇氣可嘉!”張子雨睨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跟誰學的,開口閉口都大爺、大爺的。”於晨抖抖腳,一副“你不知道了吧”的模樣道:“時下流行的。”沉默半響後張子雨才說了句:“以後在你大爺我面前少說這句話,不然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於晨撇了撇嘴,心中不爽卻又不敢頂嘴,張子雨就是根理通人不通的木頭。
於晨往牀上一躺,不知嘟囔了句什麼就睡了。張子雨關了燈,卻遲遲不能入睡。冷冷的月光透過窗,曾幾何時,有人在相似的冬夜裡綿綿傾訴,可惜·······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