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的黑暗後,視野裡出現一盞油燈,昏黃黯淡,似已到油盡燈枯時。一隻柔弱瑩白的小手突然伸到燈旁,用小銀剪子在燈芯裡輕撥,火苗又熾烈起來,大放的光明幾乎讓我睜不開眼。
等適應了光的強度,我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書房內,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案前拿着本書觀看,他身邊長髮披肩的秀麗少女邊撥弄着油燈邊不時望向他。
男子忽然長嘆,放下手裡的書,朗聲道:“你既然回來了,爲什麼不進來?”
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以爲是在說我,本能的後退了一步,戒備的看着他。男子此時也擡起頭,卻不是望向我站的位置,而是緊盯着房門。這回我看清了他的長相,竟是秦國長皇子秦烈,驚訝如潮水般涌來。
還沒等我想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房門無風自開,壓迫感從緩緩打開的門縫中涌入,瞬間把整個屋子填滿,讓人窒息。
門外悽清的月光下,阿星冷漠的神情半隱在陰影中,更顯晦澀難懂。
秦烈彷彿完全沒察覺阿星身上的壓迫感,起身悠然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現在我沒時間和你說。你必須馬上與我進宮,父王快不行了。”
“你以爲我還會相信你嗎?”阿星輕嘲,手中的劍緩緩撥出。
秦烈眼神複雜的看着阿星舉劍,又嘆了口氣,卻什麼也沒再說。他身邊秀麗的少女忽然緊張的攔在秦烈身前,大聲道:“五皇子殿下,您不能這麼做,長皇子殿下都是爲您好。陛下真的快不行了,他能撐到現在,全爲再見您一面。之所以發通緝您的文書,是因爲殿下知道您如果不受些刺激,是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才……”少女越說越悲傷,似乎觸動了心事,泣不成聲。望着那淚眼漣漣的樣子,我猛然發現她竟是秦楚和談時,跟在秦烈身邊語多放肆的侍從。
秦烈安慰的拍拍少女,轉頭對阿星道:“五弟,你我的恩怨能否暫緩了結,算哥哥求你,和我進宮見父王一面吧。”
阿星一言不發的看着秦烈的眼睛,我也在看,那是雙怎樣的眼,真誠、哀傷、關懷……我發現如果這雙眼睛的主人在騙人的話,沒人能防備,連我也不能。
結果阿星和秦烈同乘馬車入宮,而我在無人反對的情況下,大方的跟上。不過,想讓他們反對太難,因爲我似乎變成了鬼魂,不但身體透明,還能在半空飄。莫非我又死了,需要換新身體?我四處張望,可連個屍體也沒看見,不知爲什麼鬆了口氣。也許是以秋霽雲的身份生活太久,不想再換,這樣告訴自己時,我清晰的想起墜城時秋霽言的表情……
我覺得終我一生,那一瞬間也無法忘記了。
夜晚的秦宮高大到讓人感覺壓抑,雖然視野所及都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沒有楚國的精雕細琢,卻也減去不少繁複,顯得更加莊嚴肅穆。
在重重殿閣深處,一個骨瘦嶙峋的老人躺在紫檀木軟牀上,他那雙眼窩下陷的眼睛在看到我們進來時,先是呆滯茫然,但當捕捉到阿星的身影后,猛然爆發出的光彩連年輕人也自嘆不如。
他艱難的伸手,阿星卻只在殿門口漠然的望着他。
“夙兒,我知道……你恨我,但請你最……後給我個補償的機會。”沒有稱孤道寡,在阿星面前,他只是個平凡的老父,他的手在顫抖,如風中殘燭,似乎隨時會熄滅。我皺眉,這就是曾被人誇讚爲秦國中興之主的秦慕王嗎?我忽然想起回清朝看見的蒼老削瘦的康熙帝,在時光無情的流逝下,一切都渺如微塵。
“你能補償我什麼?你能把母親還給我嗎?”阿星冰冷的問,他的手緊攥成拳,蒼白嚇人,但他的臉色卻毫無變化,望向秦慕王的眼神如陌生人。
秦慕王呼吸一窒,高舉的手無力的落下,險些厥了過去。
秦烈急忙走到他身邊,慢慢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並輕聲規勸:“五弟,父王以前有他的苦衷,如今真心想彌補你,你何必……”
秦慕王搖了搖頭,制止秦烈繼續說下去,改而盯着阿星道:“母親……我無法還你,但是……我可以……可以給你王位。”
阿星一怔,忽然放聲大笑,又突然收住笑聲,若寒星的眸子精光閃閃,一字一頓的道:“好,我要了。”
秦慕王神色複雜的看着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用手絹捂住的嘴邊隱約露出一抹細細的紅色。
秦烈看見這一幕,焦急的大喊:“父王,您怎麼樣?快傳太醫!”
阿星卻熟視無睹的轉身向殿外走去,臨出殿時,輕飄飄的說:“大哥,我若爲王,第一個就殺了你和你母親,爲母報仇。”
秦烈的動作一僵,表情痛苦,秦慕王的呼吸更加急促,張嘴想說什麼,卻噴出一大口鮮血,徹底暈了過去。
秦慕王的寢宮裡頓時一片兵荒馬亂,但這些似乎全與阿星無關。他靜靜走到外面無人的角落,就那樣孤單的站着,不言不語,彷彿天下人已死絕,再也沒人能打擾他。
“雲兒……”他突然的叫聲讓我一驚,我以爲他看見了我,結果他只是垂頭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像猛獸臨死前絕望的哀鳴,波瀾不驚的表象後是要把人一口吞噬的痛苦。
青煙般的月光傾瀉而下,殿外林木、建築的陰影被月光襯得格外黑、格外濃、格外陰森,只有阿星緊攥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我心中一軟,走上前伸手覆在他手上道:“我就在這裡,一直都在這裡看着你。”
不知是感覺到我的存在,還是已經叫累,他停了下來,緩緩攤開緊攥的手,一縷青絲靜靜的躺在他手心裡。
我猛地感到身體一輕,把持不住的向上飄去,不一會兒連秦宮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飄蕩,回憶剛纔看見的那縷青絲,越想越覺得可疑。去雲嶺軍駐地時,我有些頭髮短了一截,當時也沒在意,現在看來八成被阿星不問自取。也許我會飄到這裡,就是因爲感受到那截頭髮,下意識的以爲自己的身體也在那裡。
黑暗仍在繼續,這回可不要再飄錯地方了,要是又讓我看見有人從我身上取東西,結果把我的魂招了去,我做鬼也不放過他。我還在胡思亂想,忽然眼前光明大放,熊熊燃燒的火把彷彿把黑夜點燃了,火把下人影幢幢,圍着什麼東西站了一圈。
“紀兄弟,你真的要這麼做嗎?”熟悉的粗獷聲音響起,這次卻帶着遲疑,少了平素的豪邁。
“對,請大當家成全。”依舊溫潤如水的聲音,但聽在我耳中,卻似乎少了些什麼,讓人莫名的膽戰心驚。
尋聲望去,我立刻在人羣中央看見了滿臉猶疑的葉平和神色如常的秋霽言。
葉平身邊的柳靜勸道:“紀兄弟,我想還是……讓雲姑娘入土爲安的好。”
秋狐狸有禮的答:“多謝二當家關心舍妹,不過地下污穢,我妹妹一定住不慣,還請衆位成全我的心願——燒了她,連灰也不要剩。”
聽他們對答,我眼前一黑,差點從半空跌下。入土爲安、焚屍揚灰,難道我已經死了?這樣想着,果然見在人羣的中心用木頭搭建了個臺子,躺在上面神色安詳的美麗女子可不就是自己。
我馬上飄近仔細觀察,發現那身體的臉色雖有些蒼白,但完全不像死人,這是哪個庸醫誤診?我要殺了他!!!而且就算死了,我也堅決要求土葬,起碼到地獄還能繼續和閻王搶權。我想到剛纔狐狸要焚屍的言論,轉頭怒瞪,恨不得立時撲上去把他咬死。
秋霽言的嘴邊噙着抹溫柔的笑,那笑容清澈乾淨的彷彿我死了、他要焚燬屍體、有人建議土葬……這些紛擾全與他無關。我忽然覺得現下站在這裡的他已再無破綻可尋,墜城時那向我展示的最後一條縫隙也被細密縫合,長出堅固的硬殼。
除了微笑,他不需要再做任何事。過往雲煙,俱已昇華散淨,下雨也好,颳風也好,都與他再無關係。
我握緊拳頭,說不出爲什麼,就是無法忍受這樣的他,陰謀詭計、殺人不見血、算計、猜疑、傷害……一切原來阻隔在我們中間的東西,都比如今的雲淡風輕強得多。
此時四下已無人反對秋霽言的提議,他舉着火把慢慢走到臺前,我趴在自己身體旁,望着他居高臨下的站在那裡,伸手把火把湊到柴草堆上。
木臺被點燃,燃燒的溼樹枝發出如泣如訴的吱吱聲,明亮的火光映得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跳動。秋霽言淡然微笑的臉於火焰上閃過,彷彿在說:我不會等待逃避的你,永遠也不會。我現在就可以徹底忘了你,連灰也不剩。
我感覺心裡一把火也在熊熊燃燒,熾烈的無法忍受,想叫又叫不出,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終於喊了出來:“你……”
明明在我心中如雷的聲音,聽在耳裡卻虛弱的像蚊子叫,也許根本不會有人聽見。剛纔身上還沒有痛感的我,此時全身都痛如裂開,熱氣撲面而來,煙霧涌入口鼻,我想逃,但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突然,四周響起大小不一的驚呼聲,一個高大的身影衝到我身前,把我護在懷裡,從熊熊烈火中帶出。
沒心思理那些驚恐的望着我的人,我使盡全身力氣揪住抱着我的狐狸的衣襟,惡狠狠的說:“你……以後最好別死在我前頭……”
他抱我的手又緊了幾分,笑得一如雨後天晴的明朗:“我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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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而復生的消息一時間在雲嶺軍駐紮的縣城傳爲奇談,甚至有人立牌位把我供奉起來,一天三柱香,希望能保佑平安。結果跟風者日多,人們爭着祭拜。死而復生的傳聞也越傳越不象話,最後我乾脆搖身變成了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活神仙,讓人哭笑不得。
不過,這樣也非沒有好處,現在普通的雲嶺軍根本不會提防我,看我的眼神更熱切的嚇人,似乎時刻等待着我救他們脫離苦海。也許對亂世中的百姓來說,能有一個寄託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有,憑空造出一個也行。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盲從,葉平和柳靜正是看破玄機的明白人。他們在我活過來的第二天就登門拜訪,除了感謝我和秋霽言在奪寧陵和守城時的幫助,同時提出希望我在恢復健康後,與他們舉行正式的結拜儀式,成爲雲嶺軍名正言順的四當家。
狐狸曾對此發表不滿言論:“用一個名號,不但換取百姓的崇拜,誓死效力;而且又討好了咱們兄妹所謂的家族,以便日後與他們如奪寧陵般更緊密合作,這筆買賣真是做得划算。”
當時,我半躺在牀上懶洋洋的答:“我不吃虧就行,起碼人家沒打算把我火葬。”
於是,狐狸立刻安靜下來。
聽狐狸說,我從城上摔下時,因運氣好的摔在屍體堆上,所以沒立刻死去,只是一直昏迷,但大夫說已傷及五臟,活下來的希望渺茫。果然幾日後,我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終止全無,而那時狐狸暗中讓紀長風去楚京找的名醫還在路上。
至於守城戰則在我從城頭墜下的次日就不了了之,紀長風的大軍能迅速撤退,離不開某隻狐狸的授意。卻搞得雲嶺軍上下莫名其妙,還以爲朝廷又施詭計,夜夜無法安枕,結果等到葉平率軍回援也沒發生什麼事。
這日,我正躺在牀上靜養,忽聞數人號哭之聲,悲切哀痛,吵鬧不絕。心中突然莫名的煩躁,我皺眉望向狐狸,希望他能解答。
狐狸冷漠的笑着望望隔壁,剛張嘴,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