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裡,大雨,有風,連星天橋上,女人的哭聲漫過了夜裡風雨,久久未息。
同樣的夜裡,同樣的寒烈,中山塔下,還有同樣喧囂的雨在下着,一把黑色的大傘仰着傾瀉的弧度,傘下一張娟秀的小臉上嵌着一雙格外大的眸子,望着那天橋黑沉得看不清輪廓。
“在看什麼?”傘下,左城一雙涼眸斂在雨水打溼的睫下,一望無際的黑沉。
她仰着頭,眸子有些潮溼,蒙了雨霧:“雨下大了,他們還沒下來。”
“你擔心他們?”
忽然有股冷風而過,她不覺打了個寒顫,轉身,望見左城的眸子,很冷,她卻不轉開,點點頭。
“只是無關緊要的人。”
語氣強硬,不由分說地霸道,說完便把她緊緊箍進懷裡,似乎上次她抱了左右養的貴賓犬,左城也是如此態度,她有些好笑地想着天台上的男人與貴賓犬到底有何雷同。
其實她是知曉的,似乎左城極不喜歡她與天橋上的男女有任何瓜葛,她只是好奇,左城爲什麼如此,更好奇爲什麼她自己也如此,明明沒有瓜葛的,偏生要扯出一絲瓜葛了。
若有若無地輕嘆了一句,她乖乖挽着左城的手:“我們回去吧。”
“嗯。”
左城脣角勾起,心情似乎好了些,唯獨眉間陰翳沒散。
總是細雨綿綿的江南在夜裡下了一場暴雨,這是入春以來的第一場大雨,十分來勢洶洶,將這溫婉水鄉添了幾分無常。
窗外雷雨交加,狂風大作,屋裡的人輾轉難眠,牀頭櫃前亮了一盞小燈,一雙秀氣凌清的女人眸子眺着窗外。
她在想,下這麼大雨,那兩個人應該早就離開天橋了吧。
她想得出神,忽然一雙手托起她的臉:“怎麼還不睡。”
左城嗓音毫無惺忪,顯然也一直未眠。
她沒說話,咕噥了一聲鑽進左城懷裡。
“深夏。”
她蹭了蹭,含糊地應:“嗯。”
“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又是這樣帶了魔力的蠱,她哪裡抵抗得住,嘴巴先於腦袋就答了一個‘好’。
只是她應好之後許久左城不做聲,她擡頭,接着燈光看他,只見他黑眸深邃,他說:“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被聲音惑了也好,被俊顏魅了也好,乖順極了:“好。”
“剛纔見到的人,聽到的話,都忘了好不好?”
真一副好極了的嗓音,女人軟綿綿的,乖順得像只貓兒,蹭着左城的胸膛說:“好。”
她想,她真是栽在這個男人手裡了,無奈地笑笑,又嘟囔了句:“真遺憾。”
左城環在她腰間的手一緊,魅惑的嗓音一轉,緊繃了幾分:“你怨我?”
他眸中好像凝了古鑽,深深看她,她便應着那眸光,繼續點頭:“嗯。”
他的手似有若無地顫了一下:“也對,你會怪我。”
怪他?怪他什麼?
她眨着眸子,似懂非懂,耳邊有傳來左城輕嘆:“也好。”
左城的脣很薄,此時正抿着,倒像一條僵直的線。
這男人,分明精明,有時候卻叫她哭笑不得,好笑地吸了吸鼻子,小聲埋怨:“差一點,我的鎖就能掛上了。”
左城怔了一下,隨即尋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卻看她埋在他懷裡咯咯笑着,頓時柔了所有眸中冷峻,一伸手將她抱到懷裡,輕笑呢喃了一句:
“我的深夏。”
懷裡笑靨如花的女人臉上忽然僵硬。
我的深夏……這是第一次,他這麼喊着,以前即便是纏綿動情的時候,他也未曾這樣親暱喊過她,她明明是希冀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心口抽了一下,很疼。
到底哪裡錯了?她昏昏沉沉,卻怎麼也睡不着了。
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便離開江南的,左城的女人卻發起了低燒,左城緊張得不行,歸期又一次被推遲了。
連着幾天,外面都陰沉沉的,左城的臉也是陰沉沉的,可想而知此時的酒店大堂,能好到哪裡去,新上任的程經理如坐鍼氈,看着剛來的‘貴客’。
那貴客說:“你想怎麼辦?”
貴客是個女子,穿着白衣,像天使,歸結一條:白衣天使。
左大少爺坐在純黑色的沙發裡,半響啓脣:“讓她忘了今天。”
“不行!”
左大少爺的臉很明顯的沉了一下。
對面沙發上,秦熙媛底氣很足,端出了心理醫生的範兒:“距離上一次時間太短,若是失敗,她的精神受不了。”
秦熙媛經手的病人無數,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頭疼的,而且讓人頭疼的不是病人,而是病人家屬。
她並未危言聳聽的話奏了效,對面的男人眸子有所觸動。
“她若是記起來會怎麼樣?”
她權衡了一下,拿出了最保險的回答:“可能會崩潰,可能像第一次發病一樣變成某個誰,可能記憶會選擇回到某個時段的江夏初,當然也有可能完完全全正常。”
俊美的男人臉上一派頹敗。
秦熙媛更頭疼了,她擔心要不了多久這位病人家屬也會成爲她的病人。
又說:“不過最後一種可能性最小,總之不管哪一種,她都經不起折騰。”
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秦熙媛伸手揉揉眉心:可是這個男人最能折騰啊。
“那要怎麼辦?”
“不要對她心軟。”
左城苦笑,沒有回答,一身慵懶的姿態生生添了幾分荒涼的頹廢來。
秦熙媛無比無奈了:“你本不該帶她來江南的,更不該帶她走出這酒店,不說上海,就算是江南,你左城女人的頭銜也是發光體。”頓了頓,她嗤笑,“曾經的婚禮有多轟轟烈烈,現在江夏初的處境就有多如履薄冰,所以你不能對她心軟。”
心軟這種東西,有時候也是致命的,這個道理對於左城這樣出身的人不需要多說。
他苦笑:“我沒有辦法對她說不。”
秦熙媛張張嘴,啞口無言了。
沉寂了一個須臾,忽然傳來燥亂。
“少爺,出事了。”
人未到,聲先到,可想而知進叔有多着急了。
一直半躺沙發的左城猛地起身,神色大亂:“她怎麼了?”
在左家能讓二把手的進叔如今焦急的只有左家的少夫人了,能讓左家的主子這樣方寸大亂的,同爲此人。
進叔惶恐,老練的嗓音驚顫:“不、不見了。”
一陣冷風而過,秦熙媛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再擡頭,對面沙發上哪裡還見左城的身影。
“又要折騰了,誒!”不由得感嘆了一句。
誒,左家幾百年牢牢盤踞的天,因着一個女人頻頻動亂。
秦熙媛起身,擡着自己的醫藥箱子,去櫃檯開了一間房間,二十四小時候着病人。
大堂經理看着貴客,汗顏:“先生他——”
“自求多福。”
丟了四個字,貴客提着鑰匙走了,大堂經理雙腿發軟了。
門口,十幾個男人如臨大敵一般,個個嚴陣以待,被簇擁而來的左城走在前面,臉色陰沉的可怕。
“什麼時候的事?”
“監控顯示是半個小時之前。”進叔臉上的皺紋都擰到一塊,直出冷汗。
“半個小時?”左城尾音一提,眸子陰鷙,森然笑着,“好,好,好,我左家真是養了一幫能人。”
一句話落,無疑是驚天霹靂,這左家極少發怒的主子發怒了,後果不堪設想。
爲首的進叔咬咬牙:“因爲之前少爺說過不用——”
“不需要解釋。”沉聲喝止,左城一雙眸子便能致人於死。
進叔低頭,門外幾十個大男人也低頭,一個一個如置冰潭,背脊卻不敢彎,咬着牙,等着遭殃。
“左魚呢?”
有一個要遭殃的。
這時候,唯一敢回話的只有進叔:“少夫人讓她去季家道別,一個小時至之前出了酒店,現在人在季家。”
“哼。”似笑,又不似笑,總之極冷,“找到她,不惜代價。”
我的娘喲,這笑會要人命的,進叔汗涔涔,只覺得天都要塌了,正好砸到了他頭上。
“已經派出了所有人,很快就會有消息。”
“半個小時之內,見不到她,酒店所有人,左家一個不留。”
一聲命令之後,轉身,沒入雨幕,身後寒氣正大作,久久不停。
包括進叔在內的所有人,皆是心肝俱顫。
這天晚上狂風暴雨大作,江南左翼酒店籠了一片大片大片陰沉沉的濃雲,一直未散。
整整半個小時,出去尋人的人一波接着一波,無果而歸的人同樣一波接着一波,不知情的只道是左翼打亂了,知情的便知道是左家打亂。
已經是第七批迴來的人,一個一個淋得落湯雞,進叔站在門口,焦急地走來走去。
“怎麼樣?”
爲首的黑衣男人嗓子都快要燒乾了,回答:“沒有。”
進叔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揮揮手:“要是再沒找到人,都不用回來了。”
十幾個大男人都是渾身一怵,驚恐不已。
“不就是個女人嗎?”
忽然一直垂首的男人擡頭,一臉憤慨。
進叔臉色一沉,也沒打傘,走到那個憤慨之人面前,極其平靜地說了一句:“再說一次。”
男人心裡憋屈,頭一揚,不怕死地繼續:“不就是——”
“如果這話聽到的是少爺,你剛纔就沒命了。”
那個男人的話被進叔一言堵在了喉嚨,眸子發紅,忽然一個腿軟,被旁邊的男人扶住。
誰都知道,進叔的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誇大其詞,別說那個男人的命,就算是整個左家的命脈,左城斷送了去也不會眨一下眼的。
失言的男人心有餘悸地害怕。
“你們給我記着。”進叔的聲音在風雨裡如雷貫耳,“那是左家的命。”
一句話落,被當頭一記響雷還要叫人心驚肉跳,所有男人生生頂着雨,打起所有神經。
“是!”齊刷刷應了一句,十幾個男人一眨眼的功夫便都隱沒在了雨裡。
“這暴雨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進叔嘆了一句,站在酒店門口。
暴風雨席捲的哪止是門外,酒店裡面照樣一狂風大作。
“快,快,快。”
大堂的程經理上前抓着忙活的客房經理:“出什麼事了?”
這個程經理原本是凌東島的一個項目經理,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當下找不到東南西北風在何向了。
套房經理老錢抹了一把汗:“總統套房的女人不見了。”
程經理聽完就愣了一下,一團亂麻非但沒解開,還更亂了,半天哧了一聲:“不就是個女人嘛,能掀出什麼風浪。”
出入這酒店的有錢男人程經理見多了,女人這玩意就是衣服,男人嗎,不能不穿衣服,而且喜歡換衣服。
程經理捏着這個死理,十分的理直氣壯,老錢怒其不爭地白了他一眼:“不就是個女人?信不信因爲這麼個女人,你明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程經理腦袋一翁,心肝一顫:“這麼嚴重?”
老錢搖頭。
那是?程經理一顆心跟坐過山車似的,大起大落。
老錢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鬍子,斷言:“不止。”
程經理腳下一個踉蹌,額前的假髮都抖了三抖。
老錢一把將程經理拉到一邊:“兩年前轟動上海的盛世婚禮記得吧?”
程經理狂點頭,那事天下皆知,就算凌東島那個鳥不生蛋的地,那回兒也風靡了好一陣子。
“只是那與今天的詭異有什麼關係?”程經理假髮下光溜溜的腦袋不靈光了。
“總統套房裡的女人就是當年逃婚的新娘。”
程經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哀嘆一句:“完了!”
原來也不是所有有錢的男人都喜歡換衣服,左家那個最有錢的主子就是那個例外,愛某一件衣服如命。
這剛上任沒到三天的程經理,就這麼炮灰了。
後半夜的時候,左城回來了,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只吩咐了一句話:“讓他們都回來吧,我來等。”
之後便一直站在門口,站在雨裡,只是被等的那個人一直一直沒有回來。
進叔撐了傘走過去,望着已經溼透了背影。
這個本該站在巔峰俯瞰的男人,已經褪了一身的光環,成了世上最普通的男人。
“少爺,雨下大了,進去吧。”
左城沒有動作,額前的雨水一滴一滴滑下,寒了他的眸子,還有發白的嘴角。
左城:“她會不會記起來?”
進叔撐着傘的手顫了一下,低頭,咬牙,眼睛酸得厲害。
左城說:“會不會走遠了?”
一雙看着前面路口的眸子,暗得昏天暗地,涼得驚心動魄,那樣美的一雙眼,如今只剩破敗的隨影。
左城說:“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
一句比一句低沉,淋浴吹風后的嗓音嘶啞極了,每一個字都似乎從喉腔裡嘶磨出來。
進叔有一低頭,還是沒忍住,老淚縱橫了。
忽然路口的燈光下,一個拉長的身影由遠及近,左城眸子驟然亮了,卻只是一個須臾,又沉到了最底。
進叔也擡頭看過去,除了嘆氣什麼都沒說。
路口裡左魚一身雨水,一步一步走過來,雨水下的一張臉慘白,搖搖晃晃地走着,唯獨背脊停止。
“先生。”
兩個字咬得極重,說完,左魚彎膝,重重跪下,耷拉在額前的劉海遮住眼睛,她一言不發,只是跪着。
進叔搖搖頭,撇開眼,不忍再看。
“起來。”
左城忽然開口,毫無溫度的兩個字,像冰凌碎裂的聲音。
跪在地上停止腰桿的左魚忽然彎腰,深深鞠躬,沒有再擡起來,字字鏗鏘:“左魚有罪。”
左家的人不是孬種,更不怕死,不會解釋,更不求饒,左魚是個左家人,堂堂正正的左家人。
左魚跪在雨裡,傘下的男人走出來,嗓音甘冽地像冰鎮的烈酒,他搖頭:“不,你沒有。”
左魚咬着牙,眼眶發紅,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死死不發出任何聲音。
左城說:“兩年前我就把你給了她,你尊的是她的命,所以你沒錯,是我的錯。”
她還是彎着背,倔強地咬牙:“左魚辜負了先生信任,罪致死。”
雨裡的男人一臉俊容全然冷漠:“我說過,你只能爲她死。”伸手揮着,乾澀開口,又說了兩個字,“走吧。”
左魚咬着牙關,還是沒忍住眼淚,俯身,重重磕了一個頭,然後跌跌撞撞起身,朝着大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