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午飯後,張太太和周氏三妯娌繼續着她們的牌局,覺新坐在旁邊看她們打了兩圈牌,便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休息。琴在淑華的房裡坐了一會兒,覺民來喚她,她便和覺民一道出去。

“今天你要不要到社裡去?”覺民問道,這個“社”字代表着利羣週報社。

“我看還是不去好,”琴想了想回答道。她還害怕覺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釋道:“媽今天心裡有點不痛快。我又找不到藉口,我不好走開。”她還鼓舞他道:“你一個人去也好。橫豎你可以代表我。”

“不,我也不想去,今天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情。不過還有一二十頁小冊子的校樣。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惠如他們會替我看,”覺民低聲說,他們已經走到覺民的房門口。

“你爲什麼又不去了?我在這兒也可以同三表妹、四表妹一起耍,我又可以找大表哥談談,”琴溫柔地說。她又用更低的聲音加上一句:“是不是你害怕我一個人在這兒寂寞?”她親切地對他微微一笑,又說:“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三表妹講書。”

覺民不做聲,好象在想什麼事情。他們已經走進房間了,他忽然對琴說:“我想跟你談談,我們到花園裡頭走走,好不好?”

琴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含笑地答道:“好。”接着她又關心地問他;“二表哥,你心裡有什麼事情?”

“沒有。我們近來難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我想同你走走隨便談談話,”覺民略帶激動地答道,他把他的充滿愛情的眼光投在琴的臉上。

琴用同樣含着深愛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視。她低聲說:“我也願意同你單獨在一起。”

兩個人沿着石階走入過道,後來又進了花園的外門。

“我今天正替你擔心,我還害怕你會受到委屈,”琴想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望着覺民微笑道。“想不到你倒那樣鎮靜,”她滿意地說,“你不曉得我當時心跳得多厲害!”

“我曉得,我看見你的臉色,我就曉得。”覺民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我不怕。她們決不敢動我一下。我又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不過”他把笑容收起來,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媽也給她們幫忙,事情就有點討厭了,我不願意使你難過。”

“其實你也不必總顧到我。只要你的理由正當,你就應該勇往直前地做去。我是沒有關係的。不管媽對你怎樣,我的心裡就只有你,”琴柔情地安慰覺民道

,她還用感激的眼光看他。

“我曉得,”覺民感動地說。他欣慰地對她笑了笑。他們已經跨過了月洞門,覺民慢慢地身左邊的路上走去。他又說下去:“不過我更關心的是你的事情。我自己什麼也不怕。我只怕會給你帶來麻煩。”

“你會給我帶來麻煩?”琴好意地曬笑道;“沒有的事。這幾年來如果沒有你,我還不曉得我怎樣能過日子。你看,我現在多麼快樂。”這時他們進了山洞,她便把身子靠近覺民,覺民伸出左手將她的右手捏住。她也不把手擺脫,卻輕輕地喚了一聲:“二表哥。”

覺民答應一聲,也低聲問一句:“琴妹,你要說什麼?”

琴遲疑一下,才說出話來:“我有件事情不能夠解決。你已經畢業了,我在省城裡又沒有學堂好進去,我們爲什麼不可以早點到外面去呢?在這個地方住下去,我也厭煩了。我近來有點擔心,我們的事情固然不會有問題,不過我們的辦法跟媽同大舅母的希望還差得遠,媽不贊成取消舊禮節,她不贊成你的辦法。我們再在省城裡住下去,我害怕我們的事情有一天會遇到阻礙的。比如,今天如果媽跟你鬧起來,你叫我怎麼辦?”她的聲音裡泄露出一點點煩惱來。

他們走出山洞,往梅林那面走去。覺民不但沒有放開琴的手,反而把它捏得更緊。他充滿愛情地看她,她的煩惱刺痛他的心,它還引起他的憂慮。他了解她的話,而且他自己也有同感。但是他覺得最要緊的還是先給她鼓舞。他便說:“琴妹,這是用不着害怕的。你我都是這樣堅決,我們還怕什麼障礙!……”“不過今天的事情更使我”琴還以爲覺民沒有聽懂她的話,她又點醒一句。

“琴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怕,”覺民連忙打岔道;“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任何人都破壞不了。”他一直沒有直接回答琴的問題,在他的心裡發生了一場鬥爭。

他們從梅林出來,到了湖濱。湖心亭和曲折的石橋畫圖似地橫在鏡子一般的湖面上。對岸斜坡上一片綠色柳條構成了這幅圖畫的背景,使得一陣綠色的霧在他們的眼前漸漸地升起來。琴微笑地望着覺民,她想用眼光表示她相信他的那句話。但是她的眼光裡多少含了一種似新非新的東西,那還是愁煩。覺民被愛、憐惜和同情所鼓動着。他早已放了她的手,現在又捏住它。他的身子也靠近了琴。

“我們到亭子裡去,”琴連忙掉轉臉,指着湖心亭低聲對覺民說;那座亭子也被包上一層霧,綠色和灰色漸漸地混合,把橋和亭都染上深灰色,使它們在他們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去。

覺民點點頭,便陪着她慢慢地走上曲折的石橋,往橋中央的亭子走去。

覺民推開門,亭子裡兩排雕花格子窗全關着,裡面只有一點灰暗的光。他打開了兩扇窗戶。外面的光線馬上射進來,然而這已是失去光輝的黃昏的光線了。人們站在窗前,好象有一個柔軟的網迎面罩在他們的臉上,令人愉快地觸到他們的臉。水面罩了一層夜幕,繪着濃淡的影子。水緩緩地在動。“二表哥,我想我們還是早點離開省城好,”琴站在覺民的身邊,她側着頭低聲在他的耳邊說;“我固然捨不得媽,不過這樣住下去,我實在有點擔心。”“琴妹,”覺民溫柔地喚道。他掉轉身子,和琴面對面地站着。他熱愛地注視她的臉,他只看見她一對大而亮的眼睛。他坦白地說:“我也是這樣想。我也只想同你到別處去。我看不慣我們家裡那些情形。而且我看見我們這個家一天比一天地往下落,我也有點受不了。……說到我們的事情,媽也很願意把你早點接過來。媽同大哥昨天還跟我談起過。不過他們認爲不行舊禮是絕對做不到的。其實我只要答應他們的條件。你早已到我家做媳婦了……”琴不作聲,只是望着他,注意聽他說話。她的臉上漸漸地泛起一道紅霞。他又用堅決的聲音繼續說:“但是要你戴上鳳冠霞帔坐花橋做新娘子,要我插金花披花紅向許多人磕頭,我們是辦不到的。連我們也向舊禮教低了頭,我們還有什麼臉再談改革,談社會主義跟社裡的朋友見面?”

琴忽然痛苦地插嘴低聲說:“我們兩個還是早點到上海去罷,三表弟、二表妹都在那兒等我們。”她的聲音微微地在抖動。她覺得有一個黑影正朝着她的頭壓下來。

“琴妹,你不要難過,”覺民安慰地說。激情突然把他抓住了。他伸出手去,緊緊地捏住她的兩隻手,把它們拉起來。他聲音顫動地說:“這些天來我只希望能夠同你這樣地在一起,便是過一刻鐘也好。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你真正是我的。”

琴覺得那個黑影突然被趕走了。她有一點害羞,不過她還勇敢地、柔情地對他表白:“二表哥,我的心裡就只有你。我永遠是你的。我只希望永遠同你在一起做那些工作。”

“那麼,我們準備着,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兒的,”覺民忽然露出喜色地說。他放了她的手,走近一步,側着身子,他差不多要把下面的鼓勵的話印到她的額角上去:“琴妹,你難道你忘記了前年的事情?那次連爺爺都拗不過我。我爲什麼還要害怕他們?我相信無論什麼障礙我們都可以打破,只要我們堅持自己的立場。”

“對羅,對羅!”琴忽然高興地說。“二表哥,虧得你開導我。你真好,你對我太好了。”她看見他把身子挨近,便讓她的身子偎在他的左邊。她拉着他的手,帶着愛嬌地說:“你看,月亮出來了。”

他們靠在窗前,兩個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對眼睛都望着水上的景物。覺民把左手伸出去,摟着琴的腰。琴慢慢地把他的那隻手捏住。月亮已升起了。他們在這裡看不見月亮,卻看見了它的清輝。假山、房屋、樹叢、靜靜地隱在兩邊,只露出濃黑的影子。一點一點的燈光象稀少的星子似地嵌在它們中間。水底也有一個較小的天幕,幕上也繪着模糊的山影、樹影,也還點出了發亮的星子。“這些樹,這些假山,這些房屋,我們不曉得還能夠看到多少次,”琴指着她的眼睛所能見到的那些景物,象在看夢中的圖畫似的,溫柔地對覺民說。她又把眼睛掉去看他。她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不過裡面還夾雜了一點點惆悵。覺民把她的腰抱得更緊一點,在她的耳邊說:“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它們,我們會離開這兒的一切。我們兩個人永遠在一起。我們可以自由地做我們想做的事情。我要用盡力量使你幸福,使你永遠微笑。……”

“不,我們的事業比我更要緊,”琴笑着插嘴道。“你應該先顧到事業。”

“我偏偏要說先顧到你,”覺民故意堅持地說,還帶一點執拗的、調皮的情人的神氣,不過話卻是很悅耳的私語。他還加上一句:“你不是同我們的事業一致的嗎?”他再加上一句:“你做過了許多事情。”他稱讚地輕輕在她的耳邊說話,差不多吻到她的鬢角了。

“我不許你這樣誇獎我,等一會兒給人聽見,他們又會笑我,”琴親熱地抱怨道。她停了一下,對他笑了笑,又接着說下去:“其實要使我幸福也很容易。我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幸福了。……這些年來我見過不少人的痛苦。可是你總給我帶來幸福。你記不記得?你很少看見過我的愁眉苦臉。”這些話象音樂似地在覺民的耳邊顫動,它們給他帶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快樂突然侵入他的全身,一下子連每個毛孔都達到了。

“你爲什麼不說你給我的東西?”覺民欣喜地小聲說了這一句。

“我給你的東西?”琴驚訝地問道,又擡起眼睛看她的表哥。

“勇氣,安慰,這些都是你給我的,”覺民仍然讚美地說。“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象三弟那樣離開省城了。我早就忍不下去了。沒有你,你想我在這個公館裡頭怎麼能夠住得下去?我曉得有好多人都討厭我,都恨我,我也恨他們!……”他的聲音漸漸地高起來,煩躁和憤怒象音樂中的失調突然響了兩三下,使得琴又帶點驚訝地看他。

“二表哥,我們今天不要提起‘恨’字,不要提起那些事情,”琴關心地打斷了他的話。“愛比恨更有力量。”她充滿着純潔的愛對他笑了笑。“今天的我,還是你造成的。沒有你,我也許會象四表妹那樣,我也許會象別的小姐那樣;沒有你,我也不會跟存仁、惠如他們認識,我也不會參加我們的工作……”

琴還要一一地列舉。但是覺民突然輕輕地笑起來,打岔地說:“你好像是來替我表功似的。”他的嘴離她的臉本來很近,這時他便鼓起勇氣把嘴放在她的柔嫩的臉頰(右邊臉頰)上印了一個吻。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雖然他的吻只是印在她的頰上,她也感到一陣從來未有過的激動,這裡面自然還含了一點害羞的感情。她的心跳得更急,她的臉頰發燒。她並沒有(而且也不曾想過)做出拒絕的舉動。不過她說不出一句話,默默地望着水面。但是她的眼裡只有一張被熱愛鼓舞着的臉。一個黑影從湖邊竄出來,掠過水麪帶着響聲飛往水閣前荷葉叢中去了。那張臉消散了,然後又聚攏來。

“琴妹,你不會跟我生氣?”覺民看見琴不作聲,還害怕她會惱他,便壓抑下激情,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

琴慢慢地掉過臉來看他。她的大眼睛裡燃燒着愛情。是那麼柔和的、透明的眼光,在這陰暗亭子裡,在清輝籠罩的窗前,她的眼光比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明亮,它們傳達給他一種近於忘我的喜悅。她的帶着感情的聲音溫柔地回答他:“我怎麼會跟你生氣?我不是早已把我的心給了你?”她的臉跟他的離得很近,她的帶一點香味的氣息輕輕地飄上他的鼻端。這半明半暗的環境、畫裡面一樣的景物和靜寂中而帶有輕微的聲音的四周,慢慢地織就了一個夢的、感情的網,把這兩個年輕人罩在裡面。年輕的心容易做感情的俘虜。然而甚至在這種時候他們的感情也是純潔的,他們所瞭解的愛也只是把兩顆心合成一顆,爲着一個理想的大目標盡力。不過那個大目標更被他們美化了,成了更夢幻、更朦朧的東西。而他們更清晰地感到的,卻是兩顆心互相吸引,挨近,接觸,溶化。這把他們帶到了一種忘我的境地。

“那麼你不怪我Kiss你?”覺民壓住心中的狂喜問道。

“我相信你的愛。我相信你的一切。你使我覺得驕傲。我覺得在我們這一輩人中間我最幸福。我除了同你在一起跟着你做那些工作以外,我還能夠有什麼希望?”她被感情鼓舞着,她被這個帶着夢幻色彩的環境鼓舞着,她毫無隱藏地

對他打開了她的深心。自然兩年來這並不是第一次,但是這一次給覺民的快樂更大,他覺得她的聲音象音樂一般地美麗。他凝神地聽着。她微微一笑,又說:“我從沒有想到愛情是這樣的,愛情會使一個人改變得這麼多。我真該感激你。”

“你感謝我?”覺民滿意地抗議道,他的臉上鋪着一層幸福的微笑。“我倒該感謝你。你使我改變了許多。沒有你的愛情,我的勇氣又從什麼地方來?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有你在我面前,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他說話時慢慢地舉起兩隻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他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吸引着他的心。他把臉略略地俯下去(他比她高),他的嘴突然壓下去,挨着她的嘴脣。他們接了一個吻。她的嘴閉着,她連忙往後退一步。接着她驚醒似地說:“二表哥,你不要這樣,會有人來看見的。”

覺民吃了一驚,他的兩隻手落下來。他詫異地看琴,不瞭解她的心思。

琴也在看他,她的右手輕輕地按着嘴脣,她還帶一點激動地說:“我並沒有怪你。不過在這兒給別人看見,豈不叫我有嘴分不清?”

覺民羞慚地望着她,說不出話來。琴的臉上又浮出了微笑。她又挨近他,柔聲責備地說:“你做事素來周密。怎麼今天又不小心了?”

“並沒有人看見,”覺民辯解地說了一句,他的心也安靜下來。他現在明白她的心思了。

“但是它看見的,”琴抿嘴笑道,她指着地上的月光,那是穿過另一面的關着的窗戶射進來的。覺民笑出聲來。他正要說話,卻被琴搶先說了。琴拉起他的一隻手小聲說:“我們出去罷,等一會兒真的被人看見,那纔不好!”

覺民同意琴的話,他們把先前打開的窗戶關好,便手拉手地走了出來。

“二表哥,你現在心裡頭怎樣?琴含笑地問覺民,柔情地望着他。

“我覺得暢快多了,”覺民滿意地答道。

“那麼,你還是到社裡去一趟罷。你不是說過還有一二十頁小冊子校樣該你看嗎?”琴溫柔地提醒覺民道。這時她忽然看見梅林中間有一團紅光向着這面移動。她便指着紅光說:“你看,果然有人來了,我想一定是三表妹來找我們。”

紅光出了梅林,來到湖濱。於是他們看見了三個黑影子。他們看不見面顏。不過可以猜到淑華在這三個人中間。覺民並不討厭她來打岔他們,反而高興地說:“果然是三妹,她的膽子倒不小。我們去接她。”他們便朝那個方向走去。

來的人也看見他們了。淑華的聲音響起來:“琴姐!二哥!我們來找你們。”

琴和覺民齊聲答應着。來的三個人中間除了淑華外,還有淑貞和翠環。翠環手裡打着一個橢圓形的紅紙燈籠。他們在橋頭跟這三個人見面了。

淑貞連忙抓住琴的一隻手,抱怨地說:“琴姐,你到花園裡頭來,也不喊我一聲。”她親切地偎在琴的身邊。

“我同二表哥隨便走來的,你那個時候正在吃飯,”琴含笑答道。她又關心地問:“四表妹,你今天吃了幾碗飯?吃得好不好?”

“我只吃了半碗飯,就不想吃了,”淑貞低聲答道。

“你吃得這樣少?”琴驚訝地問道。

“我近來都只吃半碗飯,吃多了心裡就不好受,”淑貞答道。

“四妹,你心裡要放開一點。五嬸罵你也好,她跟五爸吵架,跟喜姑娘吵架也好,這些都是小事情。你不要把它們掛在心上。你要當心你自己的身體,”覺民憐惜地插嘴勸導淑貞。

“我曉得,”淑貞埋頭低聲答道。

“我不說了!說起來真要把我氣壞了!淑華忍不住在旁邊嚷起來。她又問琴:“琴姐,你說好不好,我們去求姑媽把四妹抱過去做你的妹妹?”

這完全是淑貞沒有料到的意外的話。但是它把她的停滯的心境大大地攪動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希望。她急切地等待琴的回答。

琴的心裡很不好過。她本應該哂笑淑華的奇特的想法。但是這時候她的臉上泛出一絲的笑意。她深切地惋惜淑華夢想不能成爲現實。淑華提醒她,她多麼希望有一個妹妹!她不忍心一下子就說出殘酷的答話。她沉默着。她的身子靠在橋頭欄杆上。“這是做不到的,”覺民搖搖頭說:“你想五嬸會肯嗎?姑媽也不會白白地去碰釘子。”他的話說的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說的是真話,卻沒有留心他一下子就殺死了兩個人的希望。

淑華噘着嘴不作聲,好象在跟別人生氣似的。琴覺得淑貞的身子在發抖,便俯下頭很親熱地喚着:“四表妹。”她聽見淑貞用很低的聲音答應,又看見淑貞伸手揉眼睛。她的心裡充滿了憐愛的感情。她不能夠再用話傷害淑貞的心,她只得空泛地安慰淑貞道:“四表妹,你不要難過。我們一定給你想個辦法。一定有辦法的。”淑貞還把臉俯在琴的臉前。她聽見琴在她的耳邊說的那幾句話,她心裡仍然不好過。過了片刻,她才擡起臉比較安靜地答了一句:“我曉得。”她又親熱地挽住琴的膀子央求道:“琴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你答應嗎?你留在這兒,我心裡也好過一點。”

“我答應你,”琴感動地答道。

“琴小姐,我還有話跟你說,”翠環忽然高興地說,她的手裡還提着那個紅燈籠。

“你有什麼事情。”琴詫異地問道。

“等我來說,”淑華聽說琴留下,很高興,這時聽見琴問翠環有什麼事,便搶着說:“琴姐,翠環、綺霞、倩兒三個人早就跟我說好,哪天請你‘消夜’。本來說好在端午節那天,後來你又回去了。以後也沒有碰到機會。今天你來了,可惜倩兒生病沒有好。翠環和綺霞打算就在今晚上請你,要我來跟你商量。正好你不走,那麼我們讓翠環先出去備辦灑菜去。”

琴正要推辭,但是翠環接着說話了:“琴小姐,三小姐已經答應了,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我們做丫頭的自然備辦不起好東西。不過我素來曉得琴小姐還看得起我們,所以纔敢請琴小姐賞我們一回臉。”

琴噗嗤地一聲笑起來。她答道:“好了,你不必多說了。你們請客,我哪兒還有不來的道理?”她無意間一揚頭,她的眼光正對那一輪明亮潔白的圓月。她覺得心上的暗霧完全消散了。然後她埋下頭望着覺民,低聲鼓勵地說:“你還是到社裡去一趟罷。不曉得現在晏不晏?我不願意人家說你耽誤工作。”覺民還沒有開口,她又說:“你看她們又要請我‘消夜’,我在這兒不會寂寞的。”她更把聲音放低:“如果我明天不走,我也要親手做幾樣菜請你‘消夜’,慶祝你畢業。”

覺民感到幸福地微微一笑,低聲答應道:“我先謝謝你。我馬上去。”然後他又大聲對她們全體(不過四個人)說:“你們就在這兒多耍一會兒,我先出去。”他一個人急急地走了。

淑華們沒有聽見琴對覺民講的話,因此她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先出去。

“三表妹,你今天去看過倩兒,她害的什麼病?”琴向淑華問道。

“哪個曉得?倩兒病得不輕。四嬸又不肯請個好一點的醫生給她看脈。真豈有此理!”淑華生氣的說,她的臉色變了。

“四舅母不肯,找大表哥也好,”琴沉吟地說,她又自語般地接下去:“我明天去看看她。”

“好嘛。琴姐,明早晨我陪你去,”淑華大聲說。

琴看了淑華一眼,點了點頭說:“明早晨我們看了倩兒的病再說。有事情當真可以找大表哥幫忙。”

覺民到了利羣週報社,黃存仁和張惠如正在裡面小房間內分看小冊子的校樣。陳遲在外面照料。黃存仁看見覺民,帶笑地說一句:“你來得正好。等一會兒我們還要商量一件事情。”張惠如接着說:“我們下個星期天搬家,你一定要來幫忙啊!”“好,”覺民興奮地回答了他們。他從他們的手裡接過校樣來。他們全看過了。他打算自己再看一遍。方繼舜和張還如也就在這時候進來了。

外面有四五個年輕人來買週報,過了一會兒他們先後走了。黃存仁等到覺民看過校樣交給張還如以後,便提議:“今天早點關門。我們就在這兒開個會罷。免得再跑到別處去。”

大家都贊成黃存仁的意見。於是在一陣忙亂之後鋪板全上好了。兩扇門半掩着。陳遲坐在外面守鋪子。其餘的人就在裡面開會。

“昨天接到重慶的快信,要我們派個人到重慶去商量大會的事情。他們說有很多重要的意見等我們派代表去面談。我昨晚上已經找惠如、繼舜談過了。他們主張我去一趟。好些問題的確應當認真地討論一下。他們那邊力量雄厚些,比較有辦法。可能還有別地方的朋友去。我也願意去。我想至多花三個星期就行了。大家的意見怎樣?”

黃存仁坐在靠裡的一個角上,左邊的肘拐壓住那張條桌,他的頭略略向前俯,帶着嚴肅的表情,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上面的話。

方繼舜接着解釋這次商談的重大意義。他鼓動黃存仁去。他還說最好大家商量一下,多帶些意見去。張惠如的發言內容跟方繼舜的差不多。

“我前天看到程鑑冰,她告訴我她剛收到許倩如的信,說廣東搞得轟轟烈烈。她還說,有些人到工廠去子。到重慶去,應當把這個問題好好研究一下。那邊有些工廠,他們考慮這個問題也方便些,”張還如興奮地說。

“這個問題我們上次已經向重慶提過了。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討論出具體的辦法來。我看只有依靠勞動階級,革命纔有希望。單靠我們這幾個書生是沒有辦法的!”方繼舜說到後面兩句忽然站起來,他並沒有提高聲音,但是他用手勢加強他的語氣。覺民並不完全瞭解方繼舜最後兩句話的意義。但是他也不去仔細考慮他們提到的那個問題,因爲他相信這幾個朋友,尤其是黃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黃存仁從重慶回來一定會帶回更好的、更具體的工作方法和發展計劃。所以他就簡單地講了自己的希望。

黃存仁又講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着大家你兩句我兩句地發表了一些意見。方繼舜講得最多。衆人都同意他和黃存仁兩人的意見,但是並不把它們寫成文字。這裡所有的意見全由黃存仁口頭向重慶朋友傳達。

他們最後又談到動身的日期。學校放假了,黃存仁沒有別的工作,不過他想參加了週報兩週年慶祝會以後出發。覺民也希望他能夠出席那個慶祝會。然而方繼舜和張惠如弟兄都認爲應該早日動身。黃存仁這時也想到可能還有別地的朋友在那邊等候他,便同意早走,決定就在後天動身。

不到兩個鐘頭會就結束了。陳遲從張惠如的嘴裡知道了會議的決定。六個人分兩批散去。陳遲和張惠如弟兄先走。過幾分鐘方繼舜、黃存仁和覺民便鎖上門,走下了樓梯。他們三個人從商業場前門出去。商店全上了鋪板。有幾家半掩着門,一兩個自己人在進出。有幾家店裡送出來洗麻將牌的聲音,有幾家店裡有人在拉胡琴唱京戲。最後一盞大電燈冷清清地照着突然顯得空闊的大門。走出大門,方繼舜給他們打個招呼,就往另一邊走了。覺民陪着黃存仁多走了一段路。

黃存仁同覺民兩個默默地走了半條街,好象感到興趣似地望着路旁幾家小飲食店:抄手、湯圓、小籠蒸牛肉、素面、甜水麪、醪糟雞蛋……樣樣都有。生意興隆,燈光明亮,人聲嘈雜,顧客笑笑樂樂,進進出出。過了十字路口,他們走進了一條小街,那裡好幾家老店都關了門,熄了燈。月光照亮了大半邊街。

遠遠的一盞街燈倒顯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鋪的,走起來並不怎麼舒服。他們走得慢,黃存仁忽然側過臉對覺民說:“我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省城。”他笑了笑。

“我還不是一樣,”覺民含笑答道。“不過我也應該離開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看見了那張美麗的笑臉,他覺得心裡特別暖和。

“你決定同蘊華一路下去找覺慧嗎?”黃存仁關心地問道。

“還沒有一定。我們正在想辦法,”覺民誠墾地說。

“其實在這兒也可以做點工作,”黃存仁自語似地說,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不過在我們那個家裡,問題太多,有時候真叫人沒法住下去,”覺民稍稍改變了語調回答道。他想到了今天家裡的那一場吵鬧。

“我有時也想,你們能夠下去對蘊華也許好一點,”黃存仁同情地說。

“我也是這樣想。我自己是不怕什麼的。在省城住下去,就是蘊華苦一點,”覺民說。

“那麼你們早點到下面去也好,”黃存仁鼓舞地說。

“不過我們兩個人同時走,也有些問題。蘊華很想早走,但是她又不願意把她母親一個人丟在這兒。這就叫我爲難了,”覺民皺起眉頭說。

“這的確是個問題,”黃存仁遲疑地說;“我在想鑑冰的事情。”

“鑑冰?你是在說程鑑冰嗎?”覺民順口問道,他仍然在想琴的處境。

“你說還有哪個鑑冰?她真好,你還不曉得!”黃存仁含笑道。“她祖母很頑固,但是又喜歡她。她現在畢業了,家裡好象要給她找婆家,她很着急……”

覺民不等黃存仁說完,便驚訝地打岔說:“怎麼連蘊華也不曉得?”

“大概她還沒有告訴別人。她說她有辦法對付她家庭,”黃存仁略帶興奮了地說。

“我看你很關心她,”覺民忽然高興地說,他覺得自己猜到黃存仁的心事了。

“覺民,我對你說實話……我愛她。她也愛我。我們準備今年結婚。我家裡是沒有問題的。她說她祖母雖然頑固,她也有辦法哄騙到祖母的同意。不過我還有點擔心……”黃存仁說到這裡忽然閉了嘴,加快腳步朝前走了一陣。

覺民正等着聽他以後的話,看見他默默地只顧下着腳步,不知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忍耐不住,關心地問道:“存仁,怎麼你一下子又不說話了?你究

竟擔心什麼,說出來大家好幫忙嘛。”

黃存仁站住,側過臉對他一笑。他們正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見黃存仁兩眼發光,笑容滿面,他放心了。黃存仁說:“我不過是一句話。其實也用不着我擔心。她說過她爲了我也會脫離家庭。我剛纔想起了去重慶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見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還要約鑑冰出來商量一下。所以我有點着急。老實說,我本來打算開過紀念會才走,就是爲了鑑冰的緣故。現在我決定了。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人,你現在不要跟別的朋友講。我走後萬一鑑冰有什麼事情,希望你同蘊華多多幫忙。”

“那當然,還用你說!”覺民激動地、誠懇地答道。“你還跟我客氣?你過去幫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儘管放心罷。”

“你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我應當謝謝你。”黃存仁感激地望着覺民微微笑起來。一個過路人從他們旁邊走過,側過頭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向前面走了。黃存仁關心地又問一句:“你同蘊華打算在省城結婚嗎,還是到了下面再說?”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往前走。

“我這些天就在想這個問題,”覺民一邊走,一邊沉吟地答道。“阻礙是沒有了。麻煩的就是禮節。我們不想行舊禮,但是她母親那一關又難過。”

“我看就是行舊禮節也不要緊。只要目的達到,應付一下也沒有多大損失,”黃存仁接下去說。他忽然想出一條路來了。

“但是別人又怎樣看我們呢?對舊勢力屈服,讓步……”覺民不同意地辯駁道。

“這不是根本問題。在一些細節上我們哪天不對舊勢力讓步?禮節不禮節是小事情。只要社會制度一改變,別的都會改變的,”黃存仁帶笑地說。

“不過你不曉得我們家裡的禮節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覺民略帶焦慮地說,好象看見琴穿戴鳳冠霞帔讓人從花轎裡攙扶出來一樣。

黃存仁點了點頭,說:“你們是官宦人家,禮節多,跟我們中等人家不同。不過我看時代變了,這些禮節也會變的。你們家裡那些人也不能總擺臭架子。我同鑑冰都希望你們早點結婚。”

“我倒想你們一定比我們早,”覺民帶笑答了一句。他覺得剛纔的焦慮又漸漸地消失了。他接着點點頭說:“你這個意見也對。我看我們家裡的臭架子也漸漸地在垮下來。這個家並不要多久就會垮的。我還害怕什麼!”

“的確不應當害怕。不過我們做事情也應當謹慎些、沉着些,”黃存仁說。他們已經走到一個丁字路口,覺民應該轉彎走了。黃存仁便站住說:“你要轉彎了。等我回來再談罷。”他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了一下覺民的手,接着又說一句:“剛纔談的事情不要對旁人講啊。”

“你放心,我不會講的,”覺民含笑道。他還說一句:“路上保重,”便轉了彎走了。

覺民到了家,走進了二門,天井裡一片月光,更顯得大廳上十分陰暗。門房裡有一堆晃動的黑影,僕人和轎伕們在那裡打紙牌。他剛走到拐門,袁成正從裡面出來,恭敬地招呼他一聲。他覺得這個僕人最近顯得老了,背已經彎下來了。他走進自己房間,在方桌旁坐下來,很興奮,也很高興,但是又有一點點說不出的悵惘的感覺。他覺得房裡太靜,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住。他很想馬上見到琴。他又站起來,正要走出房去,卻聽見有人走上石階。接着黃媽就走進來了,手裡還拿着一個茶杯。

“二少爺,我等了你好久,你纔回來。我給你端茶來了,”黃媽笑吟吟地說。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接着說下去:“姑太太回去了。琴小姐喊我告訴你,要你就在屋裡頭等她。她怕你到花園裡去找她。她說翠環、綺霞兩人請她同三小姐、四小姐‘消夜’,你去不大方便。”

“我曉得,”覺民笑答道。他就安心地坐下來,端起杯子喝了茶。黃媽滿臉帶笑地望着他。她笑得多麼慈祥!她也老多了。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他忍不住說一句:“黃媽,我看你這一年老多了。你太辛苦了。”

“我吃了六十年的飯怎麼會不老?”黃媽哈哈地笑起來。“我到公館裡頭來的時候,你們兩弟兄還常常睡在地上打滾,我看見你們兩個一天天大起來,我心裡多歡喜。二少爺,你今年畢了業,又快要接二少奶奶了。真是喜事重重,連我老黃媽想起來,睡着了也笑醒了。我跟太太說過了:早點給二少爺辦喜事罷。我也跟大少爺說過了。二少爺,你哪天請老黃媽吃喜酒嘛?”她高興得眼睛快要眯攏了。

覺民帶笑地望着這張堆滿笑容的臉,他那點悵惘的感覺被黃媽的笑聲趕走了。他現在有的只是幸福的感覺。他心平氣和地坐在椅子上,故意開玩笑地說:“你說接二少奶,沒有人做媒,新娘子在哪兒還不曉得。黃媽,你是不是想給我做媒?”

“二少爺,你不要騙老黃媽了。你還要人家做媒?新娘子不是就在眼前?哪個不曉得她?哪個不喜歡她?二少爺,你快點打定主意。早點把二少奶奶接過門來,免得變卦。今天我真替你們擔心啊!你接了親,成了家,老黃媽甘心情願服侍你們一輩子!我今年雖說上了六十,不過骨頭還很硬;只要人高興,心裡痛快,做到七十八十都不會睡倒吃白飯。”黃媽說着,高興地笑起來。

覺民吹了兩聲口哨,自己也笑了。他說:“你好象什麼事情都曉得。我也不騙你,不過你千萬不要對琴小姐講這種話。她會生氣的……”

黃媽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覺民,打岔地說:“二少爺,你呀,你太小心了。我起先在三小姐屋裡頭就悄悄地跟琴小姐說過了。她一點也不生氣,她就是笑笑……”“她說了什麼話沒有?”覺民不等黃媽說完,連忙問道。

“她就說了一句:‘你去跟二少爺說,我不曉得。’二少爺,你們的心事老黃媽不會不曉得。老黃媽不怕捱罵,還要跟太太講。二少爺,我就是因爲有你們兩個人才肯在公館裡做下去。不然我早就回家去了。我那個不聽話的兒子前天又來接我回去。我不是捨不得公館裡的渾水,我是捨不得你們羅!我看不到三少爺,看到你同琴小姐也就高興了!”她說着說着,眼圈忽然紅了,眼睛裡包了一眶淚水。

“黃媽,你放心。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覺民感動地說。“你不肯回家,我們將來就請你給我們管家罷。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一路出去?”最後的一句問話是他順口說出來的。“二少爺,你們還要到哪兒去?”黃媽睜大眼睛驚疑地問。

“去找三少爺好不好?”覺民含笑說。

黃媽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你們走了,姑太太一個人怎麼辦?她肯放琴小姐走嗎?”

覺民收斂了笑容。他想了想,就說:“我不過隨便說說。要走也實在不容易。”

黃媽忽然嘆了一口氣,接下去說:“其實走開也好。不過不要走得太遠。象錢姑太太那樣到宜賓,不然就象李親家太太那樣到嘉定去。姑太太也好去。只要你們不嫌棄,你們走到哪兒,老黃媽也會跟到哪兒……”

“你們走哪兒去,不要忘記我啊!”一個熟習的清脆的聲音打斷了黃媽的話。覺民馬上站起來。他知道來的是什麼人,這時候他多麼渴望見到她!雖然他跟她分別不過三四個鐘頭。

琴含笑地走進來。黃媽看見她,就說:“琴小姐,我正在把你的話講給二少爺聽,你自家就來羅。”

琴臉上紅了一下,但是過幾分鐘她就談笑自如了。她說:“黃媽,你儘管說下去,我不打岔你。”她就隔着方桌在覺民的對面坐下來,又客氣地指着放在方桌另一面的方凳對黃媽說:“你也坐下罷。”

黃媽連忙說了兩句道謝的話。她看看琴,又看看覺民,忽然高興地笑了兩聲,接着說:“我把話都講完了。你們自家講罷。我走羅。你們要吃茶只消喊一聲,我就送來。”她又看了他們兩眼,也不等他們再說什麼,一個人低聲笑着,搖搖晃晃地走出房去了。

“不是說翠環她們請你在花園裡‘消夜’嗎?怎麼你一個人又出來了?”覺民興奮地問琴道。

“本來三妹還想多耍一陣,四妹卻擔心五嬸發脾氣,想早點出來,我覺得累,”琴兩眼發光地望着覺民說;“而且我很想見到你。我要三妹在她屋裡等我。”她微微地笑了兩三聲,又說:“我看見你,我滿意了。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故,我剛纔真想見到你。”她不霎眼地望着他。

“我也是這樣,”覺民點了點頭說,“也許就是因爲今天那件事情。”他站起來,走到先前琴指給黃媽坐的那個方凳前坐了下去,這樣他跟琴離得更近了。

他把兩隻肘拐都壓在方桌上,向着琴略略伸過頭去低聲說:“琴妹,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我先說,黃存仁後天要到重慶去。”

“他去做什麼?怎麼早沒有聽見你講起?”琴驚訝地問。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換過話題含笑問道:“你明天不走了。你說過明天親手做菜請我‘消夜’,算不算數?”

琴溫柔地笑起來:“當然算數。”她充滿愛情地小聲說:“爲了你我還有什麼不肯的?”然後她又催他:“你說有好多話,快說嘛。說不定三表妹等不得又會跑來找我的。”

“我說,我說,”覺民感激地笑了笑。

琴在高家住了兩夜。她回家第二天就發燒,在牀上躺了十多天。她因病不能夠參加《利羣週報》兩週年紀念會。那天覺民去得早。他到報社的時候,社裡還只到了張惠如、方繼舜幾個人。

“蘊華還不能夠出來?”張惠如看見覺民一個人走進來,便問道。

“她的病好了,不過還沒有完全復原,她母親不肯讓她出來,”覺民含笑答道。

“真不湊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蘊華,”張惠如帶點掃興的神氣說。

“不要緊。我會把一切事情講給她聽,”覺民順口答了一句。他擡起頭到處看了一下,又在屋裡走了一轉。這是他們新搬過來的雙開間的鋪面(就在舊地址的隔壁)。房間寬大。當中那張餐桌上鋪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鮮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許多可以折攏的掎子。剛剛粉刷過的白壁上有好幾幅各國革命家的肖像,都是從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書上抽出來的。張還如站在一個凳子上,正在用圖畫釘把它們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釘牢。靠壁,一邊有兩個書櫥,另一邊放着兩個茶几和三張靠背椅。靠裡有一間用木板隔出來的小屋。小屋裡面有兩張小條桌,還有一個文件櫃。方繼舜正俯在一張條桌上寫字。另一張條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裡還有兩堆剛印好的小冊子。

這些新氣象便是他們幾天來辛勞的成績。每一樣東西都可以表示年輕人的熱誠、勇敢、信賴、大量(無私心),以及他們的創造的衝動。這裡似乎是一個理想的家庭。在這裡有的是和睦,有的是親愛。共同的信仰把他們系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靈深處。大家最敬重、最寶貴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因此他們能夠以赤心相見。沒有隔閡,沒有猜忌,大家全爲着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這是覺民常常感覺到的。這個感覺給他帶來過許多次衷心的喜悅。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時的掃興終於被這樣的喜悅驅散了,而且他在喜悅以外還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這是一個慶祝的日子,也可以說是酬勞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種了兩年的人現在見到他們的收穫了。程鑑冰來了。她的臉上彷彿閃耀着春天早晨的陽光,她帶着清新的朝氣走進來,帶笑地誇獎道:“你們弄得真好!我還怕你們來不贏!”她看見覺民,特別親切地對他笑笑,接着又關心地問道:“怎麼蘊華沒有來?我想找她談談。”“她的病還沒有全好,她母親不讓她出來,”覺民答道,這一次他沒有掃興的感覺了。他帶着溫和的微笑招呼程鑑冰。他想起了黃存仁那一晚對他說的話,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請你哪天到她家裡去耍。”

“我過兩天一定去看她,請你轉達一聲,”程鑑冰興奮地含笑說。她會意地看了覺民一眼。

“鑑冰,你這兩天怎麼不來幫忙?我們都忙,你卻躲起來,你應該受罰!”張還如剛從凳子上跳下來,得意地看了壁上那幾張肖像,便轉過頭來帶笑地抱怨程鑑冰道。“這幾天我家裡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實在逃不出來,”程鑑冰紅了一下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又把眼光轉到張惠如的下頷突出的三角臉上,忍住笑對他說:“我前幾天出來過。我走過你那個裁縫鋪,看見你穿着黃袍坐在長板凳上,俯在案上縫一快布片。你的頭差不多要捱到布上了,所以你沒有看見我。你真像個裁縫徒弟,不過衣服有點不對,你這件黃袍就應當脫掉。

我想跟你說話,又怕你不方便。”她抿嘴笑笑,又說:“我怕你的師傅會干涉你,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不然我會託你代我請假。”

衆人笑了起來。張惠如含笑說:“請假?你又太客氣了。還如不過跟你開玩笑,你就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大套。我們沒有人會怪你的。說起請假,我今天倒向師傅請了假。我的眼睛近來漸漸不行了,不然我怎麼前天會沒有看見你?我就要去配眼鏡。”“惠如,我哪天來看看你做裁縫的情形,”覺民忽然大聲地對張惠如說。他不是在開玩笑,卻是在說欽佩的話。

“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麼好看!”張惠如和氣地哂笑道。他隨便伸出左手給覺民,笑着說:“你看,我這隻手就跟你們的手不同!”

大家都伸過頭去看那隻手,頭、二、三,三根指頭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針眼。“痛嗎?”程鑑冰皺起眉頭,低聲問道。

“現在不痛了,”張惠如平靜地答道,“這是我自己手藝‘溫’。”過後他又指着他的弟弟打趣道:“幸好還如沒有去學剃頭匠。不然,我們裡面總有幾個人的頭會給他割破的。”

“你亂說。你不信,我現在不要學,就剃給你看看!”張還如笑着辯道。

方繼舜放下筆從小屋裡出來。他着急地問張還如道:“怎麼陳遲、汪雍兩個人還不來?我擔心紀念刊還沒有印好。”他又跟程鑑冰打了招呼。

“不會的,我昨天下午去的時候,正看見上版,今天不會沒有,”張還如答道,他覺得方繼舜的擔心只是過慮。

“陳遲向來來得慢。今天他還要約汪雍一起到印刷所去,當然不會就到的。現在還不到十一點鐘,”張惠如在旁邊插嘴道。

“那麼不要說閒話了。我們還是快點做事罷,等一會兒別人就會陸續地來了,”方繼舜帶笑地催促道。他又問張還如:“你的報告弄好沒有?”

“我昨晚上熬到半夜兩點鐘,一口氣就把它弄好了,”張還如高興地答道,在他的塌鼻頭上面兩隻圓眼睛發亮地霎動着。“不過我還要改動幾個字,”他加上了這一句,便走進小屋去了。

“覺民,你來幫忙,我們去把裡面一張條桌擡出來,”方繼舜對覺民說,他又指着門口的一個空地位:“條桌應該放在這兒,好擺簽名簿。”他便同覺民進去把條桌搬出來在適當的地點放好了。

衆人不再說閒話了。大家熱心地做事情。程鑑冰揩乾淨茶杯和碟子。方繼舜找出簽名簿放在條桌上,又回到小屋裡去寫秩序單。覺民進去整理堆在地上的小冊子。張惠如拿了一張單子出去買點零碎東西。

“來了,來了”汪雍的聲音先從外面送進來。隨後他的面孔也出來了,他和陳遲兩人跑得氣咻咻的,每人手裡抱了幾疊報紙。他們一進層就放下報紙。汪雍把他手裡的報紙往條桌上放,陳遲的報紙卻放在餐桌的角上。

“陳遲,你小心點,剛印好的報紙脫墨,看把新桌布弄髒了,”程鑑冰連忙干涉道。

陳遲笑了笑,就捧起報紙,打算走進小屋去。

“給我一張,”程鑑冰說,便伸手去拿報紙。

“到底來了,”方繼舜高興地說,從裡面出來迎着陳遲。他等程鑑冰揭了一張去,便把那幾疊報紙接過來,當作寶物似地抱進小屋去了。

衆人中間做完了工作的便拿一張報紙來讀。後來每個人的手裡都有了一份紀念刊。他們仔細地讀着,一個字也不肯遺漏。有的人還低聲念出一些字句。漸漸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滿意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使這些臉顯得更年輕,使這些眼睛更加燦爛。

張惠如捧着好些紙包進來。他看見這個情形,也忍不住笑了。他問道:“怎麼大家都在看報?就沒有事情了?”

“你還有什麼事情給我們做?”程鑑冰含笑問道,擡起頭看了張惠如一眼,又埋下眼睛去讀手裡的報紙。

“繼舜,如何?我說今天一定有,自然不會錯,”張惠如對方繼舜得意地說,便把買來的東西拿進裡面去。

“還如,你來,我把賬算給你,”張惠如把東西放在書桌上,在裡面喚他的弟弟道。

張還如拿着報紙走進裡面去。程鑑冰也跟着進去了。她對張惠如說:“你買了些什麼點心,拿給我,等我來裝碟子。”張惠如指給她看。她捧起紙包,拿到外面,把它們一一打開。是些花生、瓜子、糖果、點心。她把碟子全裝滿了,紙包裡還有剩餘。她把碟子在餐桌上擺好,又將剩餘的東西包好拿回小屋裡去。方繼舜提議出去吃飯。這是適當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不過程鑑冰是吃過飯來的。張惠如便說:“我也不去,我買得有雞蛋糕。那麼你就同我留在這兒看房子。”程鑑冰點頭表示同意。方繼舜、高覺民幾個人有說有笑地沿着走廊出去了。

張惠如坐在餐桌前一個凳子上,閒適地望着欄杆。他聽見樓板上咚咚的響聲漸漸地去遠了,便掉過頭去看程鑑冰。她正站在牆邊茶几前看釘在牆上的肖像。他喚道:“鑑冰。”她把眼光從肖像掉到他的臉上。

“你畢了業了,家裡對你怎麼樣?”張惠如好意地問道。

“你想她們還有什麼好主意?”程鑑冰微笑地說,“我祖母同我媽就想把我關在家裡。”她遲疑一下又說:“她們還想給我選一個人家嫁出去。”

“這個主意倒不錯,”張惠如忍不住笑起來,故意說。“她們老年人除了這個,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們雖是那樣想法,我卻有我的主意,”程鑑冰堅決地說。

“當然羅,現在時代不同了,”張惠如鼓勵地說。

“不過我不明白爲什麼時代進步得這樣慢!”程鑑冰用不滿意的口氣說;“民國也成立了十二年了,五四運動也過了四年了,我們這兒還是這樣不開通。我出街次數多了,家裡就要說話。接到一封男朋友的信,家裡也要說話。幸好她們說了幾句也就算了。如果她們認真干涉起來,問題就多了。”她說着不知不覺

地皺了皺眉頭。

“其實也不能說慢。已經改變了好多了。社會的進步有時固然明顯,有時也是看不出來的。不過它一定在進步。所以我始終相信我們會得到勝利,”張惠如關心地安慰程鑑冰道。他看見程鑑冰不作聲,便帶笑地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我們今天能夠在這兒開兩週年紀念會,這不就是一個進步的證據嗎?”

程鑑冰的雙眉開展了,她點點頭答道:“我也明白。如果是在從前,我哪兒能夠同你們在一起辦報……”她忽然紅了臉。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她的眼睛又發光了。張惠如馬上接下去:“你恐怕早坐起花轎到別人家去當少奶奶了。”他溫和地笑着。“你不要笑,你自己就不插金花披紅做新郎官嗎?”程鑑冰指着他笑道。她馬上覺得話說得不大對,便搭訕地問道:“你怎麼不出去吃飯?”

“你忘了,我說過我買得有雞蛋糕。”張惠如便把蛋糕取來,打開紙包,連紙一起放在碟子裡,自己拿起一塊,又遞了一塊給程鑑冰。

程鑑冰接過了蛋糕。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奇怪地問道:“你還在吃素?”

“自然羅,所以我不同他們出去吃飯,”張惠如安靜地答道。

程鑑冰注意地把張惠如的上半身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她的眼光裡露出了驚愕、同情、尊敬三種表情。她說:“你也把自己折磨夠了。爲什麼你一個要這樣地刻苦?你何必把一切都放在你一個人的肩上?”

張惠如象對小孩子說話似地哂笑道:“我並沒有吃苦,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不過我想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我吃素,其實我只不吃肉,這是因爲我不贊成傷生。我們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面,我喜歡把這個‘人’字推廣,推廣到一切的生物。”

“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程鑑冰搖搖頭說;“我的主張倒跟存仁接近。存仁說你受了一點佛學的影響,是嗎?不過我佩服你的毅力,我們都不及你。”張惠如大聲笑起來。他抗議道:“我連佛經也沒有念過,我怎麼會受到佛學的影響?……”

人們逐漸地到利羣週報社來。到下午一點半鐘光景,二十多個人都到齊了,擠滿了一個房間。衆人關心地問詢,帶笑地談論,沒有顧慮地打開自己的胸懷,坦白地、充滿着信任地傾聽別人的意見。這裡有一些不大熟習的面孔,但是並沒有陌生的心。一個信仰把這些年輕人拉攏在一起,給他們消除了一切可能有的隔閡,使他們見到,而且經歷到他們在別的環境裡得不到的東西。他們象一羣香客在一個共同的廟宇裡找到他們的天堂,在簡單的裝飾中見到了莊嚴的景象。這裡面有幾個人,他們還是在孤寂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同志們集會中的喜悅。現在他們的心被放置在許多熱烈的同樣年輕的心中間,感到心與心的接近。意外的興奮、安慰、鼓舞,最後是喜悅征服了他們。他們從來沒有象這樣自由地、暢快地、安心地呼吸過。一種熱、一種滿足充滿了他們的全身。他們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心跟別人的心中間的距離。他們的“自己”逐漸溶化在衆人中間,他們得到了一種他們從來沒有過的力量。他們這時候真可以跟隨衆人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冒絕大的危險、貢獻絕大的犧牲,他們也是甘心情願。

於是會議開始了。衆人擁擠地坐在餐桌的四周。方繼舜被推舉做主席,汪雍擔任記錄。方繼舜站在餐桌後面,用他的堅定的聲音講話。他是一個演說家,他會用話點燃聽衆的熱情。他的話並不冗長,卻使人容易抓住全篇的要義。他同時還報告了《利羣週報》兩年來的情況。全體的掌聲證明了他的講話是得到歡迎的。

接着張還如報告社裡的經濟情形。他把賬目也讀出來了。方繼舜和張還如的報告同樣地吸引了衆人的注意。人們可以從這兩個報告中看出了一個運動的發展。刊物內容的逐漸充實,銷數的增加,同情者的增多,小冊子的較廣的散佈,各處的響應,這些也許只是遲緩的進步,只是一個新力量的萌芽。但是在年輕的他們看來這些卻是一個勝利的朕兆。他們相信着這個快要到來的勝利。不過他們並不是來亨受這個勝利的結果,卻是來犧牲自己促使這個勝利早日到來。

張還如坐下以後,他的哥哥張惠如又站起來說話。張惠如的演說就充分地表現了這樣的一種信念。他興奮地說着在他的心裡貯藏了許久的話。他帶着一股熱情暢快地把它們傾吐出來。他說話很急,話一句接連一句,似乎就沒有停止的時候。他的臉上泛起紅色,眼睛裡射出信仰的光輝,彷彿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並不是這間房裡的景物,他的眼光越過牆壁看見了“光明的未來”的美景。他的話自然地引起衆人的共鳴。他們的心跟着他的話跳動。他所揭露的、傾吐的事是他們的心,他們注意地望着他,差不多屏了呼吸地望着他。他們就希望他的口永遠不要停住。但是他的噴泉終於竭盡了。他閉了嘴激動地坐下來,接着是一陣寧靜。然後便是熱烈的掌聲。衆人帶着笑聲嘈雜地在說話。他們感到了一種暢快。

身材高大的何若君突然站起來。他要報告歐洲社會運動的現狀。這是一個很動人的題目。他對於歐洲(尤其是法國)社會運動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他用北方口音講話。他說得慢,但話清楚而有條理。他漸漸地展開了另一些國度裡的革命者爲人民爭自由求幸福的鬥爭的壯劇。他不誇張地敘述一件一件的事實。這裡有的是崇高的犧牲精神,仁愛的心,決斷的行爲。那些歐洲的革命者,他們大部分還是青年,他們有很好的前途和物質的享受,然而他們毫不顧惜地犧牲了這些。他們沒有別的希望,只想使被壓迫受踐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們甘願在黑暗中流盡自己的熱血,只爲着給無數受苦的人,給後代的人帶來光明。

在個人的英勇的犧牲行爲以外,何若君又敘述了集體行動中的休慼相關的精神和社會鬥爭中的互相幫助的事實。這也是同樣令人感動的,雖然這些事實對於在座的一部分人還是十分新奇,但是他們也能夠了解。

若君並沒有說過一句空泛的話,他只敘述事實。他給他的聽衆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的榜樣,他不過敘說他從書本上、從見聞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這些話會永遠成爲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衆人的鼓掌中坐了下來。感動的微笑還留在聽衆的臉上。方繼舜又站起來說話。他要求社員和來賓們自由發表意見。

吳京士響應地站起來用詼諧的調子說了幾句慶祝的話。覺民便在這時離開餐桌,走進小屋去抱了一疊小冊子出來,張還如也去拿了紀念刊向衆人散發。每個來賓都帶着驚喜的眼光翻閱紀念刊和小冊子。

來賓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學教員站起來懇切的發言。他的講演術反倒比那些青年學生差。他說得慢,而且每說兩三句就要用一個“這個”來緩和他的困窘。但是拙劣的言辭常常表現了誠懇的心。他感謝他們,祝福他們。他彷彿還想從他們這裡求得一點力量。他恭維地對他們說:“青年是人類的希望。”這便是受慣了生活壓迫的“外國史”老教員在他的長歲月中得到的結論。他的確敬愛

他們。他對他們的工作也常常貢獻小的幫助和鼓勵。所以他能夠同他們結了友誼。

那個紅臉的中學生也發表了意見。他似乎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他站起來,身子就微微顫動,手也在抖,牙齒也在打戰。他現出了一臉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氣說話,他覺得衆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臉上,他更發慌了。他預備好的話全混在一起了,它們不分先後地亂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黃臉學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沒有條理地說下去。

然而聽話的衆人中間並沒有誰發出笑聲。他們甚至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希望能夠給他幫一點忙,使他暢快地把話說完,安靜地坐下去。他們瞭解他的話的意義。他帶了誇張地(其實在他,卻是很誠實地)稱讚週報和負責人的種種功績,又謙虛地訴說他的願望。他誠心誠意地希望獻出他的年輕的生命,只求他們能夠給他一個工作。他的話似乎還沒有完結,但是他突然閉了嘴坐下來。衆人也用掌聲酬答他。

以後還有兩個人說話,不過說得不多,也沒有新的意思。方繼舜最後起來作答覆。覺民接着說了幾句補充的話。然後便是用茶點的時刻。茶水已經預備好了。陳遲和汪雍兩人端茶出來。緊張的空氣鬆弛了。一種和睦的、親切的氣氛包圍着他們。大家隨意用着茶點,更自由、更暢快地談着個人的或者社會的事情。房間裡充滿了衷心的笑聲。嘈雜的聲音突然靜下去。全房間裡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臉上。他安靜地坐在方繼舜的旁邊,張着口,用他的響亮的聲音唱法文的《馬賽曲》和《國際歌》。他們不能瞭解歌詞的意義。但是那種象萬馬奔騰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擊着他們的心,那是一種呼召,一種鼓舞。它使他們的熱血沸騰,它使他們的熱情滿溢,它使他們感到放散的需要。這兩首歌曾經先後鼓舞了千千萬萬的人去爲理想獻出生命,這時它們同樣地燃起了他們這班異國青年的犧牲之火。他們真正準備跟隨這樣的歌聲毫無顧慮地去跟舊勢力戰鬥。

歌聲停止了,衆人的心上還響着它們的餘音。那些聲音似乎進到了他們的心的深處。他們的整個身體都因爲歌聲顫動了。他們想不到世間還有這樣的奇異的歌。這跟他們常常聽見的《樂郊》、《望月》、《悲秋》、《蘇武牧羊》、《金陵懷古》等等完全是兩類的東西。好些人馬上跑過去向何若君索取歌譜,有些人又要求他教他們唱這兩首歌。何若君欣喜地一一答應了。他還爲他們唱了幾首革命歌,這些歌同樣地充滿感人的力量,激發他們的崇高的感情,在他們的心上留下永不消滅的影響。

以後就是汪雍、陳遲、覺民、張還如幾個人的輪值了。他們先後被人慫恿着,汪雍和陳遲唱普通的歌,覺民唱了一首英文歌,張還如只會唱京戲,他的鬚生嗓子在同學中是相當有名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對京戲並不感興趣;普通的歌曲在聽者的心上也沒有留下印象。它們從一隻耳朵進來,又從另一隻耳朵出去,並不曾留下一點痕跡。然而它們也沒有攪亂房中和睦的空氣,相反的,它們還引出一些輕快的笑聲。京戲唱完,大家覺得應當休息了。碟子裡的瓜子、花生、點心等等都光了。茶水也全進了衆人的肚裡。有的人便離開餐桌站起來,或者走到欄杆前面,或者立在書櫥旁邊,或者同新的、舊的朋友談話。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滿意的表情。這一天好象是這些年輕人的節日。

這些時候覺民的臉上就被一種愉快的微笑籠罩着。他的心安穩地在許多同樣年輕的心中間閒適地遊歷。這些心的接觸給他帶來快樂。他很少有過這種安穩的喜悅的時候。但是同時他又感到惋惜。這惋惜是和喜悅同比例地增加的。他每次意識到他在這個環境裡得來的喜悅,他便想到另一個留在家中的人。他惋惜他不能夠同她分享這些快樂。他惋惜她的病給她帶來多大的損失。他知道她的參加會使他感到加倍的歡欣。然而他是一個能夠剋制自己的人,而且年輕的心也容易被純潔的快樂吸引,所以他始終不讓惋惜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也不讓別人猜到他的這種心情。衆人在這裡過了大半天快樂的光陰。他們不覺得時間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懷裡的表是不能夠被欺騙的。散會的時候到了。他們不得不帶着留戀地分開。然而這並不是結束,晚上他們還可以在法文學校裡見面。《夜未央》就在那個地方上演,一部分的社員應該先到那裡去佈置一切。

來賓先離開報社,他們臨走的時候還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其次走的是一些社員。只有在早晨就來了的那少數人還留着。他們忙碌地把房間收拾乾淨,然後擡鋪板來一一裝上。他們關好門正要上鎖,忽然一個年輕的店夥模樣的人流着汗急急地走過來,對張還如說:“我是來買報的,還可以買嗎?”

“可以,可以,”張還如連忙客氣地答道,便打開門讓他進去。他帶着尊敬的眼光看了看站在欄杆前面講話的那幾個人,然後跟着張還如走進裡面去。

張還如走進小屋去拿了《利羣週報》二週年紀念刊出來遞給年輕的店夥。那個人接到報紙便伸手在懷裡掏錢,一面紅着臉膽怯地說:“我起先來過,看見你們在開會,不敢打攪你們,就走了。”他說完話還沒有把錢掏出來,他的臉色因着急而變得更紅。

“你不要給錢。這份報就算送給你。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你留着它做個紀念罷,”張還如帶笑地說。

“多謝!多謝!”那個年輕人千恩萬謝地說,他的通紅的臉上浮出誠實的(而且近於可笑的)微笑來。

張還如對他說了兩句話。他只是恭敬地點點頭,便拿起報紙往外面走了。張還如陪着他出來。他跨出了門檻,還掉頭對張還如說了兩聲“多謝”,然後又向那幾個談話的人客氣地點了點頭,便匆匆地沿着走廊去了。

“這一定是什麼鋪子裡的學徒,”張還如望着那個人的背影低聲說。

“他把我們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其實我們一點也不配!”張惠如感動地接嘴道。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張還如關好了門。他們帶笑帶說地走出了商業場。

覺民要送程鑑冰回家,他一路上跟她講話。他們剛走到商業場後門口,忽然看見覺新一個人從外面進來。覺民想避開覺新,但是覺新的眼光已經射到他的臉上來了。他只得帶笑地招呼他一聲。他看見覺新露出驚疑的臉色,也不說什麼話,就安安靜靜地陪着程鑑冰出去了。

這個晚上《夜未央》在法文學校的演出,得到觀衆熱烈的歡迎。散戲以後,覺民一個人回去。他經過那些冷靜的街道走到高公館,大門已經掩上了。他用力推開門走進去。

看門人徐炳垂着頭坐在太師椅上打盹,看見覺民進來,便站起來招呼一聲,還陪笑地說一句:“二少爺,今晚上回來晚了。”覺民不經意地點一個頭,匆匆地往裡面走去。

覺民走上大廳,便聽見三更的鑼聲遠遠地響了。他吹着口哨跨進了拐門,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忽然看見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