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英雄
有一天,我又獨自在湖邊呆立着,幾個野孩子圍上來了。
“喂,你猜這個丫頭在想些什麼s”甲說。
“想她媽個屁!”他重重哼了一聲。
丙是個臘黃面孔尖下巴的小瘓病鬼,卻也知道挖苦人說:“莫不是她也知道…在想要一個野老公吧?”
衆人哈哈地笑了,隨手把他們中間最小的一個癲痢頭丁推上來說:“讓小癲痢做你的野老公好不好?把你這傻丫頭配他這麼一個小丑鬼,恰好是一對。”
丁掙扎着要跑開,衆人偏要把他推過來,我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我說:“你們莫胡鬧,讓我回家去。”於是我便想飛奔回家,可是他們卻因上來,把我也拖住了,說是快些成一對。我帶哭說:“我要告訴媽媽的。”他們更加得意,纏七夾入的亂說一陣,道是:“你媽也正在找野老公哩,那會有工夫來管你?”又說:“那老寡婦敢奈何我們?我們都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又說:“可惜我畢竟不要她,她就是想嫁給我們。我們也不要她!”
我恨極了,反而試乾眼淚,衝着說這話的人怒吼道:“你再放說一句這種混帳話,我便同你拼命!”他們大笑道:“你來!你來!看你這丫頭倒是嘴兇哩。”說時遲,那時快,我拼命把頭朝前衝向他們而去,他們往兩邊閃開,我便猛跌在地上了,一陣又疼痛又羞愧的感覺使我幾乎變成瘋狂,我一骨碌爬起身來,又想同他們拼命。這時候只見一個穿着很漂亮的小西裝的男孩子過來了,說是:“怎麼啦,你們欺侮她一個女孩子?”又回頭向小瘓病鬼似的丙說:“阿炳你也在這裡,我去告訴文卿叔去。”小瘓病鬼害怕了,連說:“承德哥不要生氣,我們同她開玩笑的。這丫頭……”話猶未畢,只聽見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還敢罵人家是小丫頭,你自己纔是小癟三哩,爸爸告訴過我,你們一家子都靠我爸爸纔給你們吃一口飯的。”
小靂病鬼不敢回嘴,垂頭喪氣的走開去了,別的頑童們也一鬨而散,我感激地擡起頭來瞧那個小英雄時,見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紀,生得眉清目秀,頭髮剪得很整齊,一條花綢的領帶色彩夠誘惑人。我想起剛纔所受的委屈,不禁對着他嗚咽起來。
“別哭!別哭!”他溫柔地說:“你不是符眉英的妹妹嗎?我是眉英的同學。我從前看見過你的。”說着,他便在褲袋裡摸出一塊手帕來,遞給我試淚。
那天就由他伴送着我回家,一路上遇見兩個頑童,惡眉惡眼的似在竊竊議論着,我覺得不好意思,然而卻是十分的驕傲,因爲他是一個漂亮的小英雄啊2
以後黃承德便常到我家來玩,來時總帶些吃食玩具之類送給我們。我的母親似乎很喜歡他,等他出去後又講我家可惜太窮了,不然的話……
我們知道他是元泰錢莊老闆黃鳴齋先生的獨子。鳴齋先生已經快五十歲了,在承德未誕生之前,他曾有過四個兒子,不幸相繼夭亡,他與他的太太當然是痛不欲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懷起孕來,他們又歡喜又是擔心,及至養下來卻是一個女兒,後來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嗚齋先生這一氣非同小可,足足有半個多月不肯理睬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淌眼抹淚的,自知理短,卻也不敢同他怎樣,只恨肚子不爭氣。因此阿多等到滿月便抱到鄉下去寄養了,因爲鳴齋先生恐怕她的太太親自餵奶會影響生育,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他急於要對得起祖宗,也就急於想太太再替他養一個男孩子哩。
鳴齋先生本來是在恆永錢莊做經理的,他知道如何拍股東馬屁,如何投機做買賣,如何賺了錢算自己的,虧了本卻往店裡的公帳上一推。以後漸漸的他在恆永錢莊也有了股子,他吃的用的送出去的人情都由店來給他負擔,然而回禮的人情卻是歸到他名下來的。於是他們家裡便漸漸的富有起來了。
當承德降生的那年,他父親便脫離永錢莊,自己斥資另外創設一家,叫做元泰。鳴齋先生由經理而自任老闆,自然是件喜事,於是他便歸到承德身上,說是這孩子命好,值得嬌養的。同時做母親的也是這樣想,假使這次仍舊養個女孩子,丈夫事業又發達了,豈不是名正言順地會討小呢?舊式女子總是這樣的,自己雖然也並不怎樣的希望一定要同丈夫在一起,不過丈夫假使給另外一個女人搶去了,卻也不得干休。她高興又感激她的兒子的出世挽救了這危機。承德是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她去替他算命,說是將來一定可以做官,把個嗚齋先生歡喜得不知如何纔好。
承德自幼嬌生慣養的,要什麼便有什麼,只差天上的月亮,鳴齋先生夫妻倆沒有給他摘下來罷了。後來在他的一歲那年,店裡有一個老帳房宋文卿會寫字,鳴齋先生便買了一張談金紙,用酒磨墨清這位老先生寫了一張正楷字,叫他照着描,老先生說他有寫字天才,進步又很快,把個嗚齋先生笑得嘴也會不攏來。於是又由這位老先生介紹,請了一個學究在元泰錢莊裡教他念書,夜裡跟着父親睡,因爲鳴齋先生看兒子已經有了,不必再回家,自己早已留宿在店裡。
可惜的是現在乃民國時代,考秀才舉人,中進士的機會已經沒有了,承德雖說有做官的命,卻也必須替他準備一個做官的資格,於是鳴齋先生不得不送他去投考中學, 預備將來考大學政治系。A城的縣立中學只有一個,學生程度相當好,承德本來是不容易考取的,恰巧那校的總務主人經人介紹與嗚齋先生認識了,鳴齋先生的靈機一動,許他以重利,叫他把校中公款存入元泰錢莊,利息定得特別高,自然好處是歸總務主任個人,學校方面只要不太吃虧也就算了。這年爲了承德要考中學,鳴齋先生又特地備了一桌酒,恭請那位總務主任來拜託一番,又送些吃食之類,總務主任便替他說項了,結果總算勉強挨進備取名單內,也人學了,但是我的姊姊眉英卻是硬碰硬考上了正取第一名。啊,我想她該是多麼的光榮!
他很愛我的姊姊,真的,因爲她正受着無數人的欽敬。他常常邀她到他的家裡去玩,她去過一兩次,鳴齋先生非常奉承她,說是女孩子會讀書真是難得的,將來怕不像孟母教子似的做一個賢母,教出兒子來做了官兒她還不是一個太夫人嗎?他贊成女人讀書,因爲讀了書可以教訓兒子,他又嘆氣說是承德的母親連一個字也不識,怪不得承德這孩子在學校裡算學總弄不好,沒有知書識字的根來幫他做做習題,叫他一個小孩子自己怎麼應付得來呢?
卻說這次承德從頑童包圍中把我救出來,送回家裡,母親也愛他的聰明漂亮,叫他多來玩,以後他就同我們更加親熱起來了。
金錢究竟是好東西,有了它,人們便可以表達情感,就算至親如母子吧:兒子買東西送了母親,總可以顯出他的孝心;母親買東西送孩子,也是表示她的慈愛的一片好意。任何朋友或不很熟悉的人,只要用金錢,或用金錢購物以贈人,總是不會有什麼不好地方的。承德的父親知道這些,他就拿出錢來替兒子買友誼以及種種方便,即使清高如我母親,也不得不爲他的厚重禮物而欣喜。
我當然更不能例外啦。一個清苦出聲的女孩子是容易受物質誘惑的,因爲她一向缺乏它們,所以見了它們便倍覺神秘與富有吸引力。喜歡他所送的東西,自然連帶喜歡他本人了。我與承德漸漸熟悉起來。
我叫他哥哥,他叫我小眉。他說:“你比你的姊姊倔強得多了,將來嫁了人可不要打丈夫呀。”
我咋他道:“瞧你又瞎說了,哥哥,你的嘴裡總是沒有好話講。”
姊姊坐在一旁做平面幾何,這時卻也回過頭來偷看我們一眼,暗自抿着嘴笑了。
母親說:“小眉是個陰陽怪氣的丫頭,不知道將來她會變成怎麼樣,只有我們的眉英倒是斯斯文文的好女孩子,就是我怕她太本分了,在這個社會上去吃虧的。”
承德沒有話說,只望了我姊姊一眼,立刻又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注視着我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