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亂響聲漸漸低了,另一個聲音悠悠響起:“你終於來了,去除表象,獨尊真相。當所有僞飾被剝離,我們就能得到簡單真實的東西,無慾無求,無我無天。唯有無求,才能達成心願;唯有眼中無天,才能心中有天。心中有天,胸中無求,故能做到天心通、天眼通、天耳通。”
我沒有請教對方的名號,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出聲,只是給我某些深刻的啓迪,以助力我的人生成長。既然如此,他是誰已經不重要。
“天生萬物,各有不同,其智慧等級一目瞭然。龍生九子,亦各有不同,有的能騰蛟在天,有的只能深潛於淵。爲何有這種情況?這是大自然的最根本規律,和而不同,類而不同。反觀於人,中原有十數億人,皆有頭臉、軀體、四肢、手足,亦都有五臟六腑,都能喘氣呼吸。其根本區別在於頭腦、心智、靈性、感觸,有這四點不同,有的人就能封相拜將,有的人能登基坐殿,有的人卻在貧困泥沼中苦苦掙扎。要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首先要看你的命相,其次看你的天賦,最後看你的願景。三者合一,就能一飛沖天。成功之後,還要再看你的福報,能不能承擔得住這種無上的榮耀。欲戴王冠,先承其重。擔不起的,就被王冠壓死,從前努力得來的一切,瞬間雲消雨散。”那聲音莊嚴肅穆地響着。
在我感覺中,這聲音似乎是來自王鎮武老先生,又似乎來自另外的一個人。或者,那本是上天神諭,通過人的聲音傳達給我,讓我更容易理解接受。
水聲淙淙,忽高忽低,給那聲音添加了一種靈性十足、蕩氣迴腸的背景樂。
我閉上眼,把聲音、水聲、竹林風聲全都容納於耳中。
剎那間,我的思想跟着這些聲音閃回到了趵突泉公園的李清照紀念館。此瀑布聲即是紀念館庭院假山上的瀑布聲,此竹林風聲即是館中曲徑迴廊右側的竹林發出的。
我甚至能聽到旅遊團進來又走、走了又來的雜沓腳步聲,更進一步,我又聽到了導遊們正舉着無線麥克向遊客介紹易安居士的坎坷一生……各種人聲、天籟混合在一起,漸漸飄向天空,與晴空之上的白雲蒼狗混合在一起。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命給世界留下的痕跡,世間女詞人、女文學家多如牛毛,真能在歷史上留名、留館的,有幾個人能與李清照比肩?同理,世間奇術師也是多如銀河繁星,真正像徐茂公、袁天罡、李淳風、劉伯溫那樣左右歷史的,又有幾人?至於今日,江湖亂流浩浩蕩蕩,等到風平浪靜之時,還有多少人能傲立潮頭之上,俯瞰江湖興替?”因爲這些聲音的存在,我聯想到很多。
天下的水是共通的,而水聲與水聲只有大小、高低、疏密上的區別,其本質都是流水發聲,毫無不同。
我聽到此刻竹林中的水聲,與東海水聲、太平洋浪聲、大西洋濤聲亦沒有區別。
“聽一曲而曉古今雜樂,即爲天耳通。通,指其中道理,而非表象。”那聲音說。
“我想聽到更遙遠的聲音。”我說。
“想聽就聽,何需口述?”那聲音反問。
“我做不到,我聽不見。”我低聲回答。
我真正想聽的是唐晚的聲音,不但聽,而且要能跟她通話,知道她此刻身陷何處,怎樣才能救她出來。
“聲音在空氣中傳播的速度是多少?光在空氣中傳播的速度是多少?心念思想呢?又是多快?”那聲音問。
我知道對方要表達什麼,那些理論已經明明白白地印刷在書裡,供任何人閱讀,但卻解決不了我現在的難題。
“張開雙掌,不必睜眼,用你的心去看。”那聲音吩咐。
我默默地把雙掌舉起,豎放在自己眼前半尺之處。
每個人都瞭解自己的手掌、五指、掌紋,所以即使不睜眼,我也能想到自己掌心的紋路模樣。
“去看。”那聲音再次吩咐。
我低聲回答:“我已經看到。”
“不,你沒有看到,你以爲看到,實際卻是‘想’到。現在,不要空想,要用眼睛‘內視’,停止一切想法,只用你的眼睛去‘看’。”那聲音說。
我按照他說的,停止腦部、心裡的思考動作,讓身體的一切機能運轉都停下來,做到相對而言的“心靜”。
心靜了,我就覺得渾身有一股淡淡的涼意環繞,彷彿是站在冬夜的路燈之下,身上有光,但卻毫無暖意。
那聲音歸於靜默,四周只剩大自然的天籟之聲。
我閉着眼睛,什麼都看不到,眼前、心裡一片黑暗。
猛然間,一點微光亮起來,大概就在我正前方半尺之處,比夏夜裡的螢火蟲尾部發出的光更弱,幾乎不可見。
漸漸的,微光增強,變成了燭火。燭火再增強,變成了燈光,能夠照亮五步見方的面積。
我仍然閉着眼,但這次卻真正看見了自己的雙掌。
當我依次屈伸十指時,此刻就能“看”到十指的動作。那種情形,就像一個射手把手指放在瞄準鏡的前端一樣,視野雖然狹窄,但將焦距調到盡頭後,就能清晰看到手指上的細紋。
“去看你想看的東西吧!”那聲音說。
我在他的啓發下能夠成功領悟“內視”,但他的語調中卻毫無欣喜之意。
“唐晚?”我稍稍轉動身體,唐晚就出現在視野裡。
她身邊的一切景物都令我感到熟悉,包括那輛輪椅。離開鏡室前,她是坐在輪椅上的,不管是真病還是裝病,那輪椅始終伴隨着她。現在,她已經離開輪椅,正站在一排高及屋頂的白色書架前。
我沒有開口叫她,只是靜靜地看着。
分開那麼久,見過那麼多女孩子,但唐晚一出現,我的全部感情就活起來了。她纔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沒有任何人能取代。
她在翻閱一本厚書,全神貫注地翻閱,根本意識不到我在看她。
“她還活着,真好。”我情不自禁地連連嘆氣,但這是因喜悅而嘆氣,與哀傷、愁悶無關。
我試圖看清她四周的環境,但除了書架和她本人,四周一切仍是黑暗,無論我怎樣轉動身體都沒有效果。
“這已經是天眼通的極限,你要看的東西不是在深海,就是在深土,需要突破極厚重的物理壁障。久看傷神,停下來吧,我們以後還有的是機會。”那聲音說。
我捨不得“閉眼”,真希望就這樣看着唐晚一輩子。可是,理智告訴我,臨淵羨魚,不如歸而結網。與其在這裡看,不如抓緊時間想辦法,儘快找到救出唐晚的生路。
就在我“閉眼、睜眼”的心靈轉換之間,我又意識到一點,唐晚所處之地,是土、水交融的邊緣。
我無法準確描述那種感覺,大概來說,結束“內視、內省”時,我看到的景物迅速後退,唐晚和書架瞬間變得只有半寸高。也就在那時候,她所處的空間在我眼前一掠而過,然後我就睜開眼,眼中所見,仍舊是竹林、瀑布;耳中所聽,仍舊是水聲、風聲。
“我看到的是什麼?”我喃喃自問。
“是什麼?”那聲音也問。
我找不到聲音的來處,那聲音似乎是從每一棵竹子上發出又彙集起來的,東西南北,到處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