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羣女人走到門外去,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叫,然後飛奔回來,站在院裡大叫:“永幫,永幫,你快來,你爹在外面已經過去了,你快來!”
“過去”一詞,就是老濟南人的獨特用語,專門用來代指“死、故去”的意思。
西屋門一開,王永幫飛身出來,看着那羣女人。
兩個女人已經癱坐在地上,號天哭地,口不能言。
“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王永幫連問兩聲,但剩餘的女人都嚇傻了,只是張着嘴,根本回答不了。
“王老先生在外面,仙去了。”我代那些女人回答。
王永幫大叫一聲,來不及從影壁牆繞出去,直接向南奔跑幾步,飛身一躍,從近三米高的圍牆上跳了出去。
這份輕功,在濟南市肯定是數一數二的。
我和張全中出門,王永幫已經跪在王老先生面前,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接下來,我並沒有詳細地向張全中說明整個過程,只是簡要介紹了我和王老先生是怎麼認識的。
張全中扼腕嘆息:“王老先生一死,很多濟南城的典故就要石沉大海了。他曾掌管舊政府檔案局多年,清宣統以降的所有歷史如數家珍,龍奧那邊建立新檔案館的時候,很多疑難問題都是向他請教。論風水知識,他稱第二,濟南就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但都不着要領。
等到王永幫的情緒平靜了一點,我走過去拉起他:“王先生,讓我看看新生嬰兒。王老先生過世只有幾分鐘,嬰兒就出世。你想想,是不是有轉世投胎的成分?”
王永幫突然變臉:“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轉世投胎?那些封建迷信的糟粕不要擺出來在我家用。我是新社會新干部,最恨封建迷信那一套玩意兒。好了好了,我家裡出事,二位請便吧!”
我料不到他竟然將風水、相術稱爲封建迷信,怪不得王鎮武哀嘆後繼無人。
“王先生,這個我解釋一下,我完全是爲貴家族好,沒有私心。王老先生臨終前給了我很多教誨,我必須執弟子之禮報答他。你聽我說,這件事……”我一邊解釋,一邊被王永幫推着倒退。
張全中過來解圍,先向王永幫表達了安慰之意,然後拉着我上車。
“走吧,王永幫不信風水,這家人總共二十二口,除了王老先生,其他人全都不信風水。說來也巧,作爲一代風水大師,爲濟南城做了那麼大的貢獻,最後卻連個傳人都沒留下,豈不是上天的故意捉弄?”張全中說。
我們開車出來,回醫院去。
這是一次勞而無功的探訪,最讓我惋惜的是,王老先生去得太急,根本沒有把話說完。
以他的智慧,一定能夠打開我體內的奇術閘門,達到更高的成就。
“爲什麼認定有轉世投胎的事件發生?”張全中一邊開車一邊問。
我的情緒又變得很差,但卻勉強控制情緒,認真回答他:“第六感。”
“哈哈,第六感。算了,王永幫老來得子,親都親不夠,如果你說那個嬰兒是王老先生投胎轉世,會不會讓他很尷尬?”張全中笑着問。
我搖搖頭:“按照老濟南人的說法,轉世投胎以後,只要還沒開始吃人奶或者喝水,就能保持嬰兒靈性,記得從前發生過的任何事。人都是轉世投胎而來,不是嗎?如果大家都只用醫學、科學、受精卵、胚胎來解釋一個嬰兒的誕生,那麼其思想智慧從何而來?難道也是胚胎給予的嗎?”
關於“思想、魂魄”的爭論由來已久,跟“先有雞後有蛋先有蛋後有雞”的終極辯題不相伯仲。
要想證明有沒有投胎轉世的事情發生,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親眼看看那個嬰兒。可惜,王永幫固執地可怕,堅信唯物主義,鄙棄唯心主義。
以王老先生在奇術上的造詣,能夠生出這種死硬無神論者來,也是一件奇事。
如果按照因果報應學說解釋,那隻能是說王氏一族的所有聰明才智都被王鎮武老先生一人佔據,其族中才共十鬥,老先生自佔八鬥,所以剩餘諸人、後代子孫全都智商平平,只能在紅塵俗世中依照各自的生活方式隨波逐流地活着,越來越平庸,越來越無趣。
“剛纔,王永幫說了很多對家族歷史深感無奈的話,鄰居們對王鎮武頗有微詞,而王家曾有九子,如今只剩他這老九,其餘八位兄長全都是英年早逝。有風水師說過,八人是被家族中命最硬的成員尅死。命最硬的是誰?只能是王鎮武老爺子了。風水師還說,王永幫結婚二十多年無子,跟‘被尅’也有關,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老爺子能把整個家族都尅得不得安寧,子孫絕後。這些解釋雖然牽強,可王永幫無子是事實,爲了生個一兒半女,他這些年幾乎跑遍了全國所有的送子娘娘廟,兩口子常年持齋茹素,廣做善事。現在,好不容易老婆肚子裡有了孩子,他連去醫院看看是男是女都不敢,就怕意外出事。老婆懷胎十個月,他老了至少十歲。唉,他也真是不易,一邊是老父,一邊是後代。如果老婆生不出孩子,王氏一族也就真的絕後了……”張全中受王永幫的影響,情緒很亂,不知所云。
原先,我只是以第六感感覺到一些怪異之處,但現在我明確知道,王老先生的死與嬰兒的呱呱墜地是有關係的。
如果忽視甚至逃避轉世投胎之事,王永幫與鴕鳥何異?
車子出了高級住宅區,即將左拐。從那條直路上高架橋,二十分鐘後就能趕回醫院。
“白來了?”我問。
張全中點頭:“對啊,沒辦法的事。”
我淡淡地冷笑:“雖然趕上了一個流星的尾巴,卻沒抓住。遇上王永幫這種人,想幫他都無從幫起。”
其實,我也知道王永幫無錯。對於普通人而言,趨利避害是最大的生活追求。嬰兒平安墜地,老夫安然歸西,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外人的主導下強求改變?
如果我不是夏天石,而是王永幫,或許也要做同樣的選擇。
張全中打開轉向燈,車子平順過彎,上了直路。
那條路的寬度約二十米,除了雙向四車道,兩側各留了兩米寬的人行道、自行車道。
這裡靠近高級住宅區,還算安靜,車子並不多,行人、騎自行車的都在兩邊悠閒前進,一派和諧、平安、美好、幸福之相。
以這樣一幅喜樂生活做背景,前面那個大步行走於路中央的灰袍僧人就顯得更加詭異。
我只能用“詭異”二字形容,他走得很急,包袱背在身後,雙臂甩開,腳下邁步頻率至少是普通人的五倍,等於是競走運動員的參賽速度。
他是迎面而來,而這條路只通向王老先生居住的地方。所以說,他的目標應是那邊。
“奇怪,是西南來的。”張全中放慢車速。
我探身向前,觀察那僧人左胸口的一片紅色。
“不用細看,是紅花,西南古寺來的,密宗的人。”張全中沉聲解釋。
紅花、西南古寺、密宗這三個關鍵詞指向了唯一的一個地方,那就是藏地的甘丹寺。那個古寺裡面生長着一種上古奇樹,高十丈,覆蓋方圓五百米,常年無葉,只有虯髯狀的枝條。每年七月最熱之時,樹上開直徑半尺的紅花;每年臘月最冷之時,樹上結半尺長的金色果實,果實如同一隻只展翅高飛的大鵬鳥。
古代植物專輯上沒有此樹的記載,而印度佛典上卻有,說這樹是釋迦牟尼佛的護身法樹,最早種植於西方靈臺後山,常年聆聽佛祖講經,遂領悟至高佛理,以紅花、金翅大鵬鳥反哺世人。
甘丹寺以“善、美、真”宣法,寺內有一隊高僧以奉獻仁愛、庇佑蒼生爲己任,每年都會巡遊全球,爲普通百姓解決錢、醫術無法解決的大難題。
美國《時代週刊》曾報道過此事,將甘丹寺僧衆稱爲“雪山活聖”。
這隊僧人巡遊時最顯著的標記就是胸口紅花,以古樹的汁液染成,天下絕無仿冒品出現。
“濟南從沒有這種人出現,得停下問問。”張全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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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路邊停車,下車等候。
我雖然覺得那僧人來得奇怪,但是腦子仍然沉浸於王老先生突然離世的鬱悶中,沒有及時下車。況且,張全中對那僧人也很感興趣,他下車去問已經足夠了。
“大師,能否停一步說話?”隔着十幾米,張全中就向那僧人大聲打招呼。
那僧人腳下不停,向張全中掃了一眼,舉起右手,連擺了兩次。
張全中橫跨一步,擋在路中央。那是僧人的必經之地,想要繞開他,就得被迫減速。
“大師急匆匆的去哪裡?要不要送你一程?”張全中又問。
那僧人仍未停步,彷彿一輛狂奔的鐵滑車,根本沒有剎車減速的意思,向着張全中猛撞過來。
我咦了一聲,立刻開門,但視線一直都盯在僧人身上。
以張全中的身手,就算兩人對撞,他也不落下風。更何況,他有心阻攔對方,肯定早就做好了擒拿、摔跤的準備。一旦近身,馬上施展,對方絕對討不了好。我甚至還想出聲提醒張全中,不要傷了對方,畢竟甘丹寺全是善僧,應當在我們濟南這個儒道聖地、文明之都受到禮遇,而不是一見面就交手。
萬萬想不到,那僧人衝過來之後,根本沒有跟張全中動手,而是徑直從張全中身上“穿”了過去。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卻偏偏沒有看清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
張全中猛然轉身,那僧人已經在十步之外。
“好了,我們不是對手。”我雙腳落地,卻沒有拔腿去追。那僧人的水平高過我們太多,身法如鬼魅幻影,看都看不清,怎麼跟人過招呢?
張全中愣在路當中,直到有車經過,車上的司機狂按喇叭,他才醒過神來,慢慢走迴路邊。
“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問。
“僧人變成了幻影,你根本攔不住一道影子。就這樣,走吧。”我說。
我們上了車,張全中伏在方向盤上,身體瑟瑟發抖,額頭滿是冷汗。
“怎麼了?”我問。
“我感覺……身體被掏空了……一樣,渾身害冷,連衣服都像被戳了幾百個洞,根本沒法保暖。我要……我要……喝……熱水……”他向座位旁邊的保溫杯伸手,但摸索了一陣,卻手指僵硬,無法抓住杯子。
我替他拿起杯子,擰開杯蓋。
那杯子的保溫效果極佳,應該是早上灌的熱水,到現在仍然熱氣騰騰。
張全中雙手抱着杯子,放到嘴邊,仰頭連喝了三大口,根本顧不得會不會燙傷。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幫我……接……電……”他艱難地說。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接起電話。
“張先生,張先生,是我,我是王永幫,我是王永幫。你走到哪裡了?趕緊回來,趕緊回來,趕緊回來!我家裡可能……我家裡真的出大事了……”電話裡,王永幫連哭帶喊,泣不成聲,彷彿着了魔一般。
我把免提鍵打開,王永幫的抽泣聲立刻充滿了車子。
“張先生……說話啊張先生,說話,你快回來,快回來!求求你,你要多少錢都行,救救我兒子,救救我兒子,救救……我兒——”他發出一聲急促的打嗝動靜,後面就沒了聲音。
“昏了。”我說。
張全中又喝了兩大口熱水,臉色稍好了些。
“回去……我們……回去……”他說。
電話裡響起另一個聲音:“張先生,張老師,張老爺,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吧,王家要絕後了,王家就要絕後了啊……我把房子給你,我把家裡的錢都給你,只要你能救救我兒子,求求你了……”那是個女人的聲音,但聲音已不年輕,應該是王永幫的老婆,即王老先生的兒媳。
“我來開車,你挪到後面去。”我說。
“好,好。”張全中答應着,但身子卻一動不動。
我下了車,繞到他那邊去,打開車門,想扶他下來。
按照常理,即使他突然發病,也不會有太大的接觸性傳染問題,不會隔着衣服影響我。可是,我的雙手剛剛抓住他的左臂,一股冷徹骨髓的寒意猛地撲過來,瞬間將我鎖住。
濟南冬天很暖,老濟南人從來都不知道“冬寒、臘月寒”是什麼滋味,即使只穿薄襖薄褲就能安然越冬。這一次,我真正體會到了“冷”的感覺,差不多就是被人從熱被窩裡拖出來**扔進冰河裡的狀況。
我剛體會到“冷”,渾身已經被凍僵,幾乎沒有反應的餘地。
“壞了,那……僧……人……”我說了五個字,五臟六腑的熱氣就都跑光了,從內到外,身體冷硬如冰。
頭頂陽光燦爛,身邊的人全都穿着初秋的單衣,而我和張全中卻要突然被“凍”死在路邊了。
張全中的眼神透着絕望,雖然仍抱着保溫杯,卻連舉起來喝一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魔解……體……大……法……”我不得不一個字一個字地大聲吼出來,才能提醒自己不要睡過去,而是要用殘存的意識去施展“天魔解體大法”,咬破舌尖,喚醒理智。
這是我的護身之術,如果連它都不靈,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新生嬰兒遭遇了轉世投胎,一定有天大的怪事發生,王永幫纔在電話裡失態昏厥。我必須得趕回去,看看王老先生是不是已經成功轉世投胎。臨死之前,他沒來得及告訴我一些事,轉世之後呢,應該有時間慢慢說。好了,我得回去,我得活下去,我得挺住——”時間也隨着我被凍僵而停住,我閉上眼,努力地控制近乎停止的心跳,咬住舌尖,緩緩發力。
幸好,我的意識開始慢慢恢復,半身有了知覺。
足足過了五分鐘,我才從張全中左臂上鬆開了雙手,扶着車子碎步移動,繞到路邊去。不過,剛剛離開車子的支撐,我就一屁股坐下去,狠狠地跌倒在馬路牙子上。
我感覺不到痛,只感覺冷、僵、困,如同雪山探險中的瀕死者一樣。
世界就是如此奇怪,當我和張全中出事時,旁邊經過的人視若不見,根本沒有人停下來問詢一聲,每個人都走各自的路、看各自的風景,沿着各自的軌道走近或者遠去。
凡事,只能靠自己。
此時此刻,我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
苦苦掙扎之後,我終於從半僵化中緩醒過來,比張全中稍快了幾分鐘。
“上車,回去。”他向我揮手。
我苦笑着搖頭:“不,我們再等一會兒,這種狀態開車,咱們不要命,走路的老百姓還要命呢!”
剛剛清醒過來,張全中的手腳大概全都不聽使喚,根本開不了車。
張全中起動了車子,試圖轉彎掉頭,但雙臂像兩根木棍一樣,肩關節無法轉動,連方向盤都撥弄不動。車子剛剛轉了半圈,便熄火停下。
旁邊經過的汽車急剎的急剎、繞行的繞行,司機們全都連按喇叭帶叫罵。
張全中仰面長嘆:“被你說中了,等着吧,等身上有了勁再說。”
僧人早就走遠了,這意外的插曲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既不能趕回醫院,也不能返回王家。
我回到車裡,冷靜地告訴張全中:“給王永幫回個電話吧,就說我們馬上到,不會耽擱太久。”
張全中搖頭:“算了,打電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這樣回電話,只會添亂。”
我搖搖頭,自己回撥了王永幫打來的那個號碼。電話響了很久,但卻沒人接聽,應該是大家都慌慌張張地去照顧嬰兒,亂局當中,誰都聽不到電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