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的一聲,剛剛引路的人猛地推門進來,低聲叫着:“你們完事了沒有?趕緊走,趕緊——”
我們三個沒人理他,等他擡頭看到鬼菩薩時,立刻愣住。
“滾!”鬼菩薩揮手。
那人揉揉眼睛,仔細看了看鬼菩薩的臉,遲疑地問:“你是……”
鬼菩薩目露兇光,再次更大力地揮手:“滾,我叫你滾聽見沒?還想在這裡乾的話,就趕緊滾!”
那人被嚇住,連連點頭:“是是,我滾我滾!”
他又轉頭看着唐晚:“你們能請動鬼菩薩來,還用得着找我?耍着人玩嗎?”
唐晚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從口袋裡掏出那疊錢來,隨手放在旁邊的桌上:“錢在這裡,我可沒收,我也不認識你們,再見。”
“哎,這些錢是你應該拿的——”唐晚出聲解釋,但那人已經灰溜溜地退出去,小心地反手關門。
唐晚搖搖頭,無奈地把錢收起來。
“長老,你一出面,把他們都嚇壞了。”唐晚苦笑。
鬼菩薩冷笑:“他們?他們算什麼?一幫子蝦兵蟹將罷了。就算是這裡管事的李館長、上頭專管殯葬的王局長見了我,也嚇得跟老鼠遇見貓一樣。”
我毫不懷疑鬼菩薩的話,因爲太多事情表明,濟南作爲山東的省府,民間藏龍臥虎,極多行業頂尖高人,相關產業的政府官員見了這些人,也都不敢輕易招惹,當神仙一樣高接遠送,畢恭畢敬。
眼前這位鬼菩薩有“神醫”的外號,那一定是山大乃至山東醫學界的民間領袖,非常人能比。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向前走,由三個方向圍住那抽屜。
“由醫學定義來看,她絕對是個死人了。”唐晚說,“但是,就在這個殯儀館裡,至少傳出過三次死人在焚化爐裡坐起來的怪事。”
從八十年代政府明令要求用火葬代替土葬以來,濟南就沒斷過“死人一燒就活過來”的傳聞。很多醫學專家站出來闢謠,說那是因爲人體經脈筋絡遇到明火收縮產生的自然反應,與靈魂鬼怪無關,更不是“詐屍”之類。
這個年代,無知的專家多如過江之鯽。他們闢謠闢得太多了,反而坐實了這些事件的“詭異”事實。
濟南的老百姓們都把專家的話反着聽,每次有了官方闢謠,大家在街頭巷尾的談資就又多了一大堆。
“準確說,是十三次。”鬼菩薩糾正。
“好吧,我只說有據可查、有資料可爲證的事件。那三次,資料都被上頭控制了,只有一線工人親眼看到,才陸陸續續地流傳出來。長老,照您的判斷,這些真的是有人被活活燒死?”唐晚問。
那些傳聞我也聽過,但因爲極少到殯儀館來,所以覺得此類詭異事件距離自己很遙遠。
我注視着官大娘的臉,腦中回想起她燃香時的虔誠表情,深深感到世事無常,人類在大自然、生死、神鬼面前實在太渺小了。一旦大自然伸出巨靈之掌,那麼再強悍、再囂張的人類都會變成毫無防禦能力的小螞蟻,轉瞬間一切盡失。
同時,我也想到:“曲水亭街的老鄰居們雖然常常用到官大娘,但等到她死了,卻並未有人趕來祭奠、弔唁,以至於讓她孤單單逝去。看起來,單身的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一朝倒下,身後也將無人追送。”
現在,我是夏家唯一的傳人。爺爺死時,我可以扶靈送終,如果他日我也倒下,到殯儀館來送我的還會有誰?
“天石——”唐晚輕聲叫我。
我從哀傷中猛省,察覺自己的情緒過於低沉。
“人有生老病死,自古至今,一直如此。不必太悲傷了,這是輪迴的規律。”唐晚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剛剛只是想到了一些往日的瑣事,一時感懷過度,現在沒事了。”
唐晚體貼地輕拍我的手背:“是啊是啊,在這種地方,人總是會思慮太多。”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左手中握着一副一次性塑膠手套。
“我再試試,看看‘摸骨術’能否發現新的情況。”她向我解釋。
我意識到,她與鬼菩薩之間也有着某種微妙的戒心,表面上完全相信對方,實質卻不會省去自己的親手判斷。
“是啊是啊,這時候正好是‘摸骨術’最能發揮作用的時候。”鬼菩薩附和着說。
唐晚戴上手套,慢慢地將手伸入抽屜,在空中停頓了幾秒鐘,纔將手掌慢慢地貼在官大娘的額頭上。
抽屜裡的溫度很低,官大娘的髮際、耳輪、睫毛上都結着璀璨的冰晶,在唐晚掌心裡發出輕微的嚓嚓聲。
唐晚的雙手由官大娘頭髮的中分線向後去,移到她的天靈蓋正中。
天靈蓋是一個人的思想與上天交匯之處,一切靈感、第六感都是由此處傳入人腦,等於是人呼吸時的鼻孔、氣管、肺臟。從前官大娘說過,人一死,天靈蓋就四敞大開了,所有靈氣由此處四面消散,不復存在。
“似乎並沒有……生命跡象?”唐晚自言自語地說。
鬼菩薩皺眉,但並未開口,等待唐晚下一步的行動。
我記起來,在官大娘的私宅內,桑青紅曾經引誘我入局,要我在幻象中擊殺日本鬼子,意圖將我拖入歷史的漩渦之內。
由此可見,桑青紅是個心機極深的人。
在這裡,我並不想討論一個人的正邪對錯,畢竟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就算桑青紅是爲自己活着,也絕對有情可原。
我真正要說的是,既然桑青紅能佈局引誘我,自然也會佈下另外的局,誘捕其它人。譬如現在,如果唐晚誤入其局,結果也是大大地不妙。
“只是冷……極寒,極冷……冷徹天地……天地之間,除了凍雲密雪,再無任何生靈——好冷的天,好冷的雪!”唐晚再次開口,聲調似乎已經變了。
我凝神看她的眼,她的眼神已經變得迷惘飄忽起來。
“唐晚——”我猶豫了一下,並未阻止她,而是緩緩地伸出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背很涼,像兩瓶已經在冰櫃裡凍了整夜的飲料。
“寒天雪海之中,殺氣陣陣,穿雲破霧。我看到了……一些並不常見的東西,大陣仗……一觸即發的生死之戰,中華存亡,匹夫有責……”唐晚低語。
我能意識到一些看不見的情況正暗暗發生着,就像桑青紅引誘我入局時一樣。
現在,我可以叫醒唐晚,使她迅速退出桑青紅的佈局。可是,那隻會讓這件事再次中止,沒有下文結果,我們永遠不知道桑青紅要幹什麼。
唐晚手背上的寒氣沿着我的雙手上行,直達我的臂彎,冷得我渾身打顫。
濟南的冬天一直都以“暖”出名,如同老舍先生寫下的那篇《濟南的冬天》中所描述的。自我記事以來,濟南的冬天就未曾真正冷過,在城中根本感受不到嚴冬寒意。
當下,我從唐晚手上感受到的、從桑青紅佈局中感受到的,都絕非正常天氣,而是昭示着一次百年不遇的極寒。
寒,可以指天氣,也可以指人心。當一個人、一羣人、一城人對未來失去信心、陷入絕望時,纔會由心底感受到徹骨的寒意。那種寒,其實是對死亡的深度恐懼,也可以引申爲敵人屠刀上的寒光、利刃斬斷親人脖頸時的寒血。
也就是說,我此時從唐晚手背上感受到了人類瀕臨死亡時的深層恐怖。回顧歷史,1937年冬天,整個濟南城的百姓都在面對這場屠城之厄,數十萬人引頸待割,把自己的命運主宰權拱手交給太陽旗下的侵略者。那個冬天,濟南城內的中國人沒有一家不籠罩在絕望之中,這個城,已經成了南京之戰的預演。
我從心底裡連打了三個寒顫,暗暗地捫心自問:“如果我生在那時的濟南城,當如何自處?”
新一代的濟南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沒經歷過戰爭的殘酷,所以可以輕描淡寫地在一切公開場合表白——“保家衛國,匹夫有責!”
他們卻想不到,人只有在克服了巨大的死亡恐懼之後,纔會想起擔當起責任來。大部分人,一旦城破,自己的膽子也嚇破了,只肯卑躬屈膝、跪地求饒地做太陽旗下的順民,早就忘了自己是中國人這回事。
在濟南,無數不肯低頭的人被斬首,屍橫遍野,無處可葬,這種血淋淋的史實,讓人不忍卒讀。
唐晚緩慢地擡頭,沒有看我,而是望向冷藏櫃的右上角。那隻抽屜上掛着一把突兀的大銅鎖,跟其它抽屜明顯不同。
我沒有放手,而是讓自己的掌心更緊地貼近唐晚的手背。
唐晚是擁有“摸骨術”的高手,她指尖上探索到的內容一定是我不知道的。藉由她的引導幫助,我期望自己能看到事件的最終核心。
漸漸的,我感覺到一種力量正由她的手背上綻放出來,像種子發芽、嫩芽吐綠一般。那力量分生出很多細小如絲絲縷縷的枝杈,穿入我的掌心,又沿着小臂向上,進入我的身體。
如果她是別人,我會驚駭於這種變化而驟然收手。可是,她是唐晚,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不躲不閃,任由那些力量進入。
很快,當那力量進入我的胸口、腦部時,我感到自己眼前突然一亮,似乎站在了聚光燈亮起的大舞臺上。
燈極亮,形成了一個直徑十步的光圈,而光圈的邊緣,鵝毛大雪,紛紛而落。
“力量……只有他的力量能……消滅……”一個女子沉重而悲憤地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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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圈外的世界是晦暗的,我感覺那女子的聲音隔得極其遙遠,但勉強能分辨出,似乎是桑青紅的聲音。
我沒猜錯,桑青紅仍在,她在轆轤把街沒有誘我入局,又在這裡二次佈局。
“消滅大敵……真正的大敵……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桑青紅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是什麼?”我在心裡問。
嗡的一聲,我的掌心傳來一陣震盪,震盪中,唐晚的聲音顫悠悠地傳來:“我也在想這個問題,真正的大敵是誰?”
我意識到,這種震盪是唐晚發出的一種通訊方式,比口耳相傳的“傳音入密”更爲玄妙。
“你們死,死不足惜……他死,纔是最可惜的,如同拿着紫檀屏風去燒火……我需要一個人,替他完成這一戰,替他死,留着他的命,去擊殺真正的大敵……”桑青紅說。
這次,她的意思已經完全表達清楚,與之前的“替身局”的意思一以貫之。
她在找一個替身,而替身的使命就是替另一個人去死,以此來解救她尊崇的那個大英雄。
替身,是逆天改命中的一個“重要”角色,也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中的“重要”角色。但是,誰肯給別人做替身,尤其是實打實地拿自己的命去做替身?
桑青紅的局很可怕,也很艱難,因爲她執行的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計劃。
如果我肯給一個人做替身的話,那個人只能是唐晚。
人類唯有在真正的愛情之中,才能說出“我爲你去死”這樣的話來。一個男人爲自己心愛的女人心甘情願去死,殉情、殉命、殉身,這是能夠流芳百世的動人愛情故事,絕美而悽豔,讓後代人反覆地傳頌,如同莎士比亞的悲喜劇一樣。
我心裡這樣想的時候,掌心又傳來震盪,唐晚的聲音隨之而來:“謝謝你。”
原來,我只要想到,她就能瞬間感受到。
“換了我,也一樣。”她又說了六個字。
這一刻,我們心有靈犀,都毫不猶豫地承認,肯成爲對方的替身,爲對方而死。
這是愛情的最高境界,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感受到,而且對對方的話沒有絲毫懷疑。
“我也可以做他的替身爲他而死……”桑青紅的聲音持續響着,“那不能解決問題,他需要一個替身,更需要我……我是他的磨刀石,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也不肯獨活……”
我恍然驚悟,意識到桑青紅說的,正是愛情中的一個“正確悖論”。
之前,我看清了桑青紅的“替身局”之時,對她有所鄙夷,認爲她在佈局之中存有巨大的私心,要用別人的死來換她朋友的生。現在我懂了,她與她尊崇的那個人,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同生死,共進退,缺一不可。
她處心積慮佈局之時,也陷入了這個悖論之中。
就像她剛剛說的,她可以做那個人的替身,但她死,那人失去了磨刀石,鋒刃鏽蝕,還有何能力去誅殺真正的大敵?
反觀我和唐晚,是否也是如此?如果一個人替另一個人去死,苟活下來的那個人,活得還有價值、意義和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