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如此,國人擅長內鬥,在戰場上百戰百勝的英雄往往死於自己人的明槍暗箭之下,死無葬身之地。
前有嶽武穆,後有林則徐,莫不如此。
“如果我不答應呢?”那人問。
我搖頭一笑:“這不是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非此不可,毫無商量餘地。”
張全中不可以死,他若死了,只會讓局勢變得更加混亂,讓中國人在日寇面前更加不堪一擊。
鐵公祠是城中一景,但此刻它更像是一座抗日的橋頭堡、標誌性旗幟。一旦它也淪陷,則滿城高懸太陽旗,再也沒有其它抗爭之聲了。
“我爲什麼要答應你?”他問。
我微笑:“這豈不也是你想要的結果?你要的與軍方要的不同,現在你在這裡,只不過是借用軍方的虎皮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甚至可以大膽推測,你更怕軍方識破你的目的,雙方反目成仇。到那時,你也會變成喪家之犬,在軍方、中國人兩邊都成爲被誅殺的對象……”
那人變色,證明我的推測完全正確。
通讀歷史並且有自己獨立判斷的學問家都明白,二戰並不是簡單的戰場、佔領區、前方、後方那麼簡單,從來都沒有“非白即黑、非友即敵”這樣的明晰分野,而是各方勢力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以本方追逐的最高級利益爲焦點。
只有懵懂無知的老百姓纔會相信“勢不兩立、水火不容”這種莽夫觀念,並在別有用心者的挑唆之下,變成了烽煙戰場上的一堆堆炮灰。
這是人類的大悲劇,自古至今,從未停止過。如果我沒有閱讀過那麼多典籍,也不會產生思想意識上的飛躍,那就與曲水亭街的老鄰居們沒什麼兩樣了。
那人沉吟起來,眼中光芒明明滅滅,不時地用眼角餘光瞥向四周。
我不動聲色地後移了半步,儘量拉開雙方距離。
很多時候,“殺人滅口”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我能想到這一點,對方也能。
探照燈的光柱在湖上逡巡了一陣後,突然熄滅,再無動靜。
“軍方毫無辦法,雖然征服了這座城,卻沒能征服這個湖。”那人搖搖頭說。
我糾正他:“軍方根本沒有徵服這座城,只不過是把自己架在了一座活火山上烤,隨時都有灰飛煙滅的危險。這個湖的名字是‘大明’,法自於天然,形成於泉源,連中國人都征服不了它,遑論日本人了。”
事實上,任何外侮都不可能征服濟南,從五卅慘案到日寇投降,各種抵抗運動從未停止過。日寇趾高氣揚,以爲東洋刀和三八大蓋能懾服國人,真的是大錯特錯了。
舉國之內,就數齊魯大地上這批男人有真血性、真骨頭,怎麼可以被小小的東洋倭寇征服呢?
“你——”那人狡黠地笑起來,隨即點頭,“沒錯,軍方自高自大,渾然不覺是陷身於活火山口內,真的已經離崩潰之日不遠了。好了,我們長話短說,既然雙方都對大局勢心知肚明,那麼我們就有很好的合作基礎了。現在,我只提一點,那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怎麼樣?”
我毫不遲疑地點頭,先給對方吃下一顆定心丸:“好,如此甚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毫無疑問,他要的是神相水鏡。只要不在這件事上跟他起衝突,那麼雙方自然就相安無事。
我平靜地再次跟他握手,證明合作意願已經達成。
“哈哈哈哈……”他沒理由地笑了十幾聲,背靠大樹,眼中意蘊複雜。
我沒有附和大笑,只是平心靜氣地望着他。
一把寶刀就算再鋒利,出鞘之前也要保持絕對的平靜,最好能像一潭無人攪動的寒潭,靜到能聽到自己的心聲爲止。
大笑者心虛,無聲者心安。就在這一瞬間,已經決定了未來的勝負。
“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他說。
我點頭,跟在他後面,沿着小路向北。
按照地理方位估計,我們穿過了膠濟線下的鐵路涵洞,又繞過一片水窪地,進入了一個破敗的居民區,從今天的地圖上對標,大概是在海晏門正北、花園路紅星美凱龍的附近。
大部分房子都黑着燈,但破窗子裡隱隱有人影晃動,證明那些居民並未睡覺。
又走了一程,前面一戶人家門口吊着一盞破舊的馬燈,燈下懸掛着一條紙糊的大魚。
走近之後,我纔看清,那大魚旁邊掛着一塊長方形木板,上面是“夏家魚頭”四個黑漆小字。
“就這裡,日本人嗜魚,但我走遍了亞洲,卻沒有一個地方做的魚能勝過這一家。”他說。
我說出“夏家魚頭”這四個字,老濟南肯定都明白,這就是傳說中“乾隆皇帝欽點夏雨荷”那個故事的發源之所。夏雨荷本爲漁家女兒,她父親是夏家魚頭館的東家,爲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在大明湖岸上“比廚藝招親”。乾隆帝微服私訪,以御膳房的“大魚頭”一菜擊敗了全城百位少年才俊,抱得美人歸。於是,這本來土生土長的“夏家魚頭”,得了御膳房大廚的助力,成就了“大鍋燉魚頭、江北第一膳”的不朽之名。
進了院門,立刻被燉魚的香氣籠罩住。這種味道與現代化的廚藝、菜品有着天壤之別,香味完全出自於天然食材,沒有任何人造添加劑的成分。
我們在院子一角的矮桌邊坐下,西屋廚房裡有人吆喝:“客人到,開竈……”
立刻,廚房裡亮起火光,燉魚的香味更爲濃郁。
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北屋內也有食客,一桌五人,其中兩人已經醉倒,斜躺在桌邊。更奇怪的是,北屋頂上的小曬臺裡也有一名食客,正在埋頭吃魚。
半夜起風,捲動門口的馬燈,令燈光胡亂晃盪,院中的景物也隨着影影綽綽晃動,羣魔亂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