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他的人馬上就要破門而入,將我、灰袍男人、桑青紅一網打盡。
“不要走,拿命來!”高大男人並不理會我的存在,一矮身子,尾隨灰袍男人進入亂陣。
他太貪功,以爲灰袍男人遭到重創後毫無戰鬥意志,可以手到擒來。可惜,他算錯了一件事,灰袍男人早在大廟中佈設了玄學大陣,並且花了很長時間反覆地傾心推演,絕對不可能一瞬間就失去意義。
土堆之間忽然捲起了一道旋風,將細土揚得滿天都是,紛紛揚揚地飄落。
我能看見高大男人的背影,但灰袍男人已經沒入陣勢深處,不見蹤影。
這時候,如果換成另外的高手,也許會遵循“窮寇莫追”的原則,放棄追擊,慢步出陣,放灰袍男人退走。但是,眼下的局勢,高大男人早就重創對手,而且外面的援手很快就要趕來,他已經完全佔據了上風。所以,他沒有什麼好怕的,可以放心大膽地追逐,直至將外面趕盡殺絕。
“嗵、嗵、嗵”三聲響,聲音就來自我的左側,也就是廟門的方向。
我向牆上看,不知何時,那面牆已經變了,成了一堵嚴絲合縫的三米高純圍牆,再也不見大門的痕跡。
“嗵嗵”聲繼續響着,外面的人還在努力撞門。
我鬆了口氣,只要高大男人的手下沒有衝進來,現場形勢就不會變的那麼壞。
更多土堆被旋風捲起,大廟之內的視線越來越差,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紛紛揚揚的塵土。
我向上看,桑青紅的衣角還在,並未移動位置。
“啊——”高大男人突然慘叫着退回來,身子逆時針旋轉五圈,才踉蹌倒地,仰面朝天躺着。
再看那些土堆,已經變成了旗幟招展、遮蔽視線的旗陣。灰袍男人隱身於陣中,暫時變得安全了。
“殺了他。”桑青紅再次下達命令。
我如同被催眠術蠱惑了一般,立刻遵循她的指令,向高大男人走過去。
“你……你不要聽別人的指揮,這一局,我們都被騙了,就算殺了我,你也不是贏家……”高大男人喘息着,身子底下全是血跡,嘴脣蒼白,一邊說一邊渾身顫慄。
我當然不會信他,因爲按照中國人的人生信條,任何戰鬥中殺日本鬼子都是正確的,以免對方獲得喘息之機,最後瘋狂反撲。
“噹啷”一聲,有一把半尺長的解腕尖刀從樑上拋下來,跌落在高大男人腳邊。
我正苦於沒有武器殺人,桑青紅拋刀的舉動,正好解決了我的困難。
“不管你是誰,都不要……參與今天的事,會出大事的!”高大男人斷斷續續地說,一邊說一邊大聲呻吟。
我彎腰撿起尖刀,用左手拇指輕輕擦了一下刀刃,觸手之處,寒氣逼人,可見這把刀鋒利之極。
“救人,救我,救命……”高大男人挺起身子,向着廟門的位置大叫。
“嗵嗵”聲還在響,他的人還沒能破門而入,這裡的戰鬥就即將結束了。
“去死吧,記住,我也姓夏。”我蹲下身,刀尖抵在對方的太陽穴上。
“你會後悔的——”高大男人聲嘶力竭地叫着。
剎那間,我稍稍有些躊躇。
根據霍金的蟲洞理論,如果一個人穿越時空而去,到達了歷史的前端。那麼,他做的任何事,都有可能改變將來。
我誤打誤撞進入這裡,一刀下去,殺了眼前這日本強敵,到底是福是禍,誰能斷定?
“動手!”桑青紅繼續發出命令。
我知道,只需右手向前輕輕一送,刀刃就會沒入敵人的太陽穴,然後一轉一攪,這日本鬼子就死定了。
抗戰中,山東好漢殺敵無數。同樣發生在山東境內的臺兒莊大戰,就讓日本軍部的高官聞風喪膽。彼時,中國軍隊用血肉之軀鑄成鋼鐵長城,阻擋日寇南下,屍體堆疊成山,戰至最後的一人、一槍、一彈,戰況慘烈之至。
同樣,魯西南鐵道游擊隊神出鬼沒,伺機出動,也給日寇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可以說,那時候山東境內全民皆兵,很長時間以內,已經成了抗日的最前線,人人以能擊殺日本鬼子而自豪。
我當然可以遵從桑青紅的命令,下刀殺掉日寇,但是我還需要一個真正能說服自己的利益,而不是憑着眼前看到的混亂場面,在人云亦云的情況下插下這一刀。
塵土飛揚、旗幟飄舞之中,灰袍漢子再次現身。
他用異術誘惑敵人入陣,卻只能重創對方,而沒有將其一舉殲滅,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你還在等什麼?”桑青紅的聲音再次傳來。
我向上看,望着她的衣角,沉聲問:“前輩,這人是誰?”
“殺了他,不要多問——”桑青紅聲音裡已經有了隱約的怒意。
不知爲什麼,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這種感覺跟隨我很久了,大概是從大哥出事以後開始的。我明顯感覺到,身邊很多事是不透明的,表面上我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生活,但老宅內、曲水亭街上卻藏着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這些秘密,只有旁人知道,我全然不知。當我從那些人面前走過,總能感到他們投射於我後背上的異樣目光。
他們一定知道一些關於我、關於夏家的秘密,但我作爲最應該知道這些秘密的人,卻一字不知。
就像現在,我在桑青紅授意下,穿過那道古老的門簾衝進來,先擋住敵人追擊灰袍男人,又操刀準備殺人——一切環節,都是桑青紅擬定的,都在按照她的意圖行事。可是,她從未露面,只讓我看到衣衫一角。
“給我一個殺人的理由。”我深吸一口氣,刀尖離開了敵人的太陽穴。
人死不能復生,這時候我應該有足夠的慎重。
“他是日寇的斥候首領,冒充國軍高官,圖謀‘神相水鏡’,這還不該殺嗎?”桑青紅問。
我收回尖刀,不動聲色地問:“‘神相水鏡’在哪裡?”
既然已經入局,我就必須頭腦警醒,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知道該知道的問題。
桑青紅冷笑:“這個你不必知道。”
由這句話,我確信自己果真只是被愚弄的傀儡。
“噹啷”一聲,尖刀落地,我起身後退,使勁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晦氣拍掉。
既然敵人已經倒地,那麼這時無論是桑青紅還灰袍男人,都可以過來一刀殺之,不費吹灰之力,又何必借刀殺人?
“你幹什麼?懦夫,懦夫!”桑青紅勃然大怒。
我冷笑起來,不想回答,只是冷眼旁觀。
撞門聲還在響,但我現在已經不擔心外面的敵人。
這是桑青紅佈下的局,她一定有辦法阻止敵人衝進來,直到這邊的好戲散場。
“好……你做得很好,只要放我一馬,我保證你在先遣部隊進濟南城的時候一家老少平安無事。”地上的人向我伸出右手,語態真誠,“我是來自日本富士山的神秀,初次見面,以後……大家定有合作機會。”
經過這番激戰,他臉上已經沾滿了塵土血污,變得狼狽不堪。更重要的是,他臉上的皮膚有好幾塊地方已經詭異地隆起,鼓出了七八個手指頭肚大小的氣泡。
易容高手擅長使用人皮面具,這人模仿的是另外一個著名的國軍高官,所以臉上至少要套三層人皮面具,才能達到形似神似的地步。現在,人皮面具已經鬆弛不堪,他的模樣也發生了變化,跟他要模仿的那人完全不同。
我沒跟他握手,只是淡淡地問:“也許你能告訴我,今天佈設的這一切到底是什麼局?”
沒有人願意處於被愚弄的狀態之下,尤其是一個如我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
我感覺到,自己的一腔熱血都被別人利用了。
在詭譎萬變的奇術大環境中,我畢竟只是個還沒有登堂入室的新手,不可能憑技藝與其他人爭長短。我有這種自知之明,所以一旦遇到高手,必定謙遜謹慎,絕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僭越之處。
在眼前的佈局中,桑青紅很巧妙地利用了我這一點,一步一步把我帶上了她畫好的路線。
我暫且不管她是出於何種目的,只要她這樣做了,就等於是陷我於生死攸關的險地。
“這只是大日本皇軍南下過程中的一小步,跨過黃河,劍指南京,纔是目標之所在。”神秀極認真地回答。
在影視劇、文學作品中,日本人是十惡不赦的惡魔,動輒當街拔刀殺人,毫無人性,更沒有規矩,但我相信那只是極端環境下的極端瘋狂行爲。
這一次,我寧願選擇相信這日本人,而不再聽從桑青紅的聲音指揮。
“最後,你們還是渡過了黃河——”我苦笑着自語。
“什麼?”神秀不解。
我再向樑上看,提氣大叫:“前輩,何不現身相見?”
桑青紅冷峻的語調隔空傳來,不再使用“千里傳音”,而是普通的說話方式:“見與不見,有何不同?讓你做的事本來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你偏偏連舉手殺狗都做不到?”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你明明能殺,爲何不自己動手?你處心積慮把我引入這個局,究竟要讓我幹什麼,何不明說?好事不揹人,揹人無好事,是不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