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老拳頭低聲哀求着,聲音十分悽楚。
屋裡的燈光射出來,打在我們腳下,像一把長刀,把我們兩人分割開來,如同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人與人之間也是有鴻溝的,思想上、地位上都有。
我並不怪沙家老兩口,因爲看到黃金就起歹意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誰都無法避免。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他們,也許會做同樣的事。
刨除今晚發生的事,沙老拳頭在我心裡還是一個很好的老頭。
“沙爺,算了。”我說。
“孩兒啊,你說清楚點,沙爺爺老了,聽不懂。”沙老拳頭不放心,躬着身子追問。
“到此爲止,你從這個大門裡出去,就忘了這事,然後回去把院子裡那大坑填上在,再踩結實。我也忘了這事,就只當是沒有這個罈子,什麼都沒發生。”我進一步解釋。
“好好,好好。”沙老拳頭高興地直點頭,雞啄碎米一樣。
我本來要趕他出去,但轉念一想,改變了主意,向北屋門口的屋檐下一指:“沙爺,過來坐,我還有幾個問題,你得如實回答我。”
沙老拳頭趕緊點頭:“行行,只要是我知道的,你儘管問。要不,我把罈子給你搬屋裡去?”
我搖頭:“放在屋檐下就行。”
屋裡有冰棺和明千櫻,絕對不能讓沙老拳頭看見。
“喵嗚”一聲,一隻肥碩的大貓從北屋屋脊上竄過,腳爪踩掉了泥塊,窸窸窣窣地沿着瓦壟滾落下來。
沙老拳頭擡頭看了看,神色略顯慌張。
“什麼了沙爺?”我察言觀色,知道他有所發現。
“孩兒啊,自從你爺爺走了,我經常看到這隻大貓。老話說了,大貓進喪宅,怪事跟着來——家裡只剩你自己,得多小心啊!”沙老拳頭回答。
如果放在平時,我對老街坊長輩們的關心肯定是感激涕零,但現在有了沙奶奶搶金子的事,沙老拳頭說再多體恤關心的話,我能感覺到的就只有虛僞。
我擡頭向西看,那大貓輕飄飄地越過兩家屋頂之後,停在西面的高處,端坐在一處更高的飛檐上,面向這邊。那副樣子,就像是在俯瞰我家的院子一樣。
“不怕。”我搖頭。
經歷了“鏡室”之變,這些小事已經無法觸動我的神經。
“小心駛得萬年船,孩兒啊,你現在是夏家的獨苗,千萬多保重啊!”沙老拳頭說。
他把罈子放在屋檐下,又拖了兩個小馬紮,先幫我撐開一個,請我坐下,然後自己才偏着身子坐。
“沙爺,把我爺爺當年託付給你罈子的時候說的話、做的事給我重複一遍,越細越好。”我說。
罈子是爺爺留下的唯一遺物,他既然有這樣的前瞻性,要把罈子託付給沙老拳頭,一定是刻意留下了很多關鍵性線索。可惜的是,他沒有看清大哥的未來,以至於發生了大明湖畔鐵公祠之變。
“當年——”沙老拳頭撓了撓頭,向大門口望去,“我記得是在一個下着小雨的晚上。天很黑,老夏哥把我請到這個院裡來,弄了兩個菜,喝了兩瓶北京二鍋頭。酒酣耳熱的時候,老夏哥說了託付罈子的事。我當時滿口答應,沒有絲毫猶豫。這件事本身是很正常的,好多老鄰居之間都做過託付,提防自己半夜突然死了,後人因房子、錢而打得不可開交。人老了嘛,總是想得周詳一點。天地共鑑,我根本不知道罈子裡有什麼,站起來就要搬着罈子走。老夏哥拉住我,要我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埋,這些事必須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我們又喝了一陣,到了下半夜兩點,我倆一起到了我家,挖了神坑,把罈子埋下去。我本以爲就是埋個普通罈子,但我們把罈子放到坑底之後,我剛拾起鐵杴,想要埋土,你爺爺突然攔住我,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沙老拳頭皺着眉,眼睛不住地眨着,右手在腦後使勁撓來撓去,發出刺耳的“嚓嚓”聲。
罈子裡既然裝着這麼多驚人的東西,我能猜到,爺爺不可能隨隨便便埋進坑裡就算了,一定還有其它後續的手段。
我看過一些非常冷門的風水典籍,上面提到了很多奇術師擁有特殊的“埋物之術”。一般情況下,“埋物之術”會應用在帝王、貴族死後的墓穴封閉這道工序上,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道工序,通過一些詭秘異常的奇門手法,讓墓穴的入口產生類似於“地底移位”的變化,使得盜墓賊、尋寶者即使知道墓穴的準確位置,也根本不能得其門而入。
秦始皇墓、成吉思汗水上王陵這兩個墓穴已經成爲歷史不解之謎,就正是因爲建造過程中使用了“埋物之術”,所以直至今日,成吉思汗水上王陵仍舊下落不明,即使是當日參與過陵墓建造的工匠後代,拿着老祖宗留下的地形圖紙,仍然找不到陵墓確切位置。
“埋物之術”的設計與使用非常弔詭,其中摻雜了太多奇門遁甲、五行八卦的理論,又與五鬼搬運、迷天過海之類的異術有接近之處。到了今天,這種奇術成爲單純爲國家大人物服務的秘術,尋常人已經根本沒有機會接觸了。
“他做了什麼?”我問。
在我表面上,當然是不動手術的,以免沙老拳頭過於緊張,把很多真實記憶給弄成了胡編亂造的臆想片段。
“他拿着一隻活雞,雞嘴已經被透明膠帶緊緊纏住,不能發聲。到了坑邊,他說了一連串我聽不懂的話,然後一把扭斷了雞脖子,將雞血灑在罈子上。到了最後,雞血一滴不剩,罈子外面已經全都被血染紅。他把死雞扔到坑底下,又掏出一把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讓自己的血也滴在罈子上。做完這些,他才示意我把土填上,半尺一層,層層踐踏結實。”沙老拳頭說。
按照他的說法,爺爺所做的,正是“埋物之術”裡的程序。雞血、人血是奇術的引子,但真正重要的,卻是爺爺在作法之前所說的那些咒語。
每一位奇術師的咒語不同,這就像苗疆煉蠱師落蠱一樣,每種咒語各個不同,只有作法的人才能解除。
“還有嗎?”我見沙老拳頭似乎還有話說,並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這個……這個,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跟埋罈子有關係,但是比埋罈子更奇怪。他在埋罈子的地面新土之上跪下來,向着西南方向緩緩地磕頭,額頭貼在新土上,長達五分鐘沒有擡起來,像是睡着了一樣。那個時候,本來稀稀拉拉的雨突然下得異常猛烈起來,就像回到八月份的雨季暴雨期一樣,只有幾秒鐘工夫,就在院子裡積了半尺深的雨水。他還在那裡跪着,膝蓋以下,半身都在水中。我淋得受不了,就提着鐵杴退到屋檐下面,默默地看着他。新土很軟,雨水一泡,馬上就往下陷落,他的身體也跟着下落。到了最後,他向下陷了兩尺多,雨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胸口。如果是在平時,我也許會跑過去把他拉起來,拼命叫醒他,但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敢做,就像身處噩夢中一樣,一動都不敢動。你想想,雨水跟泥土混在一起,變成了非常渾濁的黃灰色。他的頭在水裡,水面上只留下脊背,像一條半沉半浮的死魚……”
沙老拳頭說着說着,就進入了自我催眠的狀態,眼神呆滯,神志恍惚,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天雨!”我受到的震撼比沙老拳頭更甚。
“天雨”是“埋物之術”中的極深奧路數,也是“天雨、地風、人氣”三種路數裡最高階的。
至於“天雨、地風、人氣”之上,還有“神境、仙班、雲山、霧罩”四大至高境界,都是尋常人無法窺其真諦的學問。
爺爺使用了“天雨”來埋藏這個神秘的罈子,能夠說明兩個問題,其一是說明爺爺對罈子的極度重視;其二,爺爺對於“埋物之術”的運用非常純屬,應該是在這種奇術上具有極高的造詣。
可惜的是,在我們夏家的老宅中,竟然找不到一點跟“埋物之術”相關的東西,可見爺爺根本沒有想到要將這種奇術傳承給我。
向更深處想,也許爺爺真正想要傳承的對象是大哥夏天成,而不是我。
我只是夏氏一族中可有可無的一份子,所有人並未準備好將我推到某一個位置上。相反,在“鏡室”之內的那些人卻感受到我身體上的種種不同之處。最終,我該向何處去?我該相信哪一方面對我的評價?
“後來,雨停了,院子裡的積水全都流進了埋罈子的坑裡。老夏哥已經變成了一個泥人,渾身都在滴水。我大着膽子走過去,攙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來,用袖子給他擦掉臉上的泥水。我是個沒有文化的人,沒法說清楚當時他的樣子,只是覺得他的眼神變了。原先他的雙眼是發亮的,像兩顆寶石,一看就知道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可是,從那一刻起,他眼睛裡的光沒有了,只剩下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我說不出原因,只是感覺到了那種變化。石頭,老百姓雖然沒有學問,但腦子不傻,都能看出個好孬來。老夏哥後來變成了老年癡呆,也許就是從那晚上下雨開始的……”
沙老拳頭的感覺完全正確,從剛剛這段描述中,我也能聽出來。我爺爺用全部精力發動了“天雨”這種“埋物之術”,將罈子隱秘地深藏起來,等於是完成了最後的使命,也用盡了全部智慧,最終變成了老年癡呆者。
在我的幻相中,曾經看見一個像爺爺的人——或者說那就是爺爺,正在使用“鳳舞九天龍悲回”針法給嬰兒逆天改命。所以,他身懷各種奇術,包括了各個方面,是不可多得的奇術界超級人物。
他的老年癡呆、他的死,都是奇術界的巨大損失。
古語說,天妒英才。
太聰明的人總是沒有太好的下場,因爲他總是過度透支了自己的智慧,能夠看透天機,遂遭天譴。
這就是“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的人生真理。
爺爺患上老年癡呆之後,已經成了曲水亭街上的一個笑話,舊城區的老街坊們從門口經過,都會掩口而笑,嘲弄這個頭髮花白、衣着不整的老年人。沒有人知道他昔日的輝煌,如果歷史重來,我相信他一定會大顯身手,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後來的事,就沒有什麼特別了。”沙老拳頭說。
他在說謊的時候,右腿都會抖動。現在,我又看到他在抖腿了。
“真的?”我逼問了一句。
看樣子,沙老拳頭想反駁,但在我的逼視之下,瑟縮了一下,囁嚅着回答:“也不是,他把東西埋了,我老覺得不放心。後來有一天,我跟你沙奶奶說了這事,她就提醒我,把罈子先挖出來看看,要是裡面沒有什麼犯禁的東西,再重新埋起來,不過,我們兩人從埋罈子的位置下手,直到把整個院子的地面都挖了個遍,也沒找到罈子,真是奇了怪了。後來你沙奶奶說我是騙她,害得我好一頓費勁解釋。我想起老夏哥埋東西之後做的那些古怪儀式,也認識到是一種很奇怪的奇術,就死了心。前幾天,老夏哥在醫院裡病危,我和你沙奶奶又起了挖罈子的心,結果沒挖了半宿,就把罈子起出來了。”
他的解釋固然合情合理,但我卻知道,他挖罈子的目的就爲了獨吞裡面的東西。
其實,如果他不帶我去他家看金條,這件事就更好解決了,只要他偷偷藏起來就好,除了沙奶奶,沒有其它人會知道,豈不是做得更徹底?
那麼,他爲什麼又來找我,帶我去拿金條?
另外,爺爺一死,“埋物之術”就已經無解了,這個罈子最應該呈現的命運是永遠埋在地底、一直不見天日纔對,又怎會突然被他們老兩口找到?
沙老拳頭說出了過去的老宅舊事,揭開了爺爺託付罈子的秘密,但隨即帶來的卻是更多違背常理的怪事,無法一一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