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虎谷,踞虎狼地。峻嶺崇山,滿目森然;危崖障壁,如戈似戟;氣象肅殺,無不令異鄉過客悚慄。
近年屢聞怪異事,峽下飛鳥竟絕跡。蔓草叢生,荒冢盈野。昔日頻起烽煙,不乏梟雄埋骨,啼血之恨未盡。狼咆虎哮,遂罕有人至。
阿又打個呵欠,略有睏意。
自午後至此,到夕陽西下,通齊州的山路依舊毫無動靜。飛天夜叉皆密藏於樹冠,彼此囁嚅私語,頗爲不耐。盤坐在左的飛僵,綠眸白鬃,目露兇光。它嘴裡咀嚼着一根大腿骨,嘖嘖有聲。阿又耳裡聽着,心生厭惡,甩手賞了那怪物一巴掌,喝道:“吐出來!”
夜叉畏縮片刻,努起嘴,“噗”地將東西吐出,重新蜷體蟄伏在他身側。
正當此際,車輪轔轔,六匹快馬、三輛大車自西向馳來。
阿又朝下觀望,頭一輛和末一輛都極爲尋常,中間一乘卻漆了紅漆,很是堂皇,大不像普通人家的座駕。他揣度,這便是今天要等的人。於是拈弓搭箭,照準那匹栗色馬,當頭一箭。
矢若流星,那畜生頓時長嘶一聲,仆倒在地。
一騎受創,其餘的難以爲繼。馬車顛得幾顛,撞上了道旁雪松。下邊的人,方寸大亂。只聽有人嚷道:“有賊!”前後兩車勒馬止步,有二三十人,做扈從打扮,手持刀劍跳下地。他們雖臨險地,倒也不懼,只團團護住紅漆的大車。
阿又厲聲呼哨,夾道伺伏的怪物,傾巢而出,朝他們撲去。飛僵力大如熊,性好嗜血,非雷擊不滅。那些人絕沒料到遭遇的居然不是強盜,而是鬼怪,頃刻之間,駭然變色。他隱在樹梢,接連放箭,撂倒爲首四人。
不過,這些人確實勇悍。其餘的暋不畏死,執刃齊上,與夜叉鬥作一團。然則,哪裡會是對手。沒多大工夫,死的死,傷的傷,躺了一地。不是斷臂就是殘腿,慘號兀自不絕於耳。飛僵逞兇性,大啖其肉,將內臟扯得到處都是。要不是阿又喝止,那些人早已屍骨無存了。兩頭白毛怪物似乎還不盡興,齊齊將那輛馬車扛起,又猛地往地下一摔。車子轟然塌掉半邊,他耳力好,似乎聽到車內有個女子驚叫了一聲。
少年有點意外。經年來這條路上已經少有人敢孤身犯險,外頭管狼虎谷、琵琶嶺叫做“斬首山谷”,他替將軍捕獲血食也有十年時間,怎麼還會有人這樣不信邪,偏要拿性命做兒戲呢?
想到這裡,他驅退夜叉,收起長弓,走到車前。竹簾內影影綽綽有個人,縮在角落,一言不發。
他吸一口氣,將手伸向前。
甫一碰到車門,就有團毛茸茸的東西當面飛來。少年躲閃不及,那東西伸爪便抓,抓得他雙頰鮮血淋漓。車內人趁亂拔足狂奔,但飛天夜叉張牙舞爪地截住她的去路。那女子從沒見過這等陣仗,尖叫一聲,不敢動了。
阿又揪下臉上的白貓,這纔看清了她的相貌——原來還是個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她退了兩步,澀聲道:“你想怎麼樣?”
阿又略爲失望,說道:“我想這樣。”
話音未落,少年忽然欺近身,在她後脖子上一敲。小姑娘沒防備,中招倒地,暈了過去。
他向夜叉吩咐道:“收拾收拾,活的帶走。”
怪物們得令,各自分頭行動,井然有序。肢解的肢解,扛屍的扛屍,將馬車付之一炬。頃刻之間,黑煙滾滾。
少年單膝跪地,俯身察看。女孩呼吸勻稱,沒有受傷。她衣着華麗,披金戴玉,芙蓉如面,柳葉似眉,口含朱丹。縱然未及長成,但已現娟麗。
明阿又出了會兒神,心想,要是妹妹還活着,大概該到這樣的年紀了。他這麼一轉念,就不大忍心下手。
沉吟片刻,少年下了狠心,抽出匕首。
忽然間有磷光閃閃,飛僵見了,忙不迭匍匐在地。
只見林中鑽出十幾名青衫白袖的垂髫侍女,手提紗籠,徐徐行來。後邊跟了一乘轎子,沒有人擡,浮在空中,自行移動,瞧着好不詭異。
阿又不敢怠慢,轉身跪倒,手裡偷偷抹了一把泥,塗在那姑娘臉上。
轎子到得跟前,凝住不動。裡頭有個女子慵懶嬌媚的聲音,詢道:“阿又何在?”
少年垂首回答:“恭迎夫人鸞駕。”
“聽說你捉到一個小丫頭,我那裡少人差遣,你將她臉擡起來我瞧瞧。”
他輕輕提起小姑娘頭髮。這時候,她臉上泥污滿布,且有潰爛瘡疤,十分難看。
轎里人看了,反而點點頭,彷彿很滿意,隨即吩咐帶走。少年將小姑娘身軀一提,撂在肩頭,猶如扛了條面口袋似的。後頭隨駕的怪物,趕着馬匹,前拉後推,皆馳離山徑。
地下暗紅色一攤血漬,正漸漸沒入愈見濃重的樹影。很快,銀蟾將出,誰也想不到這山谷中,曾經有場慘烈的劇鬥。
少年自狐裘中取出銀針,擲在地下,喊聲:“開!”
原本茂密的樹林,縮地移山,樹木退在左右兩側,讓出一條大路。盡頭斷崖,從中一裂爲二,如同門扉般轟然開啓。後面直入雲端的城池巍然聳立,上書“太陰府”三個大字。城門絞索吊起,少年打頭,其餘人尾隨其後徑入城中。斷崖緩緩合攏,依舊還原成光滑如鏡的峭壁。
山城內又是另一番光景,佈置格局倒像是仿長安所建,因此也有人私下稱之爲“小長安”。只不過,這裡較之長安,風光迥異。
這座山中城池以地河貫道,十方通津。廊橋飛架於市,縱橫交錯,幾如迷宮。先有街市,人聲鼎沸,往來商旅絡繹不絕。駿溪兩替,五坊左右。既有酒肉飄香,也不乏絲竹盈耳。釣篷船艇,時時出沒於煙波。及至入中城後,眼界更開,高樓漸增,鱗次櫛比。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既有碧睛紅髯的胡人,也有人身畜首的妖怪。或老或少,或美或醜,相貌不類常人,不一而足。阿又早已經見怪不怪。
人們見到轎子,紛紛讓路,不敢以目視之。少年執禮甚恭,直將夫人送到宅邸。
遠遠擡頭望去,好一棟接天攘日的瓊樓華宇。共三十三層,猶勝三十三長天。匾額上兩個燙金的大字——“清涼”。外面飛檐畫棟,富麗堂皇,裡頭嶙峋怪石,曲徑通幽。呼爲小長安內章臺翹楚,誠不爲過。
陽臺上,優伶歌姬迎來送往。等到吐蕊夫人落轎後,少年才招招手,呼來一位倚門賣俏的女郎。
那女郎年紀已過雙十,衣着紅衫,嘴裡叼了杆水煙。
她看到阿又背上背的姑娘後,冷冷地道:“這麼難看,我們可不收。”
明阿又將小女孩抱下來,交給隨從,向她說道:“不是叫她入行,夫人要個使喚丫頭。在你這裡暫放兩天,等我調教好了,就送走。”
紅衫女郎待要走近,又聞到一股血腥味。她蹙起眉,捏着鼻子,斥道:“以後在外頭辦完事,別上我這兒來,髒死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以爲忤。他低聲問道:“老頭子回來沒有?”
女郎拿手暗暗一指,丟個眼色,“正等你過去呢。他氣色不好,你仔細着吧。”
少年略點了點頭,攏起狐裘,朝內走去。
清涼殿頂上五層,向來不準輕易造訪。持刀劍的侍衛,身披金甲,神威凜凜。每隔十步,必定有人隨伺在側。像飛天夜叉這種骯髒的精怪,都被逐到護城河下水牢之中。如若不是阿又清楚底細,大概會將這裡當做皇宮大內。如此戒備森嚴,小心翼翼,除開皇親貴戚、王侯將相,誰又能有如此排場?
只聽裡頭有個蒼老冷峻的聲音說道:“進來。”
明阿又這才啓扉而入。
猶記當年草上飛,
鐵衣着盡着僧衣。
天津橋上無人識,
獨倚闌干看落暉。
這首詩直接題在粉壁上,雖未署名,但少年一眼就認出將軍的筆跡,不禁心內欷歔。
前兩句筆力蒼勁,隱隱有些劍氣,縱橫淋漓,直迫眉睫。後轉折之間,魄力不減。只於末尾一句,無論詞句還是落筆均有憊態,絕不類先前的恣意狂放。
將軍人在紗屏後,几上卷宗堆積如山,背後高懸龍泉寶劍,除此之外,房間中別無他物,顯得空空蕩蕩。
他擲下筆墨,投在畫屏上的影子略微動得一動。“有什麼斬獲?”
明阿又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十三人,死傷各減一半。還有個丫頭,被夫人要走了。”
他將手一揮,道:“城內情形如何?”
少年不敢隱瞞,只好說道:“盜寶之人糾集餘黨,累月之中三次攻城。現在山下紮營,似乎來意不善。”
那人“喔”了一聲,沉吟半晌,既未表示生氣,也未表示讚許。過了會兒,將軍才漫不經心地吩咐道:“我走之後,這裡羣龍無首,事事都要交給你辦。你往返奔波,兼顧不來。從今往後,外面的事不要管,我會另外派人。這段時間給我待在清涼殿,哪裡也不要去。”
阿又聽罷,臉色一變,知道這分明是對自己起了疑忌。將軍城府極深,猜忌心重,且孤傲不羣,不納勸諫。如若辯解,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那將軍又道:“夫人那邊小心伺候,如有差錯,我不饒你。下去吧!”
少年無奈,只好諾諾而退。
走到門前時,屏後人忽然啓口,“我知你心有不甘。你是聰明人,只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以後有的是機會。”
太陰府是將軍的地界,既不屬山魅管,又不屬精靈轄。前後方圓七百里,不通天不入地,收四方遊魂野鬼,花精柳怪。西通袞、鄆兩州,東抵泰山,擁陰兵近萬人衆,興怪異則十載有餘。府界內,將軍的話有如聖令,他要誰活誰就活,要誰死誰就死,要誰掌權誰就掌權,要誰失勢誰就失勢。因此,不啻於國中之國,城中之城。
明阿又在太陰府內,可算將軍左膀右臂,頗受倚重。不說風光無限,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實權。便是將軍的寵妾吐蕊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如今他一朝失寵,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雖說在這裡,類似事情並不少見,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有人風光就有人落魄。不過,誰也沒想到,這次倒黴的會是他。所謂樹大招風,此話一點也不錯。昔日,少年爲將軍清除異己,樹敵甚多,親他的居少,懼他的居多,所以大不得人心。如今,就連清涼殿的下等使喚傭人,見了他的面,似乎也不類平日裡的笑臉逢迎。
“寶錦,拿酒來。”阿又高聲喝道。
那日的紅裝女郎“呸”了一口,頗爲不耐,道:“喝死你拉倒!”
言罷,只聽一陣女子嬌笑,玉手揮弦,鶯聲裂帛,下流小調不絕於耳。等得半晌,卻始終不見有人答理。
少年心道,當日我得勢時,待你們也算不錯,現在這般臉色,變得未免太快了些吧?
他正煩躁時,哪知卻有人門也不敲,便大大咧咧地闖將入內。
花名叫做寶錦的美貌女郎二話不說,把他胳膊一拉,惱恨道:“你可給我惹的麻煩——還記不記得五天前放在這兒的丫頭?”
他“啊”一聲,問道:“她怎麼了?”
“她快死了!你馬上給我領走,總不能死在這裡。不然客人不嫌犯忌諱麼?”
要不是有人提醒,少年還真把這檔子事忘到腦後去了。
原來那小姑娘性情剛烈,自從到這裡,便開始絕食,不吃不喝已經幾天時間。
少年隨寶錦下到西廂,果然見那小女孩躺在地下,桌子上飯菜未動,一副面無人色的樣子。
小姑娘瞧他進來,情不自禁地將肩膀一縮,臉上掠過幾分懼意。
明阿又道:“爲什麼不吃東西?”
她毫不答理,轉過頭去。
少年不由得微微冷笑,說道:“我看你死不了。骨頭硬的男人我見多了,女人連一個都沒有。”
她哼了半聲,仍不答言,臉上卻有怒容。
他雙手抱胸,悠然道:“小姑娘,你不敢看我,莫不是在怕我?”
“我怕你什麼!”她說着,坐起身來,“我有什麼可害怕的!”
“既然你不怕,那麼我問你,我殺了那麼多護送你的人,就算他們不是你的親朋好友,總是爲你喪命。你不能替他們報仇,對不對得起人家?”
小姑娘想了一想,倒還聰明,搖了搖頭。
“那麼你要是死了,誰還能替他們報仇?
她又沉吟片刻,再搖了搖頭,似乎若有所悟。
明阿又接着說道:“你死了以後,別說報仇的機會,連眼淚也不會有人爲你流半滴。你的父母家人更不會知道你去了哪裡。”
她猶豫了半盞茶工夫,終於長長嘆息。
少年見她似乎略有悔意,鬆了口氣,俯身將托盤往她跟前一推。
說時遲,那時快,白光一閃,一柄一尺來長、精光閃閃的匕首****他胸口,直沒至柄。
那姑娘一擊得手,倒是怔了一怔,沒想到會這麼容易。
少年也是活該自己疏忽大意,全沒料到她會猝起發難,血漬頃刻間浸透皁衫。
誰知阿又卻皺一皺眉,反手一拔,任那傷口流血,似乎渾不在意。“真有你的,這件衣服可剛剛洗過。”
這回輪到小姑娘臉色發白了。她先是驚愕,而後不禁懼怕起來,顫聲說道:“你……你……你到底是不是人?”
“太陰府內這些男女老少,除了你之外,連一個活人都沒有。”說罷,他瞅了一眼匕首,上面刻着“楊朝煙”三個篆字。
“你姓楊?”
他將匕首輕輕擲到地板上,笑道:“另外,用這種方法是殺不了我的。”
那姑娘目瞪口呆。
少年閉上門,偷偷對等在一旁的寶錦囑咐:“打明天起,派她去伙房做事。”
寶錦拿指頭朝他一戳,嫣然笑道:“怎麼又不憐香惜玉了?”
這真是座怪異的城池。
楊朝煙浸在冷水裡的手被凍得通紅,指甲寸寸斷裂。她這邊一刻不停地洗着盤子,更多的杯盤碗盞正從頭上斜開的方孔中滑進來。
小姑娘抹了抹額角,覺得三天裡幾乎把三輩子該乾的活全乾了。饒是如此,每天照舊給人呼來喝去,拳打腳踢,沒有半分好臉色看。她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喚,自起牀到晌午,連口水都沒喝。想到這裡,不由叫人生氣,便將抹布狠狠一摔。可是,她想撂下不做,髒盤子並不會自己減少。沒多大工夫,便堆得如同小山一樣高。小姑娘瞧着眼暈,有氣無力地靠坐到窗邊。
天空中各式各樣的東西飛來飛去,有時候是祥光,有時候是雲朵,有時候是草龍,甚至連長了兩對翅膀的猞猁和三個腦袋的獅子都出現過。頭一天,楊朝煙就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足有半個時辰,才被人一巴掌拍醒。至於這座城市中往來之人,那就更加稀奇。她被使喚到廂房中的時候,要麼迎頭撞上牛頭人身的官人,不然就是人面狐尾的戲子。有的尚通人言,有的卻只講獸語。
她自問從前大江南北去過不少地方,也不算孤陋寡聞,這一次,若將此番遭際說與人聽,只怕誰都不肯相信。虛妄荒誕,莫過於此。
清涼殿中有女有男,女的亦分三六九等,各司其職,好像煙花巷內的秦樓楚館一般,個個濃妝豔抹,能歌善舞。成日價都能聽到射覆行令、琵琶爭春,熱鬧非凡。唯獨當日裡見到的那個身披狐裘、腰懸青鋒的少年,卻再無影蹤。
楊朝煙心想,我總不能真在這兒待下去,得找個機會跑了纔好。然則,怎麼跑,往哪兒跑,卻全無主意。
想到這裡,她打個寒噤,摸了摸臉上潰爛的傷口。那一日山路之上遇險,血淋淋的一幕,如今仍是歷歷在目。
廚娘才從樓上下來,看她又在發呆,便拿手指狠狠一戳,喝道:“沒見過你這樣眼中不放事的,一日裡倒有大半日在神遊,半點靈性勁都沒有,真不知道夫人瞧上你哪一點?”
說罷,也不等小姑娘回嘴,便將手裡食盒塞到她懷內,吩咐道:“送到五樓東邊第二間廂房,快去!”
楊朝煙無奈提了酒飯,上得樓來。及至廂房外,剛要敲門,只聽走廊裡忽然有人連連尖叫,而後,一陣呼喝喧譁。砰的一聲,有扇門扉轟然倒下。小姑娘不由得回頭張望,哪知有人猛地向懷內撞來,她手內的盤盤碗碗掉到地上,摔了個乾淨。
一時間,各處各房炸了鍋。樓上樓下,飲酒的、划拳的、唱曲的人,亂作一團。
楊朝煙不明就裡,一骨碌爬起身,跑到樓梯轉角的欄杆旁。
那些人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嘴裡嘟嘟囔囔。
隱約聞得有個女子慘呼。
只見一位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女,披頭散髮,臉上妝容一塌糊塗,頰上還有一道細細血絲。她的琵琶扔在一旁,琴絃已斷。少女委頓在地,神色又是驚怕,又是氣惱。她盯着那杯盤狼藉的房間,似乎正同什麼人對峙。
楊朝煙好生奇怪,屋內明明一個人都沒有,怎麼會傳出男人的聲音?
那男子厲聲喝道:“清涼殿好大派頭,如你這樣一個尋常歌姬也要狗眼看人麼?把你們管事的給我叫出來!”
寶錦見他指名道姓,忙排衆而出,道:“閣下有什麼話只管衝我說,不必大動干戈。”
“好,那我問你,我次次來,給錢打賞可比人少過?”
寶錦搖頭說道:“沒有。”
“我可有賒賬不還?可有攪過你的局?”
“也沒有。”
“那她怎麼就敢叫我等上兩個時辰,還避而不見?我親給她斟酒,她如何敢不喝?我來捧她的場,那是給她面子。她這樣,莫非瞧我不起?”
女郎“哦”了一聲,側頭問道:“香嬋,有這事嗎?”
那少女臉上發紅,蹙起眉頭,說道:“我着了風寒,早起遲了,確是不該。可是他……他卻揚言不與我善罷甘休。”
寶錦自知理虧,斷然喝住,“這叫什麼話,你……”
她話音未落,那少女臉色驟變。楊朝煙閃眼之間,只覺有個小白影子一晃而過,轉瞬即逝。再看香嬋,居然手捂胸口撲倒在地。她用手摳喉嚨,彷彿想把什麼東西嘔出來。然而吐了半晌,只吐出一攤苦水。少女尖聲號叫,手捧小腹,渾身抽搐,彷彿疼痛難當。
男子的聲音這時卻從肚裡傳來,“此刻求我,已然遲了。”
原來鎮定自如的寶錦,這時也失了主張。待要開言勸阻,人家哪裡肯聽。看熱鬧的更不將一個陪酒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只顧瞧好戲,誰又會蹚這趟渾水?
楊朝煙耳朵裡聽着香嬋一聲聲悽切的叫喚,心裡十分難受。她天生有些俠義心腸,看到有人平白受欺負,便會憤憤不平。更何況旁邊人嘻嘻哈哈不當回事,連一個表示同情的人也沒有。
楊朝煙腦筋轉得快,眉頭一動,計上心來。她忽然揚聲說道:“你這麼藏頭露尾,躲在別人肚子裡不敢見人,還算個大男人嗎?”
她一開聲,周圍人人側目,好像看稀奇一般。
小姑娘在扶手上一撐,漂漂亮亮地翻身落地。大家看這丫頭雖然弱不禁風的模樣,卻有膽量挺身而出,都頗出意料之外。一時間,滿場鴉雀無聲。
那男人冷笑幾聲,“我是男人,不過不是什麼‘大’男人。況且,男人又怎樣?無論男人女人,既然是來花錢快活,就不能受此羞辱。”
小姑娘在對面席地而坐,神態落落大方,道:“哦,你是覺得受羞辱了。這好辦,我們打個賭吧。要是我贏了,我替這漂亮姐姐把酒喝下去,咱們就算兩清。閣下便既往不咎,成不成?這樣,你也算大人大量,又不算失了面子。”
肚內男子沉吟不絕。
姑娘怕他不應,又激了一激,“你要這麼忌憚我一個小女子,那自然不必應承。不然就是丟了兩次面子,要受雙倍的羞辱。”
說着,比了個“二”字,兩隻雪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她本就生得嬌俏可人,這麼一來,更是讓人忍俊不禁。再厲害的客人,被她這麼一攪和,也有些啞然失笑。
那人果然呵呵一笑,說道:“你要和我賭什麼?”
此一問,正中下懷。楊朝煙更不等他會意,立刻順勢說道:“就賭我不用動手,坐在這裡,能讓你從她肚子裡出來。你看,這是你讓我出的題目,可不許反悔。咱們要賭就賭這個,別的都沒甚意思,我可不賭。”
這大話出口,別說是那客人,就是旁人也甚是納悶,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是魘鬼上身,那也要畫符針刺,大做法事,纔可遣走,更甭提是跑進人家的肚子裡。除非開膛剖腹,否則有什麼法子?她竟然說得如此輕鬆,但看起來她又大不像個有法力的人。那男子萬分好奇,倒要瞧瞧她如何兌現。
楊朝煙閉目凝神。
大家見她端然盤膝,正襟危坐,都道是斂息施法,於是誰也不吱聲。哪知等啊等啊,大半炷香的時間都過去了,卻未有半點動靜。
那男子實在不耐煩,忍不住催道:“喂,你倒是來呀?”
小姑娘緩緩吐了一口長氣,頗爲無奈地輕輕搖頭,答道:“哎呀,真是太對不住,今天日子不對。”
“何謂日子不對?”
“五行有相生相剋之理,陰陽有相輔相成之道。便是一日裡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氣場也都不同。今天的氣場嘛……是陽盛陰衰,我的法術只怕不能靈驗。”
男人“哈”了一聲,笑道:“不能就不能,不要找藉口。”
楊朝煙冷冷答道:“我不過是不能施法叫你出來,但我卻能讓你站在外頭,不動你一根毫毛,將你搬到這位姐姐腹中。依這時辰當能靈驗,若要你出來,那得再等上幾個時辰。你要肯等,我就奉陪。”
那人心想,從內出外和從外入內又有什麼分別?何況要再枯坐一個時辰大無必要,沒準就是這丫頭在胡謅,用的緩兵之計。他若不肯耐煩耗着,這事兒就算帶過去了,可偏偏這人好較真,於是喝道:“也罷,我就出來,看你有什麼能爲。張口!”
名叫香嬋的女子急忙張嘴。只見一個一指來高,身着白衫,四肢眉目俱全的小人兒,從她嘴裡一躍而出,落在桌上。
小姑娘吃了一驚,湊近再瞧。只見他做公子打扮,手內持了把摺扇。雖說是真小,可是神態瀟灑,氣宇軒昂,直讓人忍不住要叫好。
那小人衝她點首爲禮,微微一笑。
倒是楊朝煙看得呆了,沒回過神,心想:難怪方纔你說自己不是“大”男人,果然小得可以!
白衣公子向她說道:“丫頭,我出來了,你作法吧。看你怎麼把我變進去。”
楊朝煙掩了嘴,不由得笑道:“你看,這不是自己出來了麼?我可沒有動過手。是你輸啦!”
男子一愕,周圍人恍然大悟,立刻鬨堂大笑。
這男子也深爲佩服這姑娘才思敏捷,急智百出,亦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可真是聰明,我很喜歡。咱們不妨來喝上一杯。”
果然有人將酒杯一字擺開。酒具各兩套,一套是從小至大十隻碗,最小的不過是尋常大,最大的則滿滿一海。那白衫公子自有十隻照比例縮小的小碗,好不有趣。
他倒豪爽,舉杯說道:“我先乾爲敬。”
楊朝煙鼻子裡剛聞到酒味,就覺得這酒較之從前在家裡喝過的,要厲烈得多。琥珀顏色,傾之掛碗,實乃上品。小姑娘纔不畏懼,仗着自己平素量大,一口氣喝下來。直喝到第二輪,臉賽胭脂,已經有些搖晃。她呼出一口熱氣,卻見那公子渾不在意,又向自己舉杯道:“要能喝完這一回,我便交你這個朋友。”
她不好卻人盛情,將酒送到嘴邊,往下一灌。頓時耳內轟鳴,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楊朝煙生平第一次醉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長時間。待到醒來時,已經深夜,繁星漫天。
她揉揉眼,坐起身,覺得有東西硌得慌。回手一摸,竟是塊小巧玲瓏的雞血石。這玩意兒可不是她戴的,便問道:“這是誰的石頭?”
沒料到平日對她不理不睬的姑娘們,此刻個個圍攏來。這個說,你今天好膽量,救了我們香嬋一命。那個說,你可交了好運,那小人兒地位甚尊,是勾漏家宗主玄機娘娘的嫡系子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反把她誇得不知所措。
寶錦遠遠向她一笑,說道:“那石頭是人家送給你的。收在身邊放好了,可是樣貴重的寶貝。”
她說貴重,楊朝煙翻來覆去沒看出哪裡貴重。像這樣的石頭,尋常她都不屑戴。不過既然是禮物,理當收好,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入懷內。
小姑娘道:“我不舒服,想透一透氣。”
說着走到窗邊,伸出頭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正當此時,外頭忽起幾聲雷鳴般的炮響。寶錦臉色一變,叫聲“不好”。接着號聲、鑼聲、吆喝聲,此起彼伏。楊朝煙向下一望,地上人影晃動,到處沸沸揚揚。她好奇心重,探出身子,朝下看去。沒多大工夫,但見一片鐵甲,色做金銀,光芒閃爍。當先一騎白馬馳過,後面人頭涌動,旌旗獵獵。實有鐵馬兵戈,道不盡萬千的殺伐氣象。雖然事起倉促,軍隊陣容卻十分齊整。那位領頭將軍更是鎮定自若,凜然有神。刀未出鞘,已經隱隱聽聞鏗鏘有聲。
西北邊紅芒萬丈,濃煙滾滾,直燒得碧霄起霞。一聲尖銳長鳴,黑黢黢的龐然大物從天而降,擦着琉璃瓦翻滾落下,房子頓時搖晃。衆人嚇得四散奔逃,皆向樓下搶去。
寶錦大聲命令:“不要慌亂,貼着牆走,都去地窖躲藏!”
說罷,將楊朝煙一揪,指了個方向,道:“別瞧熱鬧了,快跑——”
承她指點,小姑娘也跟着人流逃去。可是擁擁嚷嚷的人實在太多,都堵在樓梯口。堂上接連幾番震動,灰泥磚瓦簌簌下落。楊朝煙見勢不妙,向左一閃,一根柱子轟然倒下,把欄杆砸塌。那些人便如同餃子下鍋,撲通撲通跌落。
楊朝煙面前無路,腳下離地有十來丈高,哪敢亂動?她正彷徨無計,忽然有人從後頭把她嘴巴一捂,兩手夾起她,拖入廂房。
房中漆黑,沒有燭火。小姑娘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知是敵是友。她掙了兩下掙不脫,索性張口便咬。對方果然吃痛鬆手,在她耳畔輕輕說道:“別嚷,是我。”
楊朝煙不禁一怔。這不正是那個多日未曾再謀面的少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