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裡的葉子幾乎凋零怠盡,深秋的蕭瑟掩埋了曾經的蒼翠生機,剩了無數橫向天空的枝椏,在風中瑟縮而抖。下午的天空很是霾,空氣裡的清寒裹了人的身體,貼了肌膚滲入血液,緊緊繞在心頭。
“今天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是不是又有什麼鬼想法了?”
岑岑撇了一眼身邊的依露,自顧自地在一塊方石上放了絲帕,坐在上面。
紅杏承襲了一貫的作風,老老實實地站到她身邊去,繼續當她的守護神。
依露仰臉笑了笑,揚手在空中取了一片枯葉,細細把玩着,“我要回西洲啦。”
紅杏頗爲不解,“好好的怎麼要回去?你那香料鋪子纔開張沒幾年,就賺夠了?”
岑岑是知道她的底細的,想到那媲美天使聖女一般的人兒,不由得心裡一酸,問道:“回去看姐姐麼?你已經找到了治療她的方法了麼?”
“還沒有,只是我覺得該回去一次的。”依露看着枯葉上脈絡分明的莖,有點羨慕起來。即便是殘落了,這葉子仍舊是條理清楚,而我呢,雖然正是大好年華,卻還在尋找自己的不清晰的未來,我和葉子哪一個比較幸福?
紅杏嘆道:“我還指望你幫我去搶皇帝位子呢。”
依露啐了他一口,罵道:“你一個大男人,做事有點出息好不好?”
紅杏笑道:“其實我無所謂啦,反正我當不上皇帝,就沒錢還你的債。所謂蝨子多了不怕癢,到時候你催我還錢,我是一定沒錢的。”
“哎喲,居然學會威脅我了?你現在出息大了。”
“你幫我的話,我封你個‘長公主’如何?”
“哎喲,居然學會我了?你現在出息越來越大了。”
岑岑託了腮,輕皺了娥眉看他們鬥嘴,略略思索着,覺得心裡有了一絲莫名的恐慌,似乎有不祥的氣味刺激了鼻子。
“依露,突然走得這麼急,之前也沒聽你談起過回家的事,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依露淡淡地笑了笑,“到底是岑岑妹妹,冰雪聰明。可你到底只是個賣唱的……”
“喂喂……”
“可你到底是歌星……”
“嗯嗯……”
“挑什麼字眼啊……你對音律很敏感,可你對天下大事就遲鈍太多了。”
“說來說去,還是在誇自己……”
依露輕輕吐了口氣,問道:“昨晚下了暴雨,你大概沒出門吧。可暴雨過後你看了天空沒有?”
“早就睡下了,哪像你夜貓子成精的,大半夜還跑出去。”
“昨晚北斗方位,‘亂武星’又亮了。”依露捏着葉柄的手指鬆開,那一片枯葉子慢悠悠飄落在地上,隨即被一片風帶去了遠方。
岑岑和紅杏同時一驚。自從金蓮山一別以來,他們再沒有看到過那顆“亂武星”有過亮光,隨着時光的流去,他們曾以爲那顆紫色的星已經消沒了。他們寧願相信,無語的離去,就是“亂武星”的湮沒;他們始終認爲,有了伴星的“亂武”,這三百年一度的天地之變會成爲灰燼中的歷史。然而,這始終還是亂世,那主宰乾坤顛倒的“亂武”終究還是放出了那不祥的光芒。
“你是說那小子要回來了?”紅杏低沉了聲音,眼睛卻閃出了興奮的亮。
“我不知道,可你這個太子該知道這一點,炎龍東洲,如今已是風雨飄搖,該是你奮武的時刻了。”依露笑了,能看到朋友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她覺得很是欣慰,儘管這朋友有可能掀起一場血色的海潮。
紅杏很認真地點着頭,暗咬着牙關,繃緊了臉上的線條,形成一個堅定的表情。“我知道我該做什麼!我說過,我要這炎龍,再無人可擋我去路!”
岑岑望着他的側臉,半張臉上鋒芒顯露,那是王者本身的氣勢,隱隱間有了鋒利的光輝。他不再是那個心裡彷徨的太子了,許久以前隨風飄落在地裡的種子,如今已經破土而出,漸漸長成了參天大樹,再無須別人給他指引方向。
眼睛裡也許進了沙,她覺得眼睛有點癢,禁不住用手去揉了揉,收回了手之後,她看到這個男子背對了她。
那眼神去的方向是哪裡?玄月關麼?不!是天京城!於是她明白,這個男子已經決定回到天京城去,而她本人,卻再次覺得自己會離這個男子很遠。曾經把臂共遊東風、細數繽紛落英的日子突然變得夢幻起來,隱約間看到的畫面全然是揚鞭策馬、槍舞梨花的戰場馳騁。漫天風雨、青絲輕綰、紅袖添香、流年清唱的過往,終是不及那長嘯當歌、山川踏遍、仗劍天下、縱橫的未來?到底我什麼時候能栓了他回到身邊?
她癡癡地看着挺立如山的背影,更加惶然。
加入軍營的紅杏,卸去了那一身鮮紅武衣,穿上了簡陋的下級軍官的布衣鐵甲。可裝束是不能掩蓋一個人的氣質的,現在的他,已經習慣了軍旅的生活,他不會介意在髒的泥地裡打滾,不會介意吃着澀口的食物,不會介意和別人同擠在一張破牀上。因爲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更好的成長,同時,爲了更好的成長,他會盡一切努力掌握軍營裡的規則,並用之於征戰天下。沉穩地看着天京城的方向,他的眼神裡被堅定完全佔據了。
依露也在看着天際深遠處,只是目光凝定在西方。春觀繁星、夏賞夜櫻的日子在心底深處一片片浮了出來,拼出了完整的往事。歸程不遠也不近,只看什麼時候想回去,卻總是找了藉口拖延時日。
您養我教我,卻終是被我親手傷了,我還怎能面對您?罷了,縱然是飛雨想殺我,我也得回去,我要回去和您說,如今的依露已經長大了。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鎖定了前程去路的她,不再枉自凝眉。
秋風吹開滿林的落葉,飛卷在空中舞動,白衣長裙的岑岑輕託了香腮癡望了黑蠻的方向,左邊金衣燦爛的依露凝視着西洲的方向,右邊鐵甲鏗然的紅杏冷看着天京城的方向,不得不承認,這是三個奇怪的人,這更是一個奇怪的場面。
風穿過了暗的城門洞,卻晃了金色的閃光,依露終是回過頭去,卻又不知該看些什麼,說些什麼。紅杏和岑岑站在她的身邊,爲她擋去了來往穿梭的人流。
天色尚好。
“看你這樣子,我還真是不習慣,搞的像是跟男人告別似的”
岑岑急忙扯了他的袖子,紅杏這才反應過來,依露的神情明顯是黯然了,遠沒有平日的狂放,更沒有把那招牌笑容露出來。
馬蹄聲得得,一輛馬車慢慢靠近了城門洞,在進入暗影之前停在了陽光裡。
忽的一下,依露揚起手來,指尖跳動起五朵黑色的火焰,城門洞裡的溫度頓時升高,嚇得周圍的人譁然閃避,惟恐惹火燒身。
岑岑冷汗都來不及擦,趕忙抓了她的手,“別隨便找人發火啊,要發火你衝紅杏發。”
紅杏一咧嘴,下意識退開幾步去。
沒等依露發飆,有笑,“卻沒想過你這丫頭也會遷怒於人!”
依露、岑岑和紅杏當即噤聲,默默站了。
一人從馬車中跳出,面目尚未清晰,那個大肚腩倒是顛了兩下,刷拉聲中,一把摺扇驀地張開,輕輕搖了搖。卻是大將軍剪愛到了。
“聽說你請的是病假?”剪愛斜眼瞧了紅杏,嘿嘿冷笑,“早知道你會給這丫頭帶壞,倒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變壞了。”轉而臉色變了變,“嗯嗯,一定是依你的了,瞭解,瞭解。”
紅杏正在打鼓的心立時大好,忙不迭地點頭,氣得一旁的岑岑直用“掐”字訣招呼他。
“哎?他變壞還不是上樑不正?教不嚴,是你這當老師的問題吧,怎麼又扯上依露了?”嗔怪聲中,一名婦人從馬車上下來,隨手推開了剪愛,徑自上前,一手一個,牽了依露和岑岑朝城外走去。
剪愛在背後跟着,偷偷朝紅杏擠個顏色,頗是滑稽。紅杏卻不敢笑,低了頭也跟了去。
“怎麼要走也不聲?”紅酒夫人柔聲問道。
依露這是卻紅了眼圈,低聲訥訥,“怕姐姐擔心”
“走便走吧我也正打算回老家住一段時日,過幾日便走了。”看到依露和岑岑不解的表情,紅酒夫人淡然笑道:“這亂世終究沒有我們女人手的餘地。”
“果真要打仗了麼?”岑岑輕嘆出聲,“總是不讓人好好過日子的,這天下,爭來做什麼呢?爲了在歷史上留下名字?辰光過去,年月流淌,留下名字又能怎樣?”
紅酒夫人扯了她的手攬到懷裡,“男人麼?不做出事業就不會安定的,這是他們存在的目的,其實也不過是無聊罷了。”
“哼,這個世界,沒女人可不行,這戰爭,總會有女人的力量展現!”
衆人止步,看了這金髮的女子飄然前行,這驕傲的背影裡,彷彿有澎湃的氣勢暗暗翻涌。
那一瞬間,這金髮的女子霍然回望,卻被陽光刺了眼睛。她下意識地擡手遮上額頭。
城關之上,有人站定,袍袖翻飛,靜靜不語,那光芒落在他的身上,他便像一尊菩薩雕像放了光芒的確頭上沒毛
到底是沒有看清你的容貌依露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