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龍東洲禮部三品太常卿領玄月關參軍鷹剎,奉我主陛下旨,參見大酋首大人。”
直到現在,這名炎龍的欽差才找到一吐晦氣的機會,這句自我介紹熟極而流,說得異常振奮人心,反正他自己感覺腰桿都直了許多。
殿內輕笑聲又起,黑蠻對於東洲各種煩瑣的官銜一直都搞不明白,有的只是大酋首、酋首、衛武、衛夫、衛農這些簡單的設置,聽到鷹剎那一長串的官銜名稱,無不感到好笑。
烈火身邊那女子強自忍了笑,張口詢問:“鷹剎大人,請有話直說吧,我黑蠻粗野慣了的,可不喜歡拐彎抹角地說話。”
她的聲音清冽如初春的寒,冰涼裡帶着絲絲暖意,讓人忍不住要多聽她說幾句話纔好。鷹剎順了聲音看去,入目處一片淡紅。那女子着了一身淡紅菊花衣裙,婷婷而立,修眉杏眼裡溫柔處處,說不出的端莊秀麗。他刻意去看了看此女子的髮髻,想從髮髻形式上看出這人的身份,卻很失望地發現這淺黃色的頭髮上並沒有修飾,只是極淡然地用了根鏤金菊花簪子嵌了,讓頭髮很自然地垂在肩上,天生了一段樸素清秀。
鷹剎心頭一動,登時記起,忙再施一禮,“鷹剎見過夫人。”
這女子正是當代黑蠻主烈火的妻子——淡如菊!此女雖已爲**,卻至今仍領導山族一脈,在黑蠻各部中聲名之盛尤在烈火之上,爲人溫柔善良,極得黑蠻族民愛戴,也正是有她的支持,烈火才能在大酋首的位置上穩如泰山地坐着。只是她一向低調,不愛張揚,對外洲不知情的人來說,當然是只看到她丈夫烈火的功績了。
“大人似乎沒聽懂我的話呢,就請大人把來此的目的明說了吧。那些虛假的客套,在我黑蠻是沒有立足之地的。”淡如菊稟了黑蠻人的直爽,不加掩飾自己的不滿,當下就顰起了眉頭,頗有些不耐煩。“來人,給大人安座。”
有從人在鷹剎身前放了長几,鋪了一塊錦墊,隨即退了開去。鷹剎盤腿坐了,立時渾身便不自在了。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自己就像個犯人一樣,對面那些人全都是判官。
憤憤地將聖旨放到几上,細看了一遍,他忽然惱怒了起來,一把收了,“如此,下官不在客套了。奉我主陛下旨,請黑蠻鐵族酋首大人入京面聖,與我主陛下婚配,完了。”
本來聖旨是一大段洋洋灑灑的文字,念上去是頗有氣勢的,可現在鷹剎的心情極度惡劣,倍遭冷遇後再也不顧什麼禮儀,將一股子火氣全發泄到聖旨上去。就你們這些粗野之人還想我給你們念聖旨,沒的辱沒了我的身份,就算唸完了,你們聽得懂麼?現在滿意了吧,簡單明瞭。他憤憤之餘,倒也有了些戲弄之意,感覺唸完那幾句話之後,痛快多了。
可很快他就真的痛了,眼前一花,臉上突然辣的,然後是溼漉漉的,同時一片酒香從鼻子裡鑽了進去。鷹剎驚叫一聲,忙站了起來。
大殿內突然沉寂了下去,沒有人再說話,大家只是拿眼睛看着一個剛站起身的年輕女子,這女子手裡仍捏着酒杯,酒水已經沒了,卻是全潑在了鷹剎臉上。黑蠻人長年在山裡跑,不管男女皆是一身本事,這不奇怪,出奇的就是這女子與鷹剎至少隔着十丈距離,居然還能準確地將酒潑中鷹剎,這就真的難能可貴了。不過其他人的臉上倒沒有露出什麼奇怪的神色來,因爲這女子的手段在男子之中,也是濟濟有名的,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烈火啼笑皆非,只是搖了搖頭,身邊的妻子淡如菊俏皮地翻了個白眼,表示自己沒看到。
鷹剎胡亂擦了擦臉,終於拋開了多年教育的禮儀文明,全沒半點風度地吼了出來,“還有沒有王法了?居然如此對待上國使節?我抗議,我強烈抗議貴族這種極不道德的行爲!這是對我炎龍東洲的……”
“再多喊一句,我立時便取了你的性命!”
冰冷的聲音扎進鷹剎的身體裡去,讓他不由自主地合起了嘴巴。那聲音太冷,冷得像冰原千年不化的冰壁,就是稍微觸碰一下也會被吸走了溫度。鷹剎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樑處滲了進去,下意識後退了兩步,楞楞地看那女子。
在女子之中,齊肩的頭髮很少見,可黑蠻人都知道,這是女子故意自己剪短的。銀色的頭髮在臉側梳了兩隻辮子,綠色絲巾紮起,圍了一張嗔怒的臉龐。典型黑蠻女人古銅膚色,劍眉斜挑,杏眼圓睜,高挺的鼻樑下,玉石般的銀牙咬了豐潤的下脣。一襲黑狼風袍裹起黑色的荷花輕甲,更襯得身長玉立,透出無限英雄之氣。此刻的她,凜然如女武神轉世,那嫵媚中的剛強,壓制了在座的男子們,均汗顏不已。
讓鷹剎慶幸的是,那女子腰間一圈十三把長僅三寸的短劍,一看便知是暗器之屬,若是剛纔潑的不是酒而是這些東西……想到這,鷹剎冷汗狂冒,都不覺得冬天有多冷了。
他的確是該慶幸的,鐵族酋首,不擅箭術,平生最得意的便是“飛劍術”,曾經十三把短劍齊出,將一隻蒼狼釘死在地,黑蠻人敬而稱其爲“飛劍”。加之此女脾氣甚大,每每發怒,總是飛劍狂拋,以至於雖然貌美如花,卻沒人敢去提親,連烈火也得讓上三分。若此刻鷹剎真的再多喊兩句,只怕真的要屍橫當場了。
其他人不作聲猶可,烈火作爲黑蠻之主卻不得不出來打圓場,“別動怒,鷹剎大人不懂我黑蠻的規矩,情有可原。請回座吧。”
怒氣不散,仍狠狠瞪着鷹剎,把個鷹剎瞪得全身冰涼。待到淡如菊走下來將她強按回座位,才恨恨地喝起酒來。
“鷹剎大人,你的來意我已明白了,沒事便請回吧。”烈火微微一笑,心裡一片雪亮。日明果然手段高明,居然出了這麼一招,甚好,如此一來,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出兵了。他不是笨人,立時便猜中了東洲和親的內幕。
可鷹剎卻不是知情人,聽到這拒絕的話當即楞了,“大酋首大人,我炎龍皇帝年輕俊朗,放眼天下也難找出第二人,難道求親黑蠻還沒資格麼?”
“啪”的一聲脆響,一掌拍在几案上,酒杯翻側,酒水流了滿桌,再看她臉上寒霜籠罩,瞅那意思,再瞪眼便要殺人。
“鷹剎大人都看到了,若大人不想現在死於南洲,便請回吧。”烈火冷冷笑着,瞳孔裡有了一種叫做“殺氣”的東西。既然他已經掌握了導火線,他就再不需要有人給他引火之物,因爲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團烈火,誓要焚燬一切的烈火。
鷹剎突然覺得自己有了力量,他想也不想就踏前兩步。身爲天朝特使的他自然知道“不辱使命”的道理,腦海裡翻騰出無數先輩們的英雄事蹟,英雄甲怒叱敵國國主,死在了敵人的鍘刀下;英雄乙奮勇攔大軍,被大軍踩成了紙片;英雄丙振衣擋弓箭,被萬箭射成篩子……一幕幕聖賢書裡的名士風采閃過眼前,讓他有了孤身對抗粗野黑蠻人的勇氣。
可聖賢書裡還有說……好景不長在……
數十道冷如寒冰的目光一齊落到了他的身上,彷彿可以將人瞬間凍結。事實上,鷹剎的確是被凍結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在場衆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體內奔騰的力量與勇氣在這些冰冷的目光裡融化了……但他仍舊面不改色地繼續他的說話,從這點上來說,他這個使節是沒有喪失他的尊嚴的,可是……
“那……小人告退……”鷹剎挺直了腰,一甩袍袖,轉身飄然去了,狀甚瀟灑。
看着他決絕堅定的背影,大殿內突然爆笑聲大作。黑蠻人自古以來心腸耿直,所做所說表裡如一,他們對於鷹剎臉上沉穩的表情和他泄氣的言語感到十分的莫名其妙,完全想不出爲什麼這二者能這麼有機地融合在一個身體裡面。
走出大殿的鷹剎聽着刺耳的笑聲,不以爲然,舉手摸了摸自己的短鬚,順手抹了一把冷汗。還好還好,晚走一步估計就要被活吃了,這些粗野鄙陋之人哪,打死我也不來了。想到這,加快了腳步,走回自己的使節團裡,大聲嚷道:“好了好了,任務完成了,回家回家。”
有隨從過來詢問:“大人,這些禮物要送進去麼?”
鷹剎呆了一下,然後恨恨地一跺腳,“也好,讓這些野蠻人也知道我天朝的繁華。不成,要讓他們也知道我們炎龍不是隨便可以欺負的。嗯,就不送進去,把東西就放這,讓他們自己搬,累死這些野蠻人。我們走!”
細雪隨了風捲過了使節團,每一個團員的臉上都有些抽搐,天氣似乎更冷了……可看到自己的大人仍然一臉的穩重,都禁不住暗生欽佩之意。到底是大人,獨自面對這些野蠻人還可以如此瀟灑自如,實爲我等楷模啊。他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