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大結局

他從灌木裡面爬了起來, 拍乾淨自己身上的塵土:“走吧,回去了。”

阿寶也摘掉了自己身上的葉子:“好,回去。”

一路上, 開始來時的歡快氛圍弱了一些, 宋白漫不經心, 有些走神, 阿寶在後面咬着手指, 欲言又止。

山中的日子總是過得十分的快,每日面朝朝陽而起,日落而眠, 宋白猶如一老翁般,整日悠閒, 阿寶跟着他後面轉悠, 也覺得乏味不已。

宋白知道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 便對他說:“你要是無聊,便和阿玉去人界走一走, 不要闖禍就好。”

阿寶心裡當然是開心,但是他猶疑了一下,問宋白道:“大人就不覺得乏嗎?”

宋白卻心平氣和,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何爲乏,何爲不乏?心中清靜, 自然不乏。”

他擡眼看了一眼阿寶:“你要去玩就快一些走。”

阿寶笑嘻嘻的答了一句, 便跑了。

日頭正大, 適合午睡一會兒, 宋白躺在窗前的貴妃椅上, 用手枕着頭,臉上有點點陽光灑在那裡, 甚是溫暖,他舒服的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也許便是自己想過的生活吧,不問世事,沒人糾纏,可不知爲何,他心中卻像是少了一塊什麼,空蕩蕩。

他渡了劫,身上的氣息變了些許,他現在是半仙,雖然沒有與天同壽,但壽命卻還是長的很,他想,也許每日都要這麼過下去嗎?

元嵇秈偶爾會來一次,宋白不是在釣魚,便是在小憩,或是在讀一本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書籍,他曾旁敲側擊的問過宋白,是否要去看一眼盛沅,可宋白卻每次都將話題繞開。

最後一次元嵇秈來時,直白了當,直接對人說:“你真的不去看一眼他?”

宋白微微一愣,最後還是緩緩搖頭:“他說過不再糾纏我,我倆此後便是沒了瓜葛。”

“嗤,他當然是沒有閒工夫過來糾纏你,”說罷他又搖搖頭,猶豫了一下,又對他說,“算了,不提他了,可你莫要後悔,這次不見,恐怕是多年後才能見到了。”

宋白:“嗯。”

元嵇秈:“我此番來,是來向你告別的。”

宋白感到奇怪,問他道:“你要去哪裡?”

元嵇秈笑了一下:“那人剛剛結了金丹,要鞏固修爲閉關修煉,不知多久纔會出關,大概是幾十年後,也說不定,我想去他座下陪着他。”

宋白聽了,抿了一口酒,擡眼時的神色帶了一點不捨:“那便是幾十年都見不到你了。”

元嵇秈點了點頭:“我不在的這些時日,我怕你會寂寞。”

宋白笑着搖頭:“什麼寂寞不寂寞的,這幾千年,我都是一個人過來了。”

元嵇秈聽了他的話,心中雖是心疼,但也沒有辦法,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小狐王,問起了懷長龔的近況。

宋白沉默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的那個弟弟,正被衆多長老壓制在內宮,身不由己,畢竟他的身後,是整個狐族,怎麼敢懈怠,兩人倒是經常有些書信的往來,懷長龔送來的信中,字語間皆是殷切的想念,無不是一些日常的瑣事,每當宋白落筆之前,心中縱然是有千言萬語,可是那又如何,他感到懷長龔對他的感情太過殷切,對於一個王來說,斷然是不好的,於是每次回信之時都會寫下,安好,勿回。

可是信件卻未斷過,宋白便想,隨他去吧。

他笑了笑:“能怎麼樣,操勞極了。”

元嵇秈道:“唉,那也沒辦法。”

他最後起身告別,獨留宋白一人看他離開的背景。

自此後,他的生活便真的清靜了起來,摯友離去,兄弟在遠方,小小的宅子裡面只有他和兩個小僕。

不知是多少次了,阿寶在他的耳邊唸叨着:“大人你下山看看吧,這都多少年了,你在山上都呆了多少年了······”

阿寶說的他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他便笑着問他:“這都多少年了?”

阿寶扳着指頭數了數:“都已經有快三十年了。”

宋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裡有一抹恍惚,原來都三十年了。忽然想起一個故事,有一個樵夫上山砍柴,結果進到深山後發現有兩個老人在下棋,於是他一時心起便候在旁邊看了起來,卻未料到棋局結束後他再下山,早已物是人非,已經是五十年後了。

他將手中的書頁折了一角,嘆了口氣:“日子過的真是快啊······”

他在這山中真的已經呆了三十年了,元嵇秈走之前對他說過,怕他寂寞,這些年過來了,他心中還真的是有些寂寞,那處空蕩蕩的地方,並沒有消失,而是隨着漫長歲月越來越大了,他一直在想一個人,卻一直不去想他,宋白覺得,這便是緣分吧,有緣無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對阿寶說道:“走吧,下山。”

阿寶看到自家大人終於有了想出山的念頭,一時間高興的嘴巴都合不攏,宋白點了點他的鼻尖,叫了一句:“小傻子。”

凡界還是如以前那麼熱鬧,人來人往,這三十年間,像是並未有什麼改變。

阿寶帶他來的是人界的集市,那裡人聲鼎沸,在山中清閒了許久的宋白一時不是很適應,他皺着眉頭,卻不想掃了阿寶的興。

阿寶拉着他往雜耍的一處跑去,帶着他擠過了人羣,宋白被人擠的一個踉蹌,有人撞在了他的身上,結果那人沒有道歉,又跑開了。

宋白蹙着眉頭,看着那人的背影,拍拍自己的衣袖,那應該是個半大的青年,他心想,真是莽撞。

他剛轉過頭去,卻未料身後忽然發出喧譁的聲音。

有人罵道:“傻子,跑什麼跑?”

後面人聲喧譁,動靜十分的大。

那人還在罵,邊罵邊打:“我叫你撞,我叫你撞!”

宋白又將頭轉了過去,卻見是剛開始的那個撞他的那個青年,應當是撞到了別人,但那個人卻不像是個好惹的主,一把將人拽在地上,拳打腳踢了起來,周圍的人圍在四周,議論紛紛,卻沒有一人上去阻擋,那青年也不反抗,倒在地上抱着頭,任由人踢踹。

宋白看不下去了,他擠過人羣,一把攔住那個踹人的男人:“兄臺且慢。”

那人還真的停了下來,他擡眼一看,是個長的俊俏的公子哥,一時動作收斂了些,他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覺得這人氣質不凡,也不敢妄動,只是惡狠狠的說了一句:“你誰啊。”

宋白笑着搖搖頭:“我是誰不重要,只是在下看這青年被踹的可憐,前來勸阻一番。”

那人呸了一聲:“這傻子撞了我,你說不踹他我怎麼解氣?”

宋白道:“我看兄臺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一個傻子置氣了。”

他又將頭湊近了一些,像是在與他商量:“你看還有這麼多人看着,也損了兄臺的面子不是?”

他和善的笑了一下,那人真還是猶豫了一下,他最後怕是也覺得和一個傻子置氣顯得自己很沒肚量,於是呸了一聲,對那傻子道:“我今天就放過你,沒有下次了。”

旁邊的人都笑,這是個傻子,怎麼可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怕還有下次,衆人一看沒有熱鬧可以看,紛紛散開了。

宋白見那人走了,而那個被叫做傻子的青年卻還在地上蜷縮着,有些魁梧的身子在那裡瑟瑟發抖,顯得有些可笑。

他嘆了口氣,用手摸了摸傻子的手,儘量將自己的聲音放的溫柔一些:“小兄弟······你······他走了,你不用怕了。”

那傻子像是聽懂了一些,透過指縫,露出一雙瑟縮的眼睛。

宋白一笑:“他走了,你起來吧。”

那傻子還是倒在路中間,身體發着抖。

宋白一笑:“你再不起來,那人真的就要過來了。”

他不過是唬這少年的,沒想到還真的起了效果,他的手臂微微動了動,有了挪開的跡象。

見四周沒人了,這才放心的鬆了一口氣,將手拿了下來,宋白的笑容在看到他臉的時候,忽然僵硬了。

那傻子想用手擦擦臉,卻沒想到手還沒舉上去,卻被人瞬間給抓住了。

他眼中又有了一絲恐懼,看着面前這個陌生人。

宋白滿眼震驚,手微微發着抖,看着這人,這個傻子長的像極了盛沅,不!簡直是一摸一樣,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宋白震驚的合不上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凡界怎麼會有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兩人頂着一樣的臉龐,卻有着千差萬別,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怎麼可能有這麼落魄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將自己收拾的一絲不苟,金冠玉帶,俊美不已,他也從不會讓自己被人在集市中欺辱至此,這三界中有誰敢這麼對他?他從來都是誰辱他,他便會十幾二十倍的奉還,而這個倒在地上,滿眼恐慌看着他的人爲何會有着和盛沅一模一樣的臉,簡直是······簡直是詭異至極!莫不是他太久沒見過盛沅了,看誰都像他?

但他晃晃腦袋定眼一看,眼前這人還是那張臉,但這傻子已經害怕了起來,動作有了些微的掙扎。

口齒不清的喊道:“你······你放開、放開我。”

於是二人一個掙扎,一個抓着,來來往往的人皆用奇怪的目光投向他們。

“大人!你怎麼在這裡,我找了你好久······”

阿寶看見宋白蹲在地上扯着一人,奇怪的湊上前,他在看到那傻子的一瞬,動作僵住了。

宋白擡眼看向他,眼眶竟是有些發紅:“阿寶,你看······”

卻沒料到在他話還沒說完時,那傻子看見了阿寶,臉上有了一點求救的表情,他叫道:“哥哥。”

那聲音殷切,像是在像自己親近的人求助,宋白訥然的張着嘴,手上的力道一鬆,那人卻又機靈了起來,趁着這個空擋躲在了阿寶的身後,髒兮兮的手抓着他的衣袍,眼中盡是警惕,阿寶手中的糖葫蘆應聲落地,三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站着,宋白滿臉錯愕。

就在僵持不下時,忽然又傳來一聲呼喚:“二狗子,二狗子,你在哪裡?回家了······”

人羣中走過來一個布衣短褐青年,他滿臉着急的找人,慢慢向他們靠近,那張臉,宋白無論如何都不會看錯,那是鄀七,盛沅的近身侍衛,鄀七!

宋白忽然覺得一陣恍惚,眼前發黑,耳邊又一個二狗子落下,攥着阿寶褲腳的人敞亮的答了一聲:“欸~”

霖嶽山上,宋白坐在椅子上,臉上莫名的嚴肅,阿玉站在門外探頭探腦,卻不敢進來,他第一次看到大人如此的生氣,阿寶到底是闖了什麼禍,怎麼一回來就成這樣了?

宋白盯着阿寶褲腿那裡還新鮮的黑手印,冷着臉說道:“解釋!”

阿寶的眼裡要哭不哭的樣子,嗚咽了幾聲沒說出個所以然。

宋白又厲聲道:“解釋!”

他擡手擦了擦眼睛,猶豫了半響,終於是一閉眼說了出來:“對、對,那人就是太子殿下。”

宋白的心中咯噔了一下,那個傻子凡人,真的是盛沅······

阿寶喉頭有些哽咽:“幾十年前,大人你渡劫的那天,是太子殿下將你送回來的。”

宋白的心頭有些發澀,他道:“我知道。”

阿寶又繼續說:“大人你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傷的嚴重,奄奄一息,但太子殿下也好不到那裡去。”

他又答:“我知道。”

生生頂了七道天雷,怎麼可能好的到哪裡去。

“大人當時魂魄受損,又缺了幾許,是快要撐不住的樣子······當時只有阿玉在這裡,她不過就是一隻小狸貓,什麼都不懂,太子殿下便爲了保大人的性命,將自己的內丹渡給了大人,還抽取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將大人身上的殘缺給補上了。”

宋白一震,那一顆內丹,便是他一生的修爲,居然被他全部渡給了自己,而且自己的魂魄也被他給補上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醒來以後渾身上下只受了一點外傷,他也往那方面想過,但他一直認爲盛沅那般冷血之人,怎麼可能將自己的三魂六魄補給他人,他一直都以爲,是元嵇秈想了什麼法子,沒有想到,那都是盛沅啊!怪不得他醒後所有人都問他要不要去看盛沅,怪不得連元嵇秈的眼中都出現了動容之色。

他一時心頭一痛,就像是被剜了一塊肉:“你們爲什麼當時不告訴我······”

阿寶哭道:“大人當時那麼虛弱,又說什麼和他老死不相往來,我們都知道大人因他受過苦,被他傷透了心,怎麼還敢給你說真相,連元先生都說,你不想提他,便算了吧。”

“那、那爲何他會成一介凡人,還會變成一個傻子?”

“太子殿下他當時已是殘破不已,回了龍族,弄得整個龍族上下動盪不已,龍王什麼都不知道便見自己的兒子成了這個鬼樣子,震怒不已,揚言就算將三界翻過來,也要將那兇手抓到,可是太子殿下卻說沒人傷他,都是他造的孽,全部受到報應了,他攔住了暴怒的龍王便不省人事,龍王又氣又傷心,但也沒辦法,只好作罷,但自己的兒子神魂不全,又受了重傷,若是再沒辦法······可能太子殿下就會隕落了······”

“龍王陛下去了西方,求了佛祖,佛祖說那是他命中的一道劫,過了便好,太子殿下神魂不全,渡劫便要投入輪迴,受九世苦十世累,在漫長的歲月中將神魂補全,重新迴歸正軌,可他也因神魂不全,投胎而出,世世都是傻子······”

他說完了,立在旁邊垂淚,宋白忽然哈哈哈笑了起來,眼眶通紅:“原來他也知道,是自己受的報應都來找他了?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有眼淚留了下來,流過素白的臉龐。

阿寶看着他的樣子,有些侷促,不過又說:“大人你也不要擔心,還有鄀七呢。”

他咬了咬脣:“鄀七自己請命,投入輪迴,世世護着殿下,伴着殿下,也不算是太慘啦~”

宋白忽然一瞪眼睛:“原來你不回南荒竟是這個原因!”

阿寶一聽慌張了起來,聲音都帶了一點哭腔:“不是不是,怎麼會是這樣!阿寶是因爲、是因爲在乎大人才留下的!”

宋白嘆了一口氣,他扶着額頭,衝他招招手:“罷了,你走吧,把衣服換了洗洗,我乏了,想睡一會兒。”

阿寶扭捏了一下:“這一世太子殿下投生的地方就在霖嶽山的山腳下,一戶農戶的家裡,大人你要去看看嗎?”

他厲聲拒絕:“不去!”

阿寶吐吐舌頭:“那我先退下了。”

阿寶將門給掩上,看着房中的蠟燭慢慢搖曳着,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卻沒想到開始還說着不去的人,在阿寶走後沒多久,便化作了原形,從窗戶那裡跳了出去,沿着下山的路往下跑。

盛沅轉世的那戶農家就立在霖嶽山的腳下,一戶小小的茅草屋,他看着那低矮破舊的房子,又想到了龍族威嚴輝煌的宮殿,不禁覺得心痛,那樣高傲的盛沅,怎麼會容忍自己住在這麼破舊的地方,他只覺得眼眶發熱,慢慢向那農戶靠近。

那屋中沒有亮燈,想來是太窮了,連煤油燈都用不起。

他看見有兩人坐在庭院裡面,一人背對他,一人面向他,面向他的正是此世被稱作二狗子的盛沅,背對他的,便是轉世的鄀七。

二人坐在院子中,在月光下面,鄀七給他抹着藥酒,那裡是今天盛沅被踢傷的地方。

宋白看着那個傻子,被摁痛了也只是皺一下眉,然後嘿嘿傻笑兩聲,哪裡有以前的樣子,他趴在不遠處的草垛上,靜靜的看着二人。

心想,他受了雷劫,受了那世報應,而盛沅也替他擋了劫,救了他,落得了現在的下場,也算是還了報應,真是冤冤相報,他覺得好笑,卻又笑不出來,只覺得心頭密密麻麻的痛,一雙眼中有些淚意,從前高高在上的那人,此時跌落了塵埃,爲何他心中卻沒半點快意,獨留心痛?

二狗子也看到了他,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一狐一人靜靜的對視着,他剛想拍拍鄀七讓他看那小狐狸,卻見那小狐狸又消失不見了。

鄀七在他的手上揉了揉,問道:“怎麼了?”

二狗子撇撇嘴:“有小狐狸。”

鄀七笑了一下:“是嗎?”

二狗子嗯了一聲,臉上帶着興奮:“我看了它好久,它好像害羞了,就跑了。”

鄀七又說:“是嗎?”

二狗笑着:“對啊,對啊!它好像還和我說,會來看我。”

鄀七也笑着:“會來看狗子的。”

兩人坐在庭院中大聲的笑着,宋白離開了草垛,蹲在樹上,小小的農戶院子裡,傻子盛沅坐在那裡,齜牙咧嘴。

他忽然有點恍惚,一下子覺得,要是盛沅一直傻下去,也未必不好,至少他會對人純善一些。

這人要受九世苦十世累,宋白笑了笑,這麼多世,今世還好是離他近一些,往後的那些世自己找起來,可能就要麻煩很多了,他甩甩尾巴,離開了那樹枝,今後的時間還很長,自己也會如鄀七一般,一直伴着他。

正如盛沅說的,他可惡,冷漠殘忍,做盡天下壞事,但這又與他護着自己,愛着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到頭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還愛着盛沅,就算是他欺騙世人,到最後他還是承認了,自己是喜歡這個混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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