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的時間,漫長而又枯燥,便是宋子恆和蘇婉感情再好,日日相對也會生出些無聊之感。
再多的話題總有講完的時候。
蘇婉倒是看着窗外的風景,很想下車去走一走,只是宋子恆還帶着任命在身,再不能耽誤時間。
索性車上還有個小娃娃,宋良辰閒得無事逗一逗兒子,便感覺時間過得快了許多。
馬車裡時不時有笑聲傳出來,蘇婉問宋良辰,他們坐了多久的車,宋良辰掰着手指開始數:“一日,兩日……六日……九日……十三日,十二日……”
數字太大,宋良辰數過十便開始卡殼了,擡起頭看着蘇婉,漂亮的大眼睛裡寫滿無辜:“十二日……”
蘇婉反問:“你確定是十二日?數錯了今日的零嘴沒有了喲。”
話剛落音,蘇婉微微仰頭,她本就靠在宋子恆懷裡,馬車不顛簸時,宋子恆就拿了卷書在手中翻讀,並不管車裡妻子與兒子的鬧騰。
此時走的是官道,正準備進入廣州府境內,馬車顛簸之感便少了許多。
感受到自家娘子的動作,宋子恆眼皮也沒擡,手摸到桌上剝好的橘瓣,拿起一瓣,放下,準確無誤的落到蘇婉嘴邊,蘇婉張口便咬住。
默契到不許言語和眼神交流,一個動作便能如此準確無誤,可見這一幕出現得有多頻繁。
蘇婉嘴裡嚼着橘肉,半點不含蓄的衝着宋良辰做出人間美味的表情,她雖沒說話,宋良辰卻懂了,已經有些着急,忙道:“娘,孃親,給良辰留點兒!”
宋良辰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記得他娘說過他長得漂亮,眨眼睛的時候特無辜、小可憐的模樣,此時立馬就用上了,一邊奶聲奶氣的說話,一邊飛快眨着眼睛。
蘇婉還沒反應,宋子恆擡頭見了宋良辰對着自家娘子一個勁的眨眼睛,眼神閃了閃,忽而笑道:“你眼睛抽筋了?”
努力賣萌的宋良辰沒想到他爹沒被他的美貌迷住,竟是這般但應,頓時僵住了。
蘇婉已經支撐不住,倒在宋子恆懷裡笑成一團:“這必須是親爹啊。”
宋子恆恍若未聞,伸手替蘇婉揉着肚子,低聲問:“身子可還好?”
蘇婉拉着他溫熱的大手直接隔着衣裳貼在肚皮上,小腹彷彿有道暖流經過,“相公這樣放着就好。”
“先前只想着瓊州氣候溫暖,卻忘了在路上備一個湯婆子,如若不然,娘子也不用遭這番罪。”
宋子恆聲音裡含着一絲自責,蘇婉拍了拍他的手:“別說你,我自個兒不也沒想到?自從生了良辰後,每回小日子都不會難受,哪知這次竟又犯病了。不過還好,終是過去了。”
“許是因着這一個多月都在路上奔波,疲憊,再者條件委實沒咱們自家舒適,這才又犯病罷。”宋子恆低聲道,“待一到瓊州,先給娘子找個大夫好好調養身子。”
蘇婉點點頭,又道:“今日已好了許多,想是身子也快乾淨了。”
“明日早些趕路,下午也能早些進廣州府,倒不用住驛館了,住間好些的客棧,叫廚子給娘子燉碗乳鴿湯。”
“相公說了便是。”蘇婉懶懶的攤在宋子恆身上,他既已將一切安排好,她更懶得動腦筋思考。
宋良辰早就不甘寂寞了,奈何先前的話題他聽不懂,插不進話,就只能在一旁沉默,此時聽到他爹說吃的,吃貨本性瞬間暴露出來,連忙道:“還有良辰。爹,良辰也要喝乳鴿湯!”
宋子恆微微皺眉,也不知道他兒子從哪學來的壞習慣,說話不喜歡稱我,就愛說名字,聽得有點兒像姑娘自稱“人家”一般,語氣委實太過愛嬌。
雖年紀是小,男孩子也不該這般嬌氣。
宋子恆不由沉聲問:“良辰是誰?”
宋良辰眨着大眼睛:“就是我啊,爹爹真笨。”
與他娘子如出一轍的大眼睛裡,寫滿了控訴,好像在責備他連自己兒子的名字都不記得一般。
宋子恆瞬間覺得無力,跟不滿三歲的小屁孩討論男子氣概,委實是他想不開。
若宋子恆會說蘇婉那個世界的網絡語,此時就應該在心裡給自己配上旁白了,一萬頭草泥馬瘋狂掠過,感覺智商收到了碾壓云云——這滿滿的都是槽點!
蘇婉又想笑了,她笑點不算低,只是每每見到自來淡定強大、彷彿一切盡在掌握的宋子恆,遇上傻白甜的兒子宋良辰,那種被噎着憋着,有勁無處使的憋屈感,偏偏對方還一臉“哎呀爹爹還沒我聰明”的表情看着他,畫面感滿滿。
感受到自家娘子的情緒,宋子恆按在她肚子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雖是不痛,蘇婉卻知道憋屈中的男人需要安撫,忙拉了他的手求饒:“妾身錯了,相公。”
宋子恆收回手,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相公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蘇婉瞬間呆住,他這是在撒嬌嗎?
轉頭看了看同樣眨着大眼睛,不賣也萌的小傢伙,蘇婉艱難的抉擇了一下,然後愉快的選擇了幫宋子恆。
一來,放着自家相公不幫,去幫別人的相公,委實有些傻,二來宋子恆頭一回撒嬌,威力之巨大,她根本不想拒絕。
打定主意,蘇婉便擡頭,頗有些正氣凌然的看着宋良辰:“好好說話,一口一個名字,像什麼樣子?”
宋良辰呆呆的看着蘇婉,有點不明白他娘爲什麼忽然改變了品位。“娘以前不是說這樣很可愛嗎?”
被宋子恆默默注視的蘇婉眼睛都沒眨一下,隨口扯道:“你現在長大了,就不可愛了,還是正常說話,做個小男子漢吧。”
被不可愛的宋良辰小臉瞬間聳拉起來,似乎有點不明白世界爲何轉變這般快。然而他憂傷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爲他爹一路餵食,已經將最後一瓣橘子塞進他娘嘴裡了。
吃完橘子,是不是該吃奶特意給他做的桂花糕了?甜食忠實愛好者宋良辰想到這,心裡無法抑制的着急起來,恨不得整個人撲上小桌子,用小身子制止他爹孃伸向桂花糕的魔爪。
宋良辰還沒想好怎麼行動之前,宋子恆已經注意到他看着桂花糕時,眼底閃爍着強烈的光芒了,不由挑眉:“想吃?”
“特別想吃。”宋良辰嚥了咽口水,小腦袋用力點頭,彷彿這般就能讓他爹看清楚他究竟有多想。
宋子恆問:“你娘先前說過什麼?”
“爹爹壞。”宋良辰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小嘴巴扁了扁,不甘願的回道,“數數對了就能吃零嘴。”
“那你數對了嗎?”
“太多了!”宋良辰控訴道,伸出自己長滿肉旋渦的小胖手,“不夠數!”
蘇婉忍俊不禁:“你手指頭不夠,不是還有腳趾頭嗎?”
宋子恆本想說他們這兒有手指,就慢了半秒,局勢已經無法挽回了,宋良辰恍然大悟,小胖腿本就盤在毯子上,這會兒飛快抓住襪子的一端,一扯,露出白胖胖的小腳丫。
另一隻也同樣的動作,只是光注意脫襪子了,小傢伙重心不穩,冷不丁身子往後仰去,他身上肉乎乎,馬車上又鋪着毯子,又軟又大,他往後仰還不夠,小身子團成團,滾了個跟頭,才堪堪剎住車。
許是轉昏頭了,宋良辰從地毯上爬起來時,還有些分不清方向,小屁股對着宋子恆和蘇婉撅了許久,才終於轉過身來。
蘇婉已經笑得根本停不下來了,她唯一後悔的是宋良辰背對着他們,讓她看不清他刺客的表情。
素來含蓄的宋子恆,此時也忍俊不禁了。本伸着要把小傢伙撈回來的長手,瞥到他娘子看好戲的眼神,伸到一半又旋即收回來了。
夫妻倆就這麼袖手旁觀着。
宋良辰終於找回了方向,自個兒轉過身來,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爲自己的舉動趕到羞澀,轉身後的宋良辰什麼也沒說,一身不吭的來到宋子恆和蘇婉跟前,重新盤腿坐後。
與先前的姿勢一模一樣。
才三歲不到的孩子,這粉飾太平的功力,幾乎沒誰了,除了轉身時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此時小臉繃得緊緊的,特別的一本正經,若是不熟之人,還真要被他騙過去了。
這是影帝的節奏啊!
蘇婉爲她兒子趕到自豪。
體諒小小男子漢這固執的自尊心,蘇婉和宋子恆都絕口不提先前發生的一幕,蘇婉笑眯眯的盯着宋良辰光光的小腳丫:“現在夠不夠數?”
宋良辰點點頭,清晰的聲音繼續響起:“一日……五日……十三日……十九日……娘,咱們從老家出來,已是第十九日啦!”
不到一刻鐘,宋良辰已經飛快而準確的數出來了,蘇婉也不食言,將桌上的桂花糕分了宋良辰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你明天吃的,不能一次吃完。”
小傢伙幸福的抱着桂花糕啃着,小臉上沾了些白屑。吃完零嘴,又喝了杯桂花蜜水,宋母自家做的桂花蜜,桂花和糖都放得足,一小勺化在水裡,喝進肚滿嘴的甜蜜。
宋良辰幸福的眼睛都彎起來了,利落的爬到蘇婉身上,跨腿坐在她腰間,小胖手摟着她的脖子,甜膩的道:“孃親。”
“羞羞臉,東西都吃臉上了。”
宋良辰小臉蛋紅了紅,而後仰着頭,對宋子恆道:“爹,擦乾淨。”
宋子恆從善如流的替他收拾乾淨,宋良辰又學着蘇婉躺在宋子恆懷裡的姿勢,翻個身,敞着鼓鼓的肚皮躺在蘇婉身上,眼睛一瞄就看到了宋子恆,咧開嘴問:“爹,咱們什麼時候到家?”
“不是到家,是去瓊州。”宋子恆充滿耐心的再一次訂正。
他並不知道瓊州與家有何區別,不過聽話的宋良辰仍乖乖改口:“咱們何時到瓊州?”
“再過幾日,穿過廣州府,再換水路,坐上幾日的船,便能到達瓊州了。”
宋良辰又有疑問了:“船是什麼?”
宋子恆教育起兒子來分外有耐心,仔細給他解釋了,小傢伙還迷迷糊糊的,宋子恆乾脆做了一副圖,宋良辰於是抱着他畫的船,滿心期待。
看起來很好玩的樣子。
或許小男孩天生就充滿冒險精神,宋良辰從小就不怕馬,旁的女孩瞧見這般的龐然大物,都會被嚇哭,他倒歡喜的不行。
宋良辰越長大越對馬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以前在京裡,整日帶着小夥伴們衝鋒陷陣,沒少打馬圈的主意,只是家丁看得嚴,畜生不長眼,一個不耐煩,腿一撅,能保住半條命都是幸運的。
只如今在奔波的路上,宋良辰每日都要與馬親密接觸一會兒,趕車的夥計得了宋子恆的示意,還經常會抱他在馬背上走一圈。
如今宋良辰只要一想到他爹說的大船,一望無際的大海,便異常興奮,掰着手指算時日,期待能早些瞧見大船。
進入廣州府,與蘇婉他們一路過來的地兒,境況略有些不同,這裡街道繁華,雖比不上京裡大氣,熱鬧程度卻要高出許多。南來北往的商人,賣的東西琳琅滿目,蘇婉只粗粗看過一眼,委實比京裡多。
因着街上熱鬧的光景,這幾日車簾便一直沒有拉下來過,蘇婉和宋子恆都在車上看了一路商業繁華之景,且不只省府熱鬧,越靠近海邊的地兒,甚至不輸於省府。
蘇婉和宋子恆心裡不由有些疑惑。
宋良辰也一路圍觀,他全是在看熱鬧,瞧見什麼都要大驚小怪一陣,若不是宋子恆抱着他,他估計分分鐘溜下車湊熱鬧去了。
然而一向很有些人來瘋的宋良辰,在街上卻險些被一個人嚇哭,本是在宋子恆懷中手舞足蹈,恨不得跳下馬車的宋良辰,忽然指着前邊不遠處幾個長相奇怪的人。眼神一動不動,已是驚呆了。
對方似乎看到了宋良辰的目光,擡眼衝他笑了一下,然後與身旁之人一陣嘰裡咕嚕的說話。
宋良辰被驚醒了,轉身把臉整個埋進宋子恆的懷裡。
這番大的動靜,讓蘇婉和宋子恆也注意到了,夫妻兩的目光一起投向那方,金髮碧眼,五官立體深刻,鼻樑高挺,乍一看確實是嚇壞小朋友的長相。
蘇婉不知爲何卻覺得有些親切,估計是上輩子見過許多類似的面孔。
漸漸的,隨着清風吹過,不遠處幾位外國友人的聲音也飄入蘇婉耳裡,她聽不真切,隱隱只聽懂幾個單詞。
“yboy”“lovely”之類的,不用想也知道在說她兒子。蘇婉不由得勾起嘴角,她兒子可是湯姆蘇,迷倒幾個外國友人算什麼,若是在現代,照片一放到往上,她估計分分鐘成女神升級成國民岳母了。
想想倒還是有些令人激動的。
“娘子在想什麼?”
宋子恆的聲線把蘇婉漸漸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回神後笑了笑,道:“只是很好奇,那幾個是什麼人?”
宋良辰冷不丁從宋子恆懷裡擡起頭來,小胖手直接攬住蘇婉的脖子,一把將她也塞進宋子恆懷裡,蘇婉一時不察,竟被他給按住了,耳邊傳來宋良辰的聲音:“娘別怕,我跟爹爹保護你!”
似是爲了證明自個兒說的話,宋良辰大義凌然的壓在蘇婉身上,將她護在自己和宋子恆之間。
蘇婉第一次意識到,她生了個小小男子漢,還未長成人,已經知道保護母親了。
耳邊聽得一大一小胸膛裡的震動,蘇婉眼眶不由有些溼潤。
宋子恆頓了頓,輕輕拂開宋良辰的小胖手,輕笑道:“我自個兒的娘子,倒不用你操心。”
宋良辰眨了眨眼睛,有些明白不過來:“我娘子呢?”
蘇婉先還沉浸在滿滿的感動之中,被這麼一打岔,已是哭笑不得,拍了下他的頭:“臭小子,還沒長大,就想着娶媳婦了?”
因爲已經隔遠了,宋良辰倒不再怕那幾個外國友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蘇婉說的話上,反應了兩秒後似懂非懂的點頭,抱住蘇婉的手臂:“我長大了娶娘。”
宋子恆嗤笑道:“異想天開,你這樣兒,長大了只能打光棍。”
宋良辰聽不懂他爹的話,蘇婉卻很想問一聲相公你怎麼開啓了毒舌模式,說好的溫潤如玉呢?
“沒出息的小子,幾個異族人而已,有甚個好怕的?”
宋良辰眼睛閃了閃,忽然大吼一聲:“妖怪!”
最近剛好蘇婉在跟他講西遊記的故事,蘇婉以爲他接下來要說孫悟空的名,“吃俺老孫一棍”之類的,他卻是不走尋常路,喊道:“我叫觀音菩薩來收了你!”
蘇婉又差點笑噴了,拍着兒子的小肩膀:“好,有前途,這麼小就知道外援的重要性了!”
宋子恆無力扶額:“娘子,你別哄他,他要當真了。”
宋良辰鬧過一番後,小肚子一敞,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起午覺來,宋子恆這才親自將簾子拉下來,馬車裡瞬間暗下了許多。
又把蘇婉扯進懷裡,宋子恆溫潤的聲音在蘇婉耳邊道:“娘子日後只需我來保護便是。”
蘇婉忍笑着捶了他一下:“相公這般年紀,倒跟你兒子吃起味來了。”
“他這般黏的是我的娘子,我不吃味誰吃味?”
“他也就現在哄哄人而已,待日後真知道心疼人了,早已娶妻生子,有自個兒最在意之人,還能待我如何?真正陪着我,一心將我放在心上在意的,至始至終也只有相公一人罷。”
得了這番話,宋子恆心下才滿意,喟嘆一聲,道:“子女都是債,良辰如今再乖,日後的真心,也是給他未來娘子的,娘子能明白這點,委實難得,能陪你白頭的,自然只有我一個。”
蘇婉趴在宋子恆懷裡,幽幽的道:“聽相公這麼說,我在給別人養相公?總有些不甘心呢。”
“娘子有一個絕好的相公,還有甚可不甘心的。”
蘇婉笑嗔了他一眼:“大言不慚。”
宋子恆語氣卻格外認真:“終有一天,娘子能見到的。”
聊了幾句,蘇婉想起先前看到的幾個外國友人,不免好奇,又拿出來問。
“相公可知曉那幾人是何來歷?爲何長相與咱們相差這般大?”
“是何來歷我並不清楚,那幾個異族人想來是從海外過來的,我曾聽衡遠兄說過,自開海運以來,海外常有人來咱們這兒做生意,東西甚是奇特。”宋子恆頓了頓,又道,“畢竟是漂洋過海而來,隔得遠,長相有些差距倒也不算甚麼。”
蘇婉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般。”
宋子恆摸了摸她順滑的長髮,愛極了這觸感,每每叫人不自覺的就靜下心來。
“以前和我爹聊過,他打算在蘇杭那一帶多開幾家店鋪,至於別的倒不敢冒險,他說不是富庶之地,店鋪做不起來,然而我現在瞧着這邊如此繁華,竟不比蘇杭差甚麼,來這裡做,說不準還能與那些異族人換些稀奇的玩意兒,生意未必就比蘇杭差。”
宋子恆點頭道:“若能叫岳父來這一帶做生意,離瓊州並不遠,日後倒也能相見一二。”
“待到了瓊州,你便修書一封,仔細告與我爹此事,如何?”
“娘子有言,如何敢不從。”
蘇婉得意一笑,而後卻又皺起了眉:“就怕我爹不信咱們說的,他自負年輕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曾信誓旦旦說過這一帶百姓窮困,咱們修書回去,若不解釋個所以然來,只怕他聽不進去的。”
宋子恆聞言這才收起輕鬆的表情,沉下心來仔細想了片刻,後有些不確定的道:“我先前也聽過南邊這裡不如咱們那邊,如今一見竟半點不差,我還當自己記錯了,然岳父的確是走南闖北,見識比咱們都廣,他定然不會弄錯。”
“只是如今所見與咱們聽說的完全不同,便是一點點改變,咱們也能聽到些消息,除非是短短兩三年內,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沒來得及傳到外邊去。”
蘇婉點頭:“相公所言甚是,可這般大的變化,是不是有些奇怪?”
宋子恆眼底閃爍着奇異的光芒:“若我沒猜錯的話,想是跟前兩年聖人下旨開海運有關。”
蘇婉本想再問一問爲何開海運能帶來這麼大的改變,見到宋子恆若有所思的表情,卻沒說了,以宋子恆的聰慧,她點到即可,倒沒必要繼續試探下去,不然說多了,反倒讓他起疑。
宋子恆沉思了許久,許是想通了些東西,抱着蘇婉的手更用力了一下,毫無預兆的在她臉頰落下一吻:“娘子果真是我的福星。”
蘇婉挑眉笑了:“娶了我,相公是不是覺得上輩子燒來的高香?”
“何止是前世燒的高香,怕是幾輩子積來的福,今生才得娘子一人。”宋子恆如今說起情話來,已是是信手拈來,老夫老妻的,再荒唐的事也幹過,倒沒可害羞的了。
蘇婉甘拜下風,宋子恆又道:“今兒也找間客棧住下來,明日不出發,先在這裡歇一日再走。”
宋良辰醒來後,得知他爹要歇一天再上日,委實有些失望,他期待大船已經很久了,然而晚上跟着蘇婉和宋子恆去逛廟街時,已經徹底把大船什麼的拋在腦後了。
小男孩甚是任性,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
也是他們運氣好,趕上了當地的民間活動,街上擺賣小吃,當地的,外地的,還有海外的,最令人挪不開腳的是那些舶來品,在當地人來看來有些稀奇的裝飾品和玩意兒,在蘇婉眼裡卻格外親切,她一時沒剋制住,又開始買買買了。
宋子恆臨時決定在這裡歇一日,是另有深意的,廣州府的改變,興許與聖人下旨開海運有關,然這也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沒得到證實之前,並不敢萬分肯定。
他自來是穩妥之人,又有一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韌勁,這才決定在當地住一日,好好將這些打探清楚。
說不得對他在瓊州任職也有益處。
懷着這樣的目的,在客棧用過晚飯,帶妻兒出來逛廟街之前,宋子恆便將這事吩咐下去,帶來的家丁們,都被安排去四處打探消息了,是以如今出來,就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外帶丫鬟小綠。
這些人當中,只有小綠是真正見識過蘇婉購物功力的,這幾年她跟着自家小姐上街置辦過好幾回年貨,小姐買起東西來,別提多豪爽了,且她自來花錢就有些大手大腳,看中什麼直接叫掌櫃包起來,不問價也不砍價,只是苦了她不得不在後頭殺價,從此練就了一長利嘴皮子。
如今生意越發的好了,蘇家酒已經成了京裡權貴桌上必備的飲品,用小姐的話來說,就是蘇家酒成了財富地位的象徵,京裡權貴熱衷於蘇家酒,他們愛囤酒,每年買上許多,其實喝不完,囤起來讓它積久彌香。
漸漸的,囤酒也成了京裡一項流行,好像誰家沒個幾十上百瓶蘇家酒,請人吃飯時都不夠有底氣似的。
蘇家酒變成一項流行,其銷量也是驚人的,她家小姐每年單是自個兒得的分紅,都夠養活這一大家子幾十年的開銷了,且姑爺那頭老家,擔心姑爺在京裡花用不夠——應該是不想動用她家小姐的嫁妝,當初說給姑爺的那一分紅利,姑爺的娘便沒有繼續收着,每年都給姑爺送過來了。
她一個不管家的人,也知道便是這一分利,除去一年的花用,仍要剩餘不少。
以姑爺的聰明,定不會不明白,他卻並不沾手,每每老家的紅利一送過來,他便轉手全給小姐了,自個兒拿着俸祿也儘夠用,有應酬時花得多,應酬少時,總會用剩餘的銀子給小姐買些小玩意兒,香膏,簪花,鐲子,雖不甚名貴,卻是花了心思去挑的,姑爺送的這些個,每每都送到了小姐的心坎上。
姑爺知道小姐會花錢,也從未說過什麼,給小姐的銀子,並不過問剩下的去了哪兒,甚是縱容自家小姐,反倒是太太有時看不過,要說小姐幾句,姑爺先給小姐解釋起來。
由此種種,小綠早就知道姑爺也不可靠,她家小姐眼神一亮,她就眼前一黑,小姐如今是絕對的不差錢,估摸着想買下半條街來都無甚問題。
她彷彿已經看到了今日大包小包艱難的將東西運回客棧的情形,若買的東西委實太多,再啓程時馬車裡裝不下,就更叫人無奈了。
蘇婉反倒收斂了,小綠明明做好了在她後面搬搬搬東西的準備,她卻只是看了幾眼,非常剋制的省去了許多無用的東西。
蘇婉不買買買,宋子恆反倒看不下去了,指了她看過好幾眼一塊香膏,低聲問道:“娘子不若買了這個?”
小綠都不習慣了,在一旁猛點頭:“是啊小姐,聽聞瓊州窮困,說不得沒這般好的香膏胭脂,不如咱們在這裡多備些?”
蘇婉心裡滿是高深莫測,想說愚蠢的人類,現在開了海運,有海外舶來品,香水應該也快來了,她還要這香膏做甚麼。
臉上卻裝出了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糾結着仍是搖頭:“不了。”
宋子恆委實奇了,追問:“爲何不買?娘子是不喜歡這個香型?”
蘇婉道:“挺喜歡的,然還是算了罷,沒得這般浪費。”蘇婉頓了頓,看着宋子恆懷裡的宋良辰,一臉憂傷,“我要是買了這些,咱們就該養不起良辰了。”
原本正被爹抱着,興致勃勃看着各處花燈的宋良辰,冷不丁聽到蘇婉這番話,有些愣住了:“我?”
“是啊,你每日要吃那麼多,全是要好的,只吃肉不吃菜,穿衣裳也要穿綢的,這樣下去,娘委實怕養不起你。”
宋良辰驚呆了:“娘……”
蘇婉仍道:“但也沒辦法,誰叫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無論如何,就是餓了自個兒也要把你喂得胖胖的,如今無非就是少買些玩意兒罷,倒也無事,這個不能吃又不能用,倒不如給良辰多吃些肉來得實在。”
不只是宋良辰驚呆了,見了他們夫妻綾羅綢緞的過來,以爲起碼要做一筆大生意,滿心歡喜的掌櫃娘子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麼眼睜睜看着衣着華麗,頭上還戴着精緻的花冠的夫人,一本正經的在那裡胡扯,而這位夫人的相公,竟也不說話,只嘴角噙着一抹笑,甚是縱容的樣兒。
掌櫃娘子只覺得牙疼,穿金戴銀的,那小公子身上更是一頂帽子都是白玉做的扣子,可見不是等閒的富貴之家,這等人家養不起一個奶娃娃,天大的笑話!
怎麼辦,好想咬死花樣炫富黨!
小綠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小姐爲何忽然說這樣的話——她肯定不信蘇婉的胡扯,只是對方演技太高,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再一次讓小綠甘拜下風。小綠委實愣了好半響,才反應過來。
小姐又在逗小少爺!小綠很想嘆氣,在心裡默默地給小少爺點了根蠟,攤上這樣的親孃,再有一個寵妻寵得跟什麼似的爹,小少爺的日子委實叫人心疼。
宋良辰還不知道自家在被人心疼,他此刻正心疼着別人。別看他小人兒,心眼卻不小,他娘說的他都明白呢,在說他吃得多,光吃肉,以後家裡要吃不起飯了。
宋良辰還是有些知道他孃的話是不能盡信的,遂轉頭看向宋子恆,沒料宋子恆竟也點頭。
小傢伙登時真的嚇住了,眼底瞬時蕩起漣漪,整個人朝蘇婉的方向撲過去,蘇婉張開手抱住他,仍是一臉的擔心:“咱們日後少吃些糖好不好?太貴了買不起。”
“好。”小傢伙眼底閃過一絲黯然,默默的點頭。
蘇婉仍不覺得夠,繼續問:“肉也貴,咱們家吃不起,日後多吃點青菜好不好?”
宋良辰小嘴巴扁了扁,有些不願,又瞧見蘇婉一臉泫然欲泣的樣子,遂人小鬼大的嘆了口氣,把下巴擱在蘇婉肩上,低低的嗯了一聲。
蘇婉拍了拍他的小身子:“真乖,少吃肉多吃菜也能長高高的。”
宋良辰沒吭聲,半響後才悶悶的道:“我以後不吃糖少吃肉,娘不要餓肚子。”
蘇婉剛揚到一半的手,有些頓住了,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本是開玩笑逗一逗小傢伙,若他能聽進去當然更好,挑食是病,還得好好治。只是沒想到他這般回答。蘇婉竟有些心疼了。
“男子漢大丈夫,要說到做到。”宋子恆淡淡的道,又看了眼蘇婉,“既然不買,便去其他地兒瞧瞧罷。”
掌櫃娘子在一旁咬手帕,眼睜睜看着騙人不眨眼的那位夫人飄然離去。
宋子恆卻看了小綠一眼,小綠意會,留了下來,對掌櫃娘子道:“先前我家小姐看過的這幾樣,都包起來,直接給我送到悅來客棧去,上上房五號。”
掌櫃娘子一臉驚喜,提高音調道:“誒好,姑娘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