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金西沉後,天空竟零星地飄下幾片雪來,臨近南方的文城也氣溫驟降,進入了屬於它的嚴冬時分。雖是沒有軒轅城那般寒冷刺骨,滴水成冰,可文城的冬日卻也多了幾分陰潮之冷,寒意滲人。
屋中早已籠起炭盆,銀絲炭燒的火紅,散發出暖暖熱氣,旖灩坐在靠窗的羅漢牀上,捏着一根狼毫筆,沾了藥汁做成的顏料,和鳳帝修一起一筆一畫地給咕嚕染着鮮亮的毛髮。
愛美的咕嚕似甚爲享受兩個主子的同時伺候,半眯着眼睛,四腳朝天地躺在桌子上,平展着翅膀任旖灩和鳳帝修給它刷着羽翼下的灰毛。
見它被暖暖的空氣薰地暈暈欲睡,還微翹着翅膀似擔憂不這樣,剛染好顏色的翅膀便會沾到桌面被弄壞,旖灩不由好笑地揚脣,道:“這般愛美的鳥兒還真沒見過。”
鳳帝修聞言卻擡眸衝旖灩一笑,道:“這叫有其主必有其鳥。”
旖灩挑眉,調侃地瞪眼,道:“你這是在說自己也臭美的很嗎?”
鳳帝修手指輕轉,用筆端惡狠狠的點了下旖灩的鼻尖,道:“我是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便愛美的很,若不然怎會對傾國傾城的灩灩一見鍾情呢。”
旖灩當下嫣然一笑,明豔的令萬千繁花爲之失色,勾脣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想誇我便明說嘛,這樣的大實話,有什麼好拐彎抹角的。”
鳳帝修見她巧笑嫣然,大言不慚,輕笑了一聲,卻正色道:“娘子說的是,爲夫受教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屋中卻滿是一派寧馨怡然之氣,旖灩玩心一起,換了支狼毫筆沾飽了濃黑的墨色顏料,衝着咕嚕一眯一眯的小黑眼睛便點了上去,輕輕一暈,瞬間咕嚕色彩絢爛的綠毛小腦袋上便多了一個塊黑眼圈,當真是美感全無。
旖灩沾的顏料足,涼冰冰地點在眼睛上,咕嚕一個激靈,睡意全無,瞪大黑溜溜的小眼睛,受驚地四下亂瞄,半邊小腦袋黑乎乎,旖灩瞧了半響才瞧見那黑亮亮的小眼珠,卻越發彰顯的另一隻眼睛賊亮。瞧着它受驚的可憐樣,旖灩樂的扔了筆,使勁揉了揉咕嚕的小腦袋。
咕嚕掙扎兩下,逃出魔抓,見旖灩眉開眼笑,一雙纖纖素手上沾滿了紅紅綠綠的顏料,登時哀鳴一聲便往銅鏡前飛去。旖灩見它逃之夭夭直奔鏡子,只覺小東西太是通靈,也太是臭美,不由咯咯而笑。
旖灩如今和鳳帝修在一起,身上的清冷漸漸消散,卻更嫵媚、嬌俏、狡黠、靈動起來,瞧着她眉開眼笑的模樣,鳳帝修也跟着丟了筆,好笑地搖頭道:“這顏料不好洗,瞧你弄的這一手花。”
旖灩卻明眸一轉,猛然從羅漢牀上彈跳而起,直撲進了鳳帝修的懷裡,用沾染了顏料的手摸向鳳帝修俊美絕倫的臉,道:“夫君生的太好,難免招惹飢渴母狼,我來給夫君修飾一下!”
鳳帝修一驚,忙躲閃着,抓了旖灩的手,一翻身將她壓在了羅漢牀上,好笑地道:“飢渴母狼?我瞧眼前便有一隻呢。”
旖灩揚眉,哼道:“好啊,敢說本宮是飢渴母狼,本宮這便飢渴給你看!”
她言罷,主動擡頭吻上鳳帝修的脣,極盡纏綿。佳人主動獻吻,鳳帝修眸光一幽,兩人正親暱,誰想咕嚕卻瞧着銅鏡中一團亂,腦袋像調色盤的自己悲鳴一聲,爪子在鏡面上狠爪了兩下便衝牀榻上正輕浮自家主子的旖灩飛了過去。
它跳到旖灩後腦處便是一陣亂爪亂撲,口中竟還叫着,“醜死了,醜死了,你這女人!你這女人!”
旖灩正沉浸在和鳳帝修的擁吻中,卻是被咕嚕撲了個正着,瞬間髮髻便成了一團雞窩。鳳帝修有時被旖灩鬧的哭笑不得時,便極愛擁着她狠狠的道‘你這女人’,他那口氣,語調竟是被咕嚕給學了個十足。
旖灩推開鳳帝修,擡手去拍咕嚕,一時間倒不知該惱該笑了,咕嚕卻素知旖灩的兇狠殘暴,左右有了旖灩,它就徹底失寵了,也甭指望主子能給它撐腰。於是,一見旖灩騰出手來,咕嚕便尖叫一聲,慌亂飛開,一頭撞開半遮半掩的窗戶便飛了出去。
旖灩見它落荒而逃,小身影瞬間消弭在飄揚着雪花的深灰色天幕間,不由啞然失笑,見外頭雪越落越急,便揚聲喊了下紫兒。
片刻紫兒便抱着個手爐從東廂房跑了出來,旖灩問道:“去瞧瞧看樓滄慕是否還在院外。”
紫兒聞言怔了下,忙應了往外而去。
樓滄慕這三日少食不眠地在琉璃院外守了三日,便是夜裡都未曾離開,只坐在院外的樹下盤膝打坐,便是鐵打的身子只怕也再難經受今夜的風雪。旖灩雖有心爲自己報仇,但她肯救樓青青是有思量在的,倘使鬧的太過,和樓府又結新仇,那便得不償失,白白籌謀一場了。
紫兒須臾便回,卻是回道:“奇怪,方纔樓將軍還守在院外,如今地上兩個腳印子還在,人卻不見了,奴婢已叫小丫鬟打探去了。”
她言罷,又有個穿綠色夾襖的小丫鬟跑進了院子,道:“紫兒姐姐,奴婢打聽到,樓將軍剛纔離了府門,好像是回樓府去了。”
旖灩不想樓滄慕竟就這樣走了,微愕了下,便道:“知道了。”
言罷,卻是納納地道:“他難道放棄了?還是軟的不行,準備要用手段,強逼着我治病。”
鳳帝修卻道:“他還會再來的。”
鳳帝修的話很快便得到了印證,翌日旖灩剛用過早膳,就聞院外一陣的喧譁,接着便見紫兒匆匆跑進來,道:“小姐,樓將軍如今在府門口,給小姐負荊請罪來了,如今府中下人們都瞧熱鬧去了,還一路跟來了不少百姓,外頭都鬧開了,小姐快瞧瞧去吧。”
旖灩瞧了眼鳳帝修,見他揚了下眉,便道:“負荊請罪,我還真沒瞧過這等熱鬧,咱們也瞧瞧去。”
說着站起身來,鳳帝修已擡手一揮,捲起一旁衣架上的斗篷裹在了旖灩身上。兩人到了府門,果見熱鬧非常,莫府瞧熱鬧的下人們一見鳳帝修和旖灩攜手而來便皆一靜,讓開道來。
莫府門外,天不亮便有下人將落雪掃地乾乾淨淨,然青石板地卻溼漉陰寒,冰雪的冷意滲透地面,寒意襲人。卻見樓滄慕赤着上身揹負荊條單膝跪在地上,挺直的背脊在瞧在旖灩和鳳帝修出現時僵了一瞬。
而他四周早便圍滿了一路跟來瞧熱鬧的百姓,聽到動靜,齊齊望向府中,瞧見一襲白裘的鳳帝修和穿火紅狐狸毛斗篷的旖灩攜手緩步而來,一陣靜默後,便哄聲議論了起來。
“那便是無雙太子和霓裳公主?真真長的好看,再沒見過更好看的人兒了。”
“這等風采,也只能是無雙太子和霓裳公主了,早便聞無雙太子俊美天下無雙,霓裳公主亦傾國傾城賽過天香公主,如今得見,果不其然。”
“當真是樓大將軍派人去殺霓裳公主,霓裳公主纔不肯給青鸞郡主治病的嗎?這般美人,怎下的去手!”
“你們說霓裳公主可會以德報怨爲青鸞郡主治病?”
“沒聽說過霓裳公主懂醫術啊,青鸞郡主那病傷在腦子,當真治的好?要我看,說不定是故意放出風聲要羞辱樓大將軍,謀命的仇哪是說忘就忘的,這霓裳公主可不像以德報怨的人。”
“誰說的,聽聞在中紫國,那蕭氏女不知廉恥搶了霓裳公主的未婚夫,蕭氏被抄家時,霓裳公主還曾爲其女眷解圍。那隨州水患,霓裳公主更是愛民如子,親力親爲地救治災民,中紫國的百姓都說她是天宮的仙子落了凡間,專門庇護中紫的呢。”
……
議論聲雜七雜八地響起,旖灩隨意聽了幾聲,便渾不在意地將目光落在了單膝跪在那裡的樓滄慕身上。樓滄慕前往中紫時,一直不曾和她打過照面,旖灩頭一回見他便是前兩日在文城的城樓之上。
兵戈相激,在那種氛圍下,樓滄慕身上高傲的貴胄之氣更爲彰顯,這樣一個傲氣的男人,爲了生病的妹妹竟能當衆丟棄尊嚴,跪在此處,負荊請罪,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一個合格的大哥,有令人敬重的一面。
旖灩目光清澄瞧着樓滄慕,尚未辨明他是當真已悔,還是爲了妹妹逼不得已在作秀,鳳帝修便將她一扯擋在了身後,顯然不願她多瞧赤膀的樓滄慕一眼。旖灩心下好笑,鳳帝修卻已清聲道:“樓大將軍這是做什麼?何至於此。”
樓滄慕擡起頭來,目光幽沉卻好不躲閃地瞧向鳳帝修,道:“當日在下只因一些小事便有除掉霓裳公主之心,且還付諸了行動,如今引得兄弟反目,兄妹離心,反又連累了妹妹不能得到救治,在下已是懊悔莫及,特向霓裳公主請罪,懇請公主能原諒昔日糊塗之舉。”
鳳帝修卻揚眉一笑,道:“樓大將軍此言實在太過嚴重,我等皆螻蟻之命,擔待不起樓大將軍的悔意。昔日,我等於樓將軍不曾相識,大將軍去是說殺便殺,此等魄力着實令本宮都敬仰之,如今又何必爲令妹丟掉此魄力?哦,本宮卻是忘記了,許在這世間唯令妹一人被視之爲珠寶,自是不同。”
樓滄慕這兩日不曾好好休息,身子虛弱,此刻又衣着單薄,臉色早已蒼白,聽聞鳳帝修的冷嘲,他俊面愈發白若冰雪,卻道:“當日確乃在下之錯,可家妹無錯,還望公主和谷主醫者父母心,莫牽連無辜,爲家妹治病。在下做什麼,只要能抵當日之過,皆願一試。”
依樓滄慕的傲氣,能忍受鳳帝修如此冷言還態度歉然,已是不易,然鳳帝修卻冷笑一聲,道:“呵,當日若非我的灩灩命大,此刻已命喪黃泉,便是窮盡天下,我再難尋她,豈是你一句錯了便是抵過的!她不是什麼大夫,少拿醫者父母心這等話來逼迫於人。樓將軍回吧。”
樓滄慕被鳳帝修如此咄咄逼人的話,罵的無以言對,竟是豁然拔出一隻匕首來,二話不說便揚起一道寒光,直向自己的胸膛刺去。他此番舉動極快,衆人瞧清時,齊齊抽氣,有那膽小些的已是閉上了眼睛尖叫起來。然就在那匕首要捅進樓滄慕胸膛的電光之間,只見一道白色的絹帶倏忽飄去,緊緊纏上了樓滄慕握着匕首的手腕,生生拉住了他的動作,接着響起一個清雅的聲音。
“樓將軍請回吧,令妹的病,本宮會盡力而爲。”
衆人望去,卻見臺階上,鳳帝修依舊身影挺直,冷眸瞧着。然而被他擋在身後的旖灩卻不知何時已下了臺階,正正站在樓滄慕三步開外,身子微傾,手中正握着那白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