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日升,轉瞬便是翌日,一早天沒亮,狄霍所搬救兵也到了。經此一事,雖各路的救駕人馬皆已抵達,隆帝卻是要在玉城中休整兩日才返京的,護駕的兵馬便盡皆駐守在了城外。
狄霍那日帶人衝殺出城,雖未曾大傷,但身上卻也掛彩不少。旖灩念着,聽聞他回了城,不及用膳便出屋探望。她出了院子,卻見一個穿青衫的單薄身影坐在輪椅上,正停在北牆的紫藤架下擡頭仰望着從枯藤,如今已是初冬,花木枯萎,只剩三兩片葉子纏在藤蔓上,初升的晨陽,從稀疏的藤蔓中泄下,在那身影上落下一束束光線。
光影下,那青年側臉越發蒼白,如畫眉目融在光影中,安寧卻又帶着一些堅韌,即便是身有殘損,卻絲毫不影響青年的風采俊美。
這樣一個不良於行的少年,身上又全然沒有頹色,無論何時,都是令人讚賞的。旖灩從未見過他,不由腳步一頓,目光微凝。謝明玉似察覺到了旖灩的目光,轉過頭來,四目相對,他清楚的從旖灩美眸中瞧見了欣賞之色,卻沒有一點的同情和鄙夷。
他清冽如水的眸中閃過笑意,遠遠地衝旖灩頷首,示以禮貌。
旖灩瞧清他的面目,微揚了下眉,亦點頭示意,這才腳步飛快地往狄霍所住的房間而去,她到了廊下,就聽見裡頭傳來一個粗渾的說話聲,道:“樓主也真是,這麼重的傷,都不能暫做處理再往回趕?!那些兵馬又不是離了樓主便轉不動了,樓主也不是御兵之人,何故如此白費力氣,結果如何,樓主跟着援兵一路淌血,拼着命回來,公主還不是早便平安了,根本就沒用上樓主搬的援兵!”
旖灩認出那是狄霍一個手下叫江成的聲音,之所以輕易認出,便是這江成有一把粗渾的嗓音,卻最是婆婆媽媽,囉嗦如同婦人,極是違和。
聞言,旖灩便明白了,狄霍這是一直趕路沒能好好處理傷口,如今入城纔在上藥包紮。狄霍這般不用想也是因她,旖灩心頭一暖。
“叫你上藥便上藥,粗手粗腳的,還廢什麼話!”
屋中響起狄霍斥責不耐的聲音,雖是有些虛弱但卻中氣十足,旖灩稍放下心來,推門便進了屋。入目,狄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上身露着,衣衫退至腰間,旖灩目光一掃,已然將他前胸背後五道傷口瞧了個清楚。其中三處已包紮過,唯後背兩道交錯的劍傷剛清理過,露出猙獰的皮肉,淌着血,還未上藥。
見傷口位置果真皆不在要害,旖灩才擡眸瞧向狄霍。狄霍顯沒想到旖灩會突然進來,面上有驚詫之色,接着神情一慌,忙去攏腰間衣袍,道:“臭丫頭,進門不知道問上一聲?你這般,也難爲那無雙太子看得上!”
旖灩卻是兩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欲提的衣裳,道:“舅舅因我受傷,做外甥女的前來探望,有何不可?遮什麼遮!再說,你這身子也沒我家那位好,實在沒什麼看頭,遮不遮沒什麼兩樣。舅舅若害羞,還是留給未來舅母好好瞧吧。”
她說着卻已接過江成手中藥瓶親自爲狄霍包紮起傷口來,見江成愣在一邊,便道:“去,廚上的補血藥膳若好了,就趕緊端過來。”
江成見旖灩動作嫺熟,飛快地處理着傷口,顯比自己粗手粗腳不知強了多少,當下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狄霍卻是瞪眼盯着旖灩,怒聲道:“你這臭丫頭方纔說什麼身材好不好的!那混賬小子是不是欺負你了!”
他說着便欲起身,像是要去找鳳帝修算賬,旖灩摁住他肩頭,扯了繃帶纏上,這才道:“我欺負他還差不多!你老實坐着,瞧,剛上的藥又要被血衝散了!”
狄霍聞言面露狐疑,又側眸瞧了兩眼,見旖灩面上無疑,這才微微放心,傻子都能看出如今他這外甥女是一頭栽在了鳳帝修懷中,皆是少年輕狂之時,情濃時若做了什麼糊塗事,那可了不得。
他到底放心不下,又道:“那混小子可說了何時下聘迎娶?”
旖灩卻笑,道:“這個舅舅可得去問他了,人家是閨閣女子,舅舅和人家說這話,人家是會不好意思的。”
旖灩神情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哪兒又半點羞澀模樣,狄霍沉哼一聲,道:“別以爲舅舅不知道,是誰在城樓上揚言要嫁給那混小子的!”
他話雖如此說,可卻不再追問旖灩方纔之事,心裡想着這事兒確實不該旖灩參與,他這個孃家長輩要趕緊拍案頂板才行。
兩人一言一語地說着話,卻是不知不覺便親近了起來,濃濃的親情滋生成長。待旖灩包紮好傷口,又瞧着狄霍用了藥膳,這才從屋中出來。
秋陽高升,帶着暖薰的溫度灑在臉上,念着對她情真意切的鳳帝修,念着屋中對她關懷備至的狄霍,念着在京城中雖癡傻卻無比依賴她的逸飛,還有對她體貼照顧的司徒軒,紫兒、莫雲璃、隆帝等人,旖灩揚脣而笑,從未覺着上蒼竟是這般的厚待於她。
也從未發現,竟在不知不覺間,她一顆冰封的心也已像這暖意融融的盡午陽光一般不再堅冰覆蓋,學會感激、珍惜,學會滿足、付出,這樣原來懂得愛,竟是如此的美好。
而這一起都是那個風采絕豔的男子帶給她的,想到鳳帝修,旖灩面上笑意更濃,快步便往自己的院子走。還沒出院,便從旁邊的月洞門處瞧見謝明玉推着輪椅緩緩過來,道:“公主且等一等。”
旖灩並不知道謝明玉的身份,她駐足微詫地望向謝明玉,謝明玉卻已滾動輪椅到了近前,衝旖灩行了個禮,接着從懷中摸出幾張畫着東西的紙張來,道:“在下謝明玉,原在太子殿下身旁做謀士,聽聞公主在機關上造詣極高,鐘磬不才,也偏好一些機關之術,鐘磬瞧見公主前兩日做出的守城器械,對公主的奇思妙想,精湛機關術驚歎不已,這些是鐘磬閒暇時畫的一些器物草圖,因幾處總也處理不當,皆未能成功製造出來,不知公主何時有空,可否爲鐘磬指點一二?鐘磬冒昧攪擾,唐突公主,還請公主見諒。”
旖灩倒不想他竟是爲此事喚住了自己,未曾去瞧他手中捏着的圖紙,目光卻落在了他身下坐着的輪椅上,方纔隨意一眼,不曾注意,如今才瞧這輪椅卻是和現代所見的在造型和設計上都頗有幾分不同,倒是不難看出設計之人的奇思妙想,旖灩不由揚眉,道:“這輪椅可是謝公子自己設計做成的?”
謝明玉淡然一笑,扶了扶輪椅的椅靠,微嘲的一笑,道:“不過是我不良於行,不想就變成了廢人,這才取了巧罷了,叫公主見笑了。”
旖灩見他自嘲的笑容中並沒任何自厭自棄,也笑了出來,道:“這般奇思妙想,本宮未必能想的出。能看出謝公子在機關上的造詣極高,本宮很願意和謝公子互相切磋一下。”
她能做出守城利器來,對付得了孫不死的攻城利器,並非她在機關術上有多高深的造詣或是天賦,只在於她成長與科技發達的現代,而謝明玉卻不同,能夠看出他在這方面當真極有靈性和悟性。
說着她接過謝明玉手中紙張,大致瞧了下倒不想他圖紙上所畫並非兵器,而是一些設計更爲輕巧的馬車等平日用物,旖灩眸中笑意又深了兩分,瞧着那精妙的設計,倒被勾起興致來,當下便邀了謝明玉一起到花廳中討論起來。
旖灩有心提點,謝明玉又是誠心請教,不時間他便會有精妙所悟,引得旖灩興致更高,兩人有共同愛好,自然是相談甚歡,竟是不知不覺都忘了時間。
鳳帝修尋到旖灩時,便見她坐在太師椅上,旁邊的桌子上擺着凌亂的紙張,旖灩正側身拿着炭筆在紙張上描畫着什麼,而謝明玉則是坐在輪椅中,亦靠在桌旁,傾身瞧着旖灩指下圖紙。兩人擠在一處,簡直臉頰都要貼在一起。
旖灩面上帶着淺笑,整張俏臉都神采奕奕的,不知謝明玉對她說了句什麼,她目光都晶亮放出光來,鳳帝修站在院門口,瞧着花廳中的這一幕,當即俊面便沉了下來。
大步走進花廳時,臉上卻已帶上了慣有的笑,只那笑卻不曾落入眼中,他瞧着旖灩道:“灩灩做什麼如此認真,如今已是午時,我還等着灩灩陪我用膳呢。”
旖灩聽聞鳳帝修的聲音,回眸瞧了一眼,目光晶亮地衝鳳帝修一笑,道:“我一會兒再用,你自己先吃。”
她言罷轉頭便又和謝明玉討論那圖紙上畫的馬車不馬車,戰車不戰車的鬼東西去了。鳳帝修見她竟敢如此敷衍,當着他的面竟還敢顧着別的男子,俊面上的笑意哪裡還掛得住,一下子面沉如水。以往顧念着旖灩的脾氣,怕她排斥自己,鳳帝修便是吃醋還繞些彎彎。如今旖灩已對他用情至深,他心隨意動,根本便不想壓制自己的憋悶。上前一步,一手扣住旖灩握筆的手,一手已攬住了她的腰。
接着,一個用力,一託一扔已將那窈窕的身子抗在了肩頭,大步便往內室走。旖灩哪裡能想到當着別人的面,鳳帝修竟也敢這般發瘋,眼前一個旋轉顛倒,已被鳳帝修撩到了肩上,她驚叫一聲,忍不住拍打鳳帝修的後背,道:“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謝明玉亦是一驚,鳳帝修卻瞧都未曾他一眼,只大步繞過屏風,沉聲道:“本宮要和未來的太子妃談些私事,不送!”
言罷,已是一巴掌拍在了旖灩亂蹭的翹tun上,他自然不會用什麼力道,可旖灩卻再不敢亂動了,生恐刺激了這男人,再當着外人做出更令她無顏見人的舉動來。
轉瞬,她已被鳳帝修帶到了內室,將她安放在牀榻上,他挺拔的身體便壓了上來,眯着危險的眼眸鎖着她,道:“我自己先吃?嗯?我倒不知灩灩有什麼緊要之事竟比陪夫君用膳更爲重要?”
旖灩見他如此不加掩飾的吃味,愕了一下,倒不覺牽起了脣角,見她還敢笑,鳳帝修撲下來便惡狠狠地噙住了她的脣瓣,吸允一下,用力一咬,旖灩疼的嗚了一聲,聲音未曾發出,已被他攻城略地的吻堵回了口中。
幾分懲罰,幾分撒嬌,旖灩被吻的喘不過氣兒,掄起拳頭捶打他,他才潮紅着俊面擡起頭來,聲音微啞,道:“說話!”
旖灩俏臉亦是緋紅,微喘着氣兒,道:“我不是怕你餓着,這才叫你自己先用……”
鳳帝修抿脣,道:“不是這個!再說!”
旖灩眸光流轉,又道:“以後再也不會了,不會因任何人忽視了你,今兒是我一時忘形,太子殿下大肚量,原諒小女子可好?”
鳳帝修面色這才漸緩,卻依舊沒有笑意,道:“真知道錯了?”
旖灩忙點頭,態度誠懇,道:“知道了,當真知道了,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嗎?”
鳳帝修見她這般乖巧溫軟,眸中已是有了笑意,鳳眸因之而微揚,若一寸秋波,臉色卻繃得臭臭的,道:“灩灩的心,灩灩不說,我怎知道!”
旖灩見他如是,忍着笑意,戲謔地瞧着他,道:“我的心啊,便是從此戀上一罈陳醋,寧願在醋罈子裡泡着,也甘之如飴,待得年老,許這一罈子醋能被釀成米酒來,香醇醉人,下輩子我便還要尋上這壇老醋,方知圓滿二字如何寫之。”
饒是鳳帝修心中有惱,此刻也都化成了一灘蜜水,俊面上瞬時綻放笑意來,額頭抵上旖灩的,迷戀地蹭了蹭。外頭謝明玉尚未出花廳就聽內室中傳來些微聲響,哪裡會不知裡頭情景?輕笑了一下,眉眼間閃過一些落寞和欽羨,轉動輪椅離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