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刻,黎夕妤覺得自己的心跳彷彿靜止了,驟然的窒息感令她十分痛苦,耳畔似有風聲,混在司空堇宥的話語中,顯得十分嘈雜。
黎夕妤的眼眸大張着,淚水仍在不停地流,可她卻連眨動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雙臂愈發痠麻,她的手掌間漸漸沒了力氣,卻仍舊抓着他,彷彿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這興許是她最後的執念與堅持,倘若鬆開手,崩塌潰爛的便不只是心,還有……整個天地。
司空堇宥的話語是那般殘忍,他在喚起“阿瑕”二字時,無論是眼眸亦或是口吻,都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
黎夕妤的雙腿已軟到沒有任何力氣,卻拼了命地站直了身子,淚如雨下,滴落在地面。
原來她與他之間,終其一生,都會隔着一個司寇瑕。
那他曾經與她承諾過的一切,便都不作數了嗎?
還是說……他不過是在說着違心的話,騙取她的信賴,騙取她的全部。
過往之事仍在眼前,一個個的場景拼湊成一段段的回憶,全部都是他的影子。
忽而,黎夕妤垂下頭去,不再去看他冷漠的面容,低低地開口,“少爺曾不止一次地同我說起過:此生此世,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你要我銘記於心,要我時刻記得……”
“呵……”卻聽頭頂傳來一聲冷笑,“不過情濃時隨口一說,這世上多少山盟海誓,到最終不都會淪爲笑話!”
黎夕妤的頭垂得更低了,面色趨於煞白,視線中是那片明黃色的光亮。
自她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瞧見燈籠中放置着的蠟燭。
那是一隻殘燭,燭身上蠟油遍佈,顯得滄桑且醜陋。
黎夕妤盯着它瞧了半晌,頭頂再次響起司空堇宥冰冷的聲音。
“放手吧,阿夕。”他如此說着,手臂晃了晃,燈籠便也隨之微微擺動。
黎夕妤的目光微微上移,盯着他的衣袖,青色的衣料已在她的蹂躪下,變了形狀……
他要她……放手。
黎夕妤並未動彈,並非是因着心中遲疑,而是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倘若此時此刻放了手,那麼這個人……將永遠消失於她的生命中。
他已是她的全部,早已與她的骨血融爲一體,無論是執念也好,亦或堅持也罷,若當真要她放手,她竟有些……做不到。
見黎夕妤始終不曾鬆手,司空堇宥便又道,“從此後,你便留在這寺中吧,有厲莘然看管照料,應能保你餘生平安。況且還有父親與你作伴,你的日子雖清貧了些,卻也不至於苦不堪言。”
黎夕妤聽着,淚水不知怎的竟止住了,她忽而擡眸,迎上他依舊冰涼的眸子,竟低笑了一聲,而後道,“少爺既已決意要拋棄我,又何須將我困在這寺中,更不必再理會我的死活。”
她說罷,他竟無半點遲疑,當即便回,“當初父親因放心不下你的傷勢,便選擇留在你身邊照顧。這永安寺倒也算清淨,又能庇人安危,留在此處並無不好。可如若你執意要離開,一旦被外界的人得知消息,那麼我的父親,是否還能安然無恙?”
他陰冷地質問着,所關切的,也只有司空文仕的安危罷了。
黎夕妤聽後,又低笑了一聲,周身透着的,全是悽楚。
原來,他之所以要將她困在這永安寺,也僅僅只是因爲,他要保全父親的性命。
原來,過往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
原來,所謂的情深意切,也只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原來,與他的相識相知,不過是一場美夢。夢醒後,她仍舊是最初的她,被親人陷害,被世人所棄……
終於,黎夕妤緩緩鬆開手,於頃刻間失去了所有的支撐與力量。
她雙腿發軟,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本想努力站直身子,卻終究還是跌倒在地。
她的眼眶酸澀無比,卻偏生再無一滴淚水,她仰頭望着他,只覺他高大且淡漠,咫尺間的距離,也彷彿隔着天涯。
而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目光之中無半點溫度,陌生到近乎可怕。
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站在花叢前,分明是未曾更改的容顏,卻與從前在那片花海中所見時,全然不同。
黎夕妤癱坐在地,以雙手支撐着自己的身子,她的臉上再無任何情緒,就連開口時的聲音,也平淡得可怕。
她凝望着他,問道,“子安的屍首,現在何處?”
他的目光同樣十分平靜,淡然啓脣,回道,“已化爲灰燼。”
黎夕妤自是聽懂了,沉吟了片刻,便又道,“我自知如今已無任何資格向你懇求什麼,可是小桃與子安纔是最無辜的,他二人慘死在聞人玥的劍下。呵……我既然無法離開這永安寺,那麼懇請少爺,替他們報仇……好嗎?”
她便這般說着懇求的話語,目光之中滿是殷切的企盼。
時至如今,她心中唯一還放不下的,便是司桃與荊子安的慘死。
倘若無法殺了聞人玥,無法替二人報仇,她縱是日後做了鬼,也終不會安心。
而她本以爲,以司空堇宥的脾性,是斷然不會放過一個曾經背叛過他的人。
可她如何也想不到,接下來,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報仇?爲何要報仇?”他冷笑着,竟道,“聞人玥她雖背叛過我,可她對我的情意,終究不曾變過。既然我要與厲澹對抗,那麼以此來利用聞人玥,不是很好的一個法子?”
黎夕妤赫然張大了嘴,心中的震撼與不可置信早已無法展現在臉上。
她的雙脣顫抖着,“你……你說……什麼?”
卻見他拂袖,一身的孤傲,“我不會殺聞人玥,既然她一心想要得到我的愛,那麼我給她便是。只要她能夠助我……贏得皇位!”
他話音落下時,黎夕妤整個身子突然倒了下去。
她的雙臂再也支撐不住,無力地躺在地上,目光尚且能夠觸及他的身影,便一眨不眨地盯着。
她眼中的悲痛無法抑制,眉宇間含着的,是不甘,與悲憤。
地面有些冰涼,很快便有寒意侵入她的身子,牽動了她的傷勢,令她渾身上下痙攣不止。
可她卻似是察覺不到半點疼痛般,只是定定地盯着他,一動也不動。
甚至就連胸膛中那顆本該狂烈顫抖的心,也漸漸趨於平靜,再無半點異樣。
視線中的男子是那般高大,他手中提着的燈籠又是那般明亮,可她卻仿若墜身於三尺冰窖中,周遭寒氣逼人,要將她徹底摧殘粉碎。
突然,她見他有了動作,緩緩擡起另一隻手臂。
而後,他伸手探入燈籠之中,片刻後將其內的殘燭取了出來。
殘燭離開燈籠的那一瞬間,燈籠立時便暗了下去,再也瞧不見半點光亮。
而那支殘燭被他握於掌心,他的肌膚觸及那遍佈燭身的蠟油,竟連眼皮都未曾擡一下。
下一刻,他動了動手指,竟將火心……生生捻滅。
星火滅,光亮不復,黎夕妤的眼中再無半點波動,目光無神,空洞又死寂。
片刻後,她張了許久的雙眼,終是緩緩合上。
在他捻滅燭火的那一瞬間,她心中所有的念想與希冀,皆變得支離破碎。
她終是不願再看他哪怕一眼,縱然燭火滅了,今夜的月光也依舊動人。可她卻寧願獨自沉陷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寧願被漆黑吞沒一切。
他曾經說過,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會在心中爲她點燃一盞燭火,爲她照亮餘生未知的路。
可就在方纔,他親手捻滅了那支殘燭,摧毀了她所有的信念與期冀。他以再簡單不過的方式,令她的天地,驟然崩塌。
從此後,她的生命中再無光亮。
他曾是她的高山大地,而如今天地傾頹,她則墜入萬丈深淵。
她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一隻耳朵緊貼着地,聽見了物體墜落的聲響,聽見了沉穩的腳步聲。
他最終扔了燈籠與殘燭,決然轉身,大步離去。
黎夕妤未曾親眼看着他離開,故而,也並未瞧見他的身子有多麼僵硬,更不曾看見,他的一雙手臂是以怎樣的頻率在顫抖着。
她只是靜默地躺在地上,保持着原有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她這一生,曾爲兩名男子動過心。
第一個背叛了她,與她的妹妹苟且偷歡。
第二個拋棄了她,在得到了她全部的信任與情感後,得到了她爲之付出的一切後,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她。
可她也曾幻想過,如同這天底下的所有女子一般,擁有一份絕無僅有的愛情,嫁得一位肯將她捧在手心的如意郎君……
事到如今,她終是發覺,這所謂的蒼天,從來都不肯眷顧她。
她許是上輩子做了太多壞事,故而這一生,纔會落得如此下場。
“娘,”她於心中默默地呼喚着,“當初您離開人世時,爲何不曾……將我也一併帶走?爲何要獨留我一人在這世上,承受萬般苦果……”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突又有一陣腳步聲傳進耳底,她的心中未能激起半點漣漪,只願就此沉陷,永不再醒來。
那腳步聲最終停在身邊,她聽見有人一聲嘆息,那聲音彷彿有些熟悉。
下一刻,她突然被人抱起,那人動作輕柔,很是小心翼翼,生怕驚了她。
可她卻連擡眼的力氣也沒有,甚至她也並不想睜眼,便任由那人抱着。
她最終被抱回客房,躺在了一片柔軟間,卻覺愈發冰寒。
她仍舊一動不動,沉沉地躺着,大腦逐漸變得混沌,也不知何時便睡了過去。
司空堇宥離開了永安寺,他自後門而出,最終於後山腳下站定了腳步。
他的雙肩不住地顫抖着,卻撩開右手衣袖,盯着方纔被黎夕妤緊緊抓着的手腕。
在那裡,正包裹着一層紗布,此刻有鮮血溢出,將紗布染紅。
那是在趕來應州的途中,遭受敵人埋伏時,不慎受的傷。
而先前他拼盡全力抑制着自己,才未令手臂顫抖,此刻卻似是一一歸還,竟顫抖到無法停歇的地步。
他轉而瞥了眼夜色,見已時至寅時,知曉自己不該再逗留。
便顫抖着舉起手臂,將雙指湊在脣邊,用力吹了個並不算響亮的哨聲。
當那哨聲響起時,他也是突然可怕地意識到,自己的力氣,竟也要損耗殆盡了。
半晌後,一陣馬蹄聲自遠處響起,他擡眸望去,便瞧見了夜色下,竺商君的影子。
竺商君最終停在他面前,努着鼻子要與他親近。
他苦笑了一聲,無力地拍了拍它的腦袋,低聲開了口,“這麼些年來,也唯有你,始終不曾離開我。”
竺商君似是察覺到他情緒不佳,便晃了晃腦袋,蹭了蹭他的手掌。
片刻後,司空堇宥深吸一口氣,將全部的情緒斂去,用力一個翻身跨上了馬背,拉扯着繮繩,竺商君便飛奔而出。
他奔走於夜色下,頭頂是皎潔的白月,分明照亮了蒼茫大地,可他卻覺前路一片黑暗,漆黑得令人心悸。
黎夕妤於翌日午時轉醒。
刺眼的光亮照進屋子,她微眯着雙眼,目光卻十分清冷。
牀邊依舊守着一人,她不用轉眸去看,以餘光瞥向他的衣袍。
白,白皙無比……
是厲莘然。
“阿夕,你醒了!”厲莘然的話語中透着欣喜,這是數日來,他頭一次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黎夕妤沒有回話,逐漸適應了強光後,便睜開眼,盯着眼前的屋頂出了神。
身邊的厲莘然似是動了動,隨後便有一股藥香味傳進鼻中。
“阿夕,你這一覺睡得可真長,需得快些將這藥喝了。”厲莘然的話語十分溫柔,說着便要伸手將黎夕妤扶起。
然,他的指尖尚未觸及她的衣襟時,她便突然冷冷開了口,“別碰我!”
厲莘然一怔,手臂赫然頓住,片刻後頗爲窘迫地收回,卻笑道,“不碰便不碰,那你自己坐起身,將這藥喝了。”
他說罷,黎夕妤倒是真的乖乖坐了起身子,只是眼神空洞,面容憔悴且蒼白,全無半點精神氣。
她靠坐在牀邊,一雙眼眸分明正望着厲莘然,可他卻覺得,她的目光似乎透過了他,看向不知名的別處。
厲莘然沉吟了片刻,知曉她此刻必然不會想要他服侍着喝藥,便將手中的藥碗遞上,話語極盡溫柔,“阿夕,來,把藥喝了。”
他如同哄着一個孩童般,面帶微笑,再溫暖不過。
可黎夕妤卻仿若未曾聽見他的聲音般,猶自保持着原有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厲莘然見狀,心生擔憂與不安,便再度開口,重複着,“阿夕,你怎麼了?快將這藥喝了。”
黎夕妤的眸子輕輕一顫,瞥了眼面前的湯藥,卻再度冷冷地開口,“拿走!”
厲莘然又是一怔,心底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卻是將藥碗放回在桌案上。
隨後,他斂了笑意,凝望着黎夕妤,語重心長地開口道,“阿夕,我知道你心中難過,此事若是換了我,怕是也無法承受。可身子終歸是自己的,你若是不喝藥,到最終疼痛難受的,也還是你自己。”
對於厲莘然的這番勸慰,黎夕妤彷彿充耳未聞,她的目光有些渙散,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麼。
厲莘然的眉頭微微蹙起,顯然有些慌亂,便忍不住伸開雙臂,搭放在黎夕妤的肩頭。
“阿夕……”
“別碰我!”
他正想說些什麼,卻同時又聽見她冷冰冰的呵斥。
她的目光中看不出半點情緒,可這陰冷如斯的話語,卻委實令人心驚。
厲莘然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卻不敢違揹她的意願,緩緩將雙臂收回。
此刻的黎夕妤,彷彿一隻遊離於爆發邊緣的猛獸,倘若有任何事態不遂她意,她都會隨時張開血盆大口,給予對方最狠戾的攻擊。
這是厲莘然從未曾遇見過的事態,而他生來便身份尊貴,更是不懂得如何去哄一個姑娘家。
雖然,他極力地嘗試着,去接受新鮮的事物,去學習追求心儀女子的方法與門路。
可縱然他再有心,面對着此刻的黎夕妤,卻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這幾日來,他因着那份與生俱來的高傲脾性,忍着沒有來見她。可心中早已是難耐相思之苦,恨不能時時刻刻都守在她的身邊。
“出去!”
突然,黎夕妤又開了口,仍舊是那副冰冷萬分的口吻。
厲莘然的雙眉擰得更緊了,就連雙手也不由得顫了顫。
他盯着她良久,心中雖隱隱有些惱怒,卻終究不願再與她發生爭執。
“好,你既然不願見我,那我離開便是。”厲莘然輕嘆了一聲,有些無力地道,“我就在隔壁,倘若你有任何需要,可隨時出聲喚我。屋外尚有侍衛守着,若是我未能及時趕來,他們也會迅速趕到。”
說罷,厲莘然仍舊有些不死心地又坐了片刻,可最終卻是不曾等到黎夕妤的迴應。
甚至,連她望來的目光,也不曾等到。
厲莘然終究站起身,不再有半刻停留,轉身離開了。
在他看來,黎夕妤此刻的狀態,應當是尚未從昨夜的悲痛中走出。
她此時此刻許是需要獨自一人靜默思索,待她最終想通了,便也能恢復正常了。
至於那藥,一頓不喝,倒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待到兩三個時辰後,他將司空文仕請來,應當能夠勸說她服藥了。
厲莘然便如此猜測着,而後跨出了門檻。
可最終的事態卻表明,他這般的猜測,竟是大錯特錯了!
只因爲,黎夕妤接下來的狀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令他覺得惶恐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