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宜的口吻不輕不重,令人聽不出半點情緒。
卻又偏生因着他是一位王子,故而即便對他的回答抱有諸多懷疑,黎夕妤也仍舊無法反駁什麼。
她轉眸望向窗外,只見一片漆黑。
她開口,顯得有幾分悵惘,“辛子闌他……還真是神秘啊。”
關於辛子闌的神秘,黎夕妤自最初起便知曉。
他來歷不明,身份不明,有着超羣的醫術,又能採到世間最爲稀有的靈藥,卻自稱“布醫施藥,四海爲家。”
自辛子闌不告而別後,黎夕妤時時會在心中猜測他的身份,可猜測也僅僅只是猜測。
那人看似風風火火、神經大條,卻有着十分細膩的一顆心,且他總是身穿金黃色的袍子,從不曾脫下過……
關於辛子闌的秘密,司空堇宥或許知曉,可他從未曾與她提及過。
而如今,身前的毓宜應當也是知曉着什麼,卻同樣不願與她提及。
“夜已很深了,夕姑娘還是早些歇息吧。”就在黎夕妤失神之際,毓宜的聲音自耳畔響起。
她連忙轉回目光,向着毓宜拱手行了一禮,道,“有勞王子殿下掛念,接下來的一月裡,我與伯父二人還將繼續叨擾,還望殿下莫要嫌棄纔是。”
毓宜笑着擺手,搖頭道,“既是司空將軍所託,那我無論如何也會照顧好二位。倒是這異國他鄉的,二位若是有何不適,可千萬要與我說纔是!”
黎夕妤含笑點頭,“多謝殿下。”
“夕姑娘早些歇息,我便先告辭了。”毓宜說罷,向黎夕妤禮貌性地行了一禮,便驀然擡腳,向屋門走去。
望着他離去的身影,黎夕妤的眼皮,陡地跳了兩下。
心底漸漸涌起一股十分強烈的不安,她頹然地坐在牀榻邊,心底思緒萬千、五味陳雜。
這股不安並非來自於毓宜。
相反,毓宜今夜行事說話雖有些怪異,但她卻並未察覺到半點不善。
而她心中時刻縈繞着的,卻是那封由司空堇宥親筆所述的信。
她尚且記得那時毓宜向她望來的神色,心中的煩憂更甚了幾分。
她便處在這般的境況下,倒在榻上,一動不動地,睜眼過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
當她推開房門,欲去往司空文仕的房中探望時,竟發覺院中守着衆多侍衛,足有二十餘人。
她心中一驚,正疑惑間,便有一人開了口。
“公子莫要緊張,我等乃是奉殿下之命,時刻守護二位安危。”其中一人向她抱拳行禮,出聲解釋。
黎夕妤輕輕點頭,對於毓宜如此的安排,她自然理解。
只不過……爲何會派來如此多的侍衛?
她有些思索不明,便也將之忘卻,擡腳走出房門。
屋外寒風獵獵,黎夕妤下意識緊了緊衣領,便邁步向司空文仕的客房走去。
然她剛走出兩步,那人又突然將她喚住,沉聲道,“近日正值窮奇國生亂,公子若是無要緊事,便莫要出府了。”
聽聞此言,黎夕妤的心頭驀地“咯噔”一顫,下意識便問,“夔州如何?兩軍可是開戰了?”
那人先是一怔,很快意識到自己似是說錯了話,連忙擺手,妄圖轉移話題,“今早天還未亮,住在這間客房的先生便醒了。想必也因着身處異國他鄉,頗有些不適。公子既要前去看望,那屬下也不便再打擾。”
這頗有些欲蓋彌彰的措辭,令黎夕妤瞬間瞭然。
她不再糾纏,驀然動身,去尋司空文仕。
她在司空文仕的房中待了約莫兩個時辰的光亮,爲他揉肩捏背,與他閒聊作伴。
直至午時前分,披着深紫色狐裘斗篷的毓宜尋來,黎夕妤方纔與司空文仕道了別。
毓宜身後跟隨着兩名婢女,手中各捧着一隻托盤,盤中盛放着兩隻砂鍋,正散着濃香。
那香味傳進鼻中時,黎夕妤的胃部驀地便絞痛起來,她倒真是有些餓了。
“司空伯父的膳食稍後便會有侍從送去,公子若是不介意,可否與我共進午膳?”毓宜的臉上掛着淡然的微笑,給人帶去莫名好感。
對於一個王子的要求,黎夕妤自然不敢拒絕。
她微微頷首,輕笑道,“殿下說笑了,能與您共進午膳,那可是我的福分。”
說罷,她立即走在了前方,快步到得自己的客房門前,將兩扇門推開後,便伸出一隻手臂,“殿下,請。”
毓宜步入房中後,脫去那厚重的斗篷,將之掛在牆邊。
後又遣退了那兩名婢女,屋中便唯有他們二人。
他猶自到得桌邊,將那兩隻砂鍋的蓋子掀開。
一時間,更加濃郁的香氣瀰漫在整間房中,黎夕妤走近後,便瞧見了兩鍋珍饈美饌。
“這是我特意命人熬煮了整整一夜而成的老鴨湯,味道應當不錯。”毓宜說着,又將碗筷遞給了黎夕妤。
黎夕妤木訥地接過碗筷,未能想起先道謝,反倒問,“殿下,那伯父那裡……”
“放心,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伯父,稍後他那裡送去的午膳,不會比我們吃的差。”未待黎夕妤將話說完,毓宜便已然出聲迴應。
黎夕妤這才放了心,便坐在木椅上,垂首望着身前的美食。
這是整隻老鴨所燉制而成,色澤清淡,卻透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氣。
“吃吧。”毓宜勾脣一笑,先行動了筷。
黎夕妤盯了他片刻,只覺他吃飯時的動作十分斯文,慢條斯理卻不乏修養,渾身上下皆透着尊貴之氣。
猶記得每每與司空堇宥共同用膳時,他也是這般的姿態,恬淡安寧,不發出半點奇怪的聲響。
思及司空堇宥,黎夕妤的心猛地揪起,面對眼前的美食,便驀然沒了興致。
“殿下,”她忍不住出聲,喚他。
毓宜朝她望來,微微挑眉。
黎夕妤思索了片刻,仍是決意將心中所思慮之事問出口,“我聽說,近日窮奇不太安寧。可是夔州出了何事?少爺與那位皇帝……他們,開戰了嗎?”
對於她的問話,毓宜似是早已料到般,並未表露出太過驚異的神色。
他凝視着黎夕妤,聲音依舊平和,卻道,“先用膳,稍後我再與你細說。”
無奈,黎夕妤只得聽從他的吩咐,埋下頭去,一勺又一勺,失神地喝着鴨湯。卻覺這湯中隱隱散着一股輕淺的藥香。
她喝了幾口後,許是被這濃郁的氣息所感染,驀然間胃口大開。
她一邊吃着肉,一邊喝着湯,暫且將心中所有的思慮壓下。
直至一炷香的時間後,她終是吃飽喝足,放下碗筷時,卻見毓宜正眉眼帶笑,好整以暇地凝望着她。
黎夕妤窘迫地笑了笑,“讓殿下見笑了。”
毓宜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竟道,“看姑娘滿面愁容的模樣,想來也無甚胃口用膳,我這才命人在這湯中添加了些許開胃的藥材,還望姑娘莫要怪罪纔是!”
聽了這話,黎夕妤驚愕極了。
難怪她會覺得這湯中有藥草的氣息,難怪她喝了幾口湯後,便驀然間有了胃口。
對於毓宜的一番用心,她自然要全然接受,卻又覺有些承受不起。
“有勞殿下費心了,我很感謝。”黎夕妤頷首,淺笑着,道謝。
片刻後,她又擡眸,目光中滿含殷切,“殿下,能否與我說說如今夔州的情勢?”
毓宜卻並未立即回話,反倒喚了那兩名婢女入內,將砂鍋與碗筷端了出去。
待這一切完成後,他攏了攏衣袖,方纔回話,“司空將軍麾下僅有不足二十萬的兵馬,已於今早集結完畢。而窮奇國新皇卻率領着三十萬大軍,將整座夔州城圍堵得水泄不通。”
毓宜的聲音不鹹不淡,開口的力道也不輕不重,仿若在訴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可確實,此事當真與他無太大的關聯。
可他如此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傳進黎夕妤耳中時,卻令她的心禁不住顫抖不休。
“想來這一戰,最遲會在今夜戌時拉開帷幕。”毓宜又道。
“那依您所看,這場戰事一旦展開,我家少爺是否能夠獲勝?”黎夕妤迫不及待地問出心中最爲關切的疑問。
毓宜卻微微揚眉,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神色,片刻後回,“雙方兵馬雖懸殊巨大,可司空將軍乃是用兵奇才,這一場仗……孰勝孰敗,尚不能在此時下定論。”
黎夕妤暗自咬脣,思索了片刻,又問,“那麼這一場仗,又會持續多久?”
“司空將軍向你承諾的期限,是多久?”卻聽毓宜反問。
黎夕妤先是一怔,隨後如實回答,“少爺說,最多一月。”
毓宜聽後輕輕點頭,“一月時間,倒是差不了太多。然這場仗關係重大,即便司空將軍贏了,他未來要面對的,還有更艱難的挑戰。故此,夕姑娘,你有何打算?”
聽了這話,黎夕妤又是一怔。
她沉默着思索了片刻,一雙眉頭便驀然蹙起。
先前司空堇宥與她所說,最多一月便會親自前來接她。
當時她並未細細思量,此番經毓宜提點後,方纔發覺,司空堇宥將面對的種種危難,遠比她所想象的,還要更甚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