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的孩子……噗……”
鳳蕭寒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血花飛濺,濺至黎夕妤與辛子闌的衣襟。
那腥濃的氣味令黎夕妤倍感不適,表舅的面容令她渾身戰慄,有些手足無措。
猶記得上一次這般驚惶無措時,也是在不久前,那是司空文仕倒在血泊中……
厲綺迎着實受了大驚,她雙腿一軟,便跌坐在地。
“綺……迎……”鳳蕭寒仍在不停地喚着,目光始終不離厲綺迎,那其內藏着深厚且濃郁的父愛,任誰都感受得到。
“當年的……事……爹也是……受害者……”鳳蕭寒似是用盡了全力,彷彿無論如何也要將當年那事澄清,“爹從沒想過……去做任何……任何傷害你們的……事……”
他說着,雙目漸漸迷離,嘴角的鮮血越涌越多。
而厲綺迎呆怔無措地坐在地上,也不知她是否將這番話聽進了耳中,可她的眼角,卻有一滴淚珠滑落。
黎夕妤心如刀絞,鼻尖酸澀無比,卻強行咬緊了牙關,不令悲傷左右自己的情緒。
她始終盯着鳳蕭寒,卻發覺他已緩緩閉上了雙眼……
見此,黎夕妤大驚,連忙看向辛子闌,脫口便問,“辛子闌,表舅這是怎麼了?”
辛子闌雙眉緊鎖,伸出兩指探向鳳蕭寒的脖頸,片刻後收回,“只是暈過去了,別擔心。”
話雖如此,可鳳蕭寒腰腹的鮮血卻始終無法止住,已染紅了辛子闌的兩隻手臂。
就在這時,周遭的氣息陡然一變,隨後便聽見一道熟悉的男音自身後響起,“都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將鳳先生帶回營帳!”
司空堇宥的出現,令黎夕妤心頭一顫,甚至如同從前那般,令她原本惶恐不安的一顆心,漸漸平復。
他的嗓音有如廣袤山河,沉穩有力,能夠在無形之間安撫人心。
可黎夕妤卻並未回眸,她如今已不敢再去看他,生怕自己多看那麼一眼,便將陷入永無止境的深淵,再也無法逃脫。
很快,四五名士兵靠近,在辛子闌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擡起鳳蕭寒的身軀,向着大營深處而去。
黎夕妤始終跟隨在辛子闌身側,低垂着首,身子僵硬,步伐稍顯慌亂。
她自司空堇宥身側走過,在那一瞬間,熟悉的清香傳進鼻中,驅走了鮮血的腥濃,令她驟然定了心神。
可即便如此,她仍舊不曾擡眸去看他。
而他也很快擡腳,向着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聽着他輕輕淺淺的腳步聲響起又落下,黎夕妤知道,他這是去往厲綺迎身邊了。
“郡主,你怎會在此?”
果不其然,冰冷又低沉的話語自身後響起,黎夕妤甚至想象得到,司空堇宥是以怎樣的姿態居高臨下地俯視厲綺迎。
“堇宥哥哥……”
厲綺迎顫巍巍地開口,只是輕輕喚了一聲,便再無聲響。
黎夕妤在前方走着,一步又一步地,遠離了他……
在妙手回春的辛子闌的醫治下,即便受了如此重傷,鳳蕭寒的性命也是保住了。
直至午夜時分,那傷口的鮮血終是止住,辛子闌方纔鬆了口氣,從而有時機直起身子,歇上半刻。
昏暗的帳子中,除卻昏迷不醒的鳳蕭寒,便唯有黎夕妤與辛子闌二人。
可如此這般的寂夜,於黎夕妤而言既漫長又可怕。
前些時日守着司空文仕時,她的心境壓抑且沉痛,無措又惶恐。
而此番,表舅也躺在了牀榻之上,雙眼緊閉,不出一言。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沒想反倒被辛子闌搶了話頭,“小妤,夜已深了,你去歇着吧。”
黎夕妤暗自輕嘆,搖頭道,“這般情形,我又如何能夠安心。倒是你,若是累了,便小憩半晌,倘若有何事態,我定會將你喚醒。”
辛子闌聞言,無聲嘆了口氣,轉而扯出一抹疲累的笑,“幾個時辰前,你我二人尚在郊外飲酒作樂,既然皆無心歇息,倒不如一同守着。”
黎夕妤輕輕點頭,也投以牽強一笑,便不再開口。
燭火輕輕搖曳,將二人的影拉得極長。
黎夕妤盯着表舅的臉龐,只覺長夜漫漫,彷彿永遠也等不來天明。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淌,就在黎夕妤的心緒最爲煩悶之時,帳外突然有人開了口。
“夕姑娘,辛大夫,有人想要見鳳先生。”守在帳外的士兵揚聲道。
“是何人?”黎夕妤立即便問。
“是安樂郡主。”守衛回。
黎夕妤聽罷,雙眉輕輕一蹙,心下有些計較。
“請郡主進來。”然,黎夕妤仍在猶豫,辛子闌卻已然開了口,做了決定。
黎夕妤轉眸望向辛子闌,有些疑惑。
辛子闌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便低聲道,“我不會再給她害人的機會。”
有了這話,黎夕妤的心便也安定了幾分,隨後點了點頭。
下一刻,有人掀開帳子,厲綺迎便緩緩走了進來。
黎夕妤凝視着她,瞧見她滿身的失魂落魄,再無從前那般囂張的氣焰,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待厲綺迎走近後,黎夕妤卻下意識擋在了她身前,令她無法靠近鳳蕭寒。
而厲綺迎竟當真乖乖地停下了步子,迎上黎夕妤的目光,輕聲道,“我來看看他,他……還好嗎?”
厲綺迎的神色顯得頗爲小心翼翼,眼眸深處混雜着複雜的情緒,有厭惡有痛恨,也有愧疚與不安……
瞧着如此模樣的厲綺迎,黎夕妤終是暗自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回道,“表舅已無性命之憂,但若要轉醒,怕是還需兩三日。”
“我……”厲綺迎張了張口,頗有些不自在地問,“我能否,與他獨處片刻?”
“不可!”黎夕妤當即便回絕了厲綺迎的請求,話語甚至有些強硬,“表舅如今傷成這般,可都是拜你所賜!我絕不會再給你任何傷害他的機會!”
此言一出,厲綺迎驀然垂下了眸子,輕輕咬住下脣,似是有些失落。
此番,黎夕妤倒是有些驚訝。
倘若換作以往,厲綺迎纔不會同她說出這般的請求話語,只會以自己的郡主身份來壓迫命令她。
一時間,黎夕妤的心,微微一動。
她轉眸瞥向辛子闌,見他目光深邃,不曾反對,也不曾認可。
故,她勾起一邊脣角,對厲綺迎道,“你若想與表舅獨處,也並非不可。但在這之前,我需要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說罷,發覺厲綺迎的目光微微一滯,那彷彿是本能的一種抗拒反應,卻並未出聲拒絕。
黎夕妤見狀,轉眸瞥了眼牀榻上的表舅,隨後平復了幾分心緒,便開了口。
“十二年前,當朝駙馬攜家眷走訪黎府……”
將這故事講完,已是半個時辰後。
帳中靜謐無比,除卻三人輕淺的呼吸聲,便再無旁的音。
黎夕妤回到牀榻邊坐下,注視着自己的親人,看不出情緒。
辛子闌則站在黎夕妤身側,雙手抱胸,同樣是一臉的淡漠。
而厲綺迎,她則低垂着腦袋,雙肩不停地顫抖着,緊緊咬住下脣,彷彿在極力抑制着什麼。
此刻帳中的氛圍有些凝重,三人皆是各懷心思。
良久後,終於有人率先開口,打破了這凝重又悲愴的氛圍。
“綺迎,我不從奢求你會原諒我的母親,更沒想過你能原諒我。且這往事的真相無論你信或不信,都與我沒有任何干系!”
這不鹹不淡的嗓音,這輕輕淺淺的語調,都將黎夕妤的情緒凸顯得頗爲淡然。
“可表舅這些年來所受的苦,卻是真真切切的。說句不好聽的,縱是他當真做了對不住你們母女二人的事,他也始終都是你的生父,這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你縱是再心高氣傲,也萬萬不該向自己的父親……痛下殺手。”
黎夕妤說罷,輕嘆了一聲,便不再開口。
她不由想起了遠在千萬裡之外的黎錚,她的生父。
當初,他那般狠心地待她,剜了她心頭血肉,又命人狠心鞭撻,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
在那時,她心中又何嘗不恨?
她也恨過,恨到發狂過,恨不能就此屠盡整座黎府。
可後來,她終有機會回去報仇了,卻仍是無法對他下手。
無論是礙於世俗眼光,還是礙於骨血親情,她都不能夠像對待黎未昕那般。
而今,換做是厲綺迎,面對這樣一位牽掛於她的好父親,她怎能下得了那般狠手?
黎夕妤思索着,心底有陣陣悲痛,不由閉起了雙眼。
半晌後,厲綺迎終是開了口,顫聲道,“我……我,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在那一刻,我彷彿失去了一切理智……”
“可是,我真的從未想過……要害他性命……”她終是哽咽出聲,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
黎夕妤深吸一口氣,睜開眼後卻最先看向辛子闌,以眼神詢問:我們是否可以迴避了?
辛子闌思索了片刻,挑眉回:你可放心?
黎夕妤又瞥了眼厲綺迎,而後重重點頭:放心。
辛子闌這纔有了動作,自袖中摸出一個瓷瓶,走至厲綺迎身前遞給她,沉聲道,“小郡主,這是保命的靈藥,你記得每隔兩個時辰,便餵你父親服下一粒。”
厲綺迎顫抖着伸出手,將那藥瓶緊緊攥在掌心。
隨後,黎夕妤與辛子闌對視了一眼,二人便齊齊動身,離開了。
踏出帳子的那一刻,黎夕妤心頭一動,不知是她的直覺還是什麼,總之她下意識便轉首,望向了左側方。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之中,他目光幽深,面容仍有些憔悴,一雙眸子卻宛若燦燦星辰。
他終是褪下了那一襲白衣,穿回了以往的青衫,顯得靜謐且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