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靜靜注視着她,勾了勾脣角,“好。 那我來問你?”
羅敷不耐煩地小聲道:“能不能不說話。”
他從善如流,專心致志地烤起衣服來。洞內生火十分艱難,他拾了不少乾草,都平鋪在火堆周圍,羅敷兩條腿都放置在鬆軟的乾草上,上身越發灌了鉛似的重。
流年不利,兩個月之內生了兩次病,還都和他有關。一定要辭官……羅敷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忽地一黑,神志隨之陷進了深淵裡。
王放修長的手覆在她的眼上,指下薄薄的肌膚炙熱而柔軟。感到她不再動彈,他放低了嗓音,像是霧裡的誘惑:
“阿秦?”
隔了許久,她帶着濃濃的鼻音下意識應了聲。
他抵了抵下巴,眼神清湛,“在想什麼?”
她連嘴都懶得動,囈語了幾個字,他聽的不甚明白,湊近了些,仔細分辨字詞。
燃燒的火苗跳躍着,點亮了他眸中星辰般的笑意。
“你說我像方繼?哪裡像?”
她的髮絲垂落在他的耳後,他怕驚動她,沒有拂去,“殺人的手段?都是拿木條擊入胸口的?”
“……嗯。”
“還有什麼?”他看着她不高興的嘴脣,又聽得一句,想了想道:“我確實不是好人,但令先生不同,你誤會他了。”
王放來了興致,撤回手攥住一縷鬢髮順了兩下,仍是冰冷的觸感,手腕貼上她沁出汗珠的天庭,又是極燙的。
他看她又要滑下去,輕輕地扶住她的脊背,冷不防她在睡夢的邊緣吐出個詞。他沉思了一會兒,方省悟過來,揚脣自語道:
“缺什麼?”
手上的動作中途一變,他攬過她的腰,一面回憶着半年前站在岸上俯視她在水塘裡撲騰的情景,一面極慢地將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
他屈起指節敲了敲她的眉心,一字一句地曼聲道:“女郎命中缺水。”
羅敷終於睡了過去。
卞巨整頓河鼓衛來到巖洞外,日頭已過午。
被拖出來的倒黴刺客大喇喇地曬在樹下,河鼓衛們看紅了眼,一人恨恨地補了一刀,道:
“就是此人!折了我們一個兄弟,不知用什麼方法得到了消息,竟趕在我們之前來了這裡!”
“哎,你見過他?”他旁邊一人按着刀柄思索,“你見過他,卻讓他溜了?審雨堂果真下了血本,派來的這一批比先前出息得多啊。”
“……他身法很快,只看到一眼,十九就去追,結果人現在死在哪兒都不知道。”
旁邊的人長嘆一聲,“算了,季統領已經進去請罪了,大人這次……不曉得要怎麼處置,陛下應該沒事吧?”
河鼓衛們紛紛無聲,突然另一人打破了沉默:“你少說兩句罷。誰都知道陛下肯定沒事,有事的也不是他。 聽說秦夫人在上頭與陛下一直待在一處?待會統領出來問問就好,別多嘴了。”
他喝了口水,“把這兔崽子身上的衣服扒下來燒了,刀埋了,看着就膈應人。我們河鼓衛的東西,他們不配用。”
“女人就是麻煩……”
“閉嘴,秦夫人能一樣嗎,那可是救過陛下命的。”
“那也不至於平白添這一道,本來可以在林子裡接了陛下一起走的。當時嘛,那不是陛下口令讓我們別傻站在院子裡麼,誰想到就出事了!統領也是的……”
挨着他的人直接把水囊倒在他頭上淋了一身。
山洞內燃着篝火,王放隨意坐在火堆旁,衣袍已經全然幹了。卞巨不敢擡頭直視,只垂着眼,餘光卻有意無意地瞄到了一綹烏黑的頭髮,蜿蜒在乾草……和一方潔白的絲綢上。
“季統領手下新進了幾人?”
卞巨再拜道:“一共六人,都是從五城兵馬司提上來的。”
王放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手仍搭在熟睡之人的眼睛上,蓋住大半張蒼白的面孔。他似乎沒有什麼火氣,清清淡淡道:
“那麼此次行動統領可要惜才了。朕也不好不給他們兵馬司一個交代,提上來不到兩個月就和一幫熟手出生入死,不知折了幾個。”
卞巨汗顏道:“臣萬死!陛下恕罪……此次確然是臣私自調動新人,臣本是想看看五城兵馬司的人到底值不值得花費心思栽培……”
“朕問你折了幾個。”
卞巨忙道:“一個,被審雨堂的刺客換了身上衣物,人還沒找到。”
令人戰戰兢兢的視線又移到了他臉上,卞巨被他極靜的眼光煎熬得只想逃出生天,迫於壓力,連磕了幾個響頭。
王放冷道:“只有一個初來不諳諸事的新人倒還說得通,你們河鼓衛傳承了足有百年,若一身常服都能被人輕輕鬆鬆剝下來,那就要好好反省了。”
卞巨道:“陛下教訓的是,臣回去必會領罰。”
“什麼罰?”
“擅作主張,以致多餘損失。”
他說完便伏地不起,王放道:“還有?”
卞巨心知終是躲不過,低低道:“妄測聖意,臣……”
“朕知道你們與兵馬司有過節,但卞巨你身爲統領,連這點氣都沉不住?兵馬司試圖駐進河鼓衛,你便讓他們進,他們想探聽秘要,你便如了他們的意。這次就算沒有死人,還會有下次,你順水推舟做的倒是熟練。”
卞巨默然半晌,張口欲言,終還是低聲道:“臣死罪。”
“不論是誰進了河鼓衛,那就是河鼓衛的人。朕無意責難你私自謀劃,但今日望季統領記住,皇室暗衛不是何人都能勝任的,不在門檻上把關卻想着把人拉進來診治,真是愚鈍至極。”
他擇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統領跟着朕十年,怕是時日還不夠長,不知道朕最厭惡的就是害羣之馬,也不知朕爲了保住河鼓衛的血統都做了些什麼。”
卞巨紅着眼,啞聲道:“陛下,我們的人……元氏亂黨餘孽妄圖死灰復燃,多少年了都除不盡,近年更是把手伸向軍權,臣本認爲可以暫且摸一摸他們的底,這纔出此下策……”
王放道:“兵馬司與朕手下的人齟齬甚深,給他們背後撐腰的無非是那幾個,朕遲早要將他們一一拔除。只是在此之前,還有些事是不能挑明瞭說的。現在……”
卞巨叩首接道:“現在不能輕舉妄動,我等唯陛下是從,微臣明白。”
腰上被微微蹭了下,沒有多餘的衣服,她即使睡着了也冷的厲害,他緊了緊環在她腰上的手,呼吸不由放的輕了。
“……現在去備車,把炭爐燃起來。”
卞巨一怔,悄悄地擡眼,又飛快地沉聲道:“是。臣這兒還有治風寒的藥……”
王放下意識想開口駁了,忍了忍還是用目光把河鼓衛統領剝了層皮,示意下屬把藥瓶擺在地上。
卞巨得令,覺得自己再也繃不住,一溜煙躥的沒影兒。
*
羅敷醒來的時候,日光正好。她恍惚回到了坐着馬車搬家去城北的那一天,陽光透過車窗照在袖子上,身體是剛從睡夢中脫離的昏沉。
她頭痛欲裂,一袖子蓋住臉,在車廂裡翻了個身。
袖子被牽起一角,溫涼的瓷器壓在脣邊,帶着水汽的溼潤。乾渴的喉嚨迫不及待地吞下杯中的液體,她頓時醒了神,直把杯子往外推,整個人都朝車壁上縮去,不料一隻手扣住後頸,手法極其熟練地將東西給她全部灌進了胃裡。
太苦了!比她自己開的藥還苦!
王放以一個嚴刑逼供的姿勢把她固定在小榻上,舒了口氣道:“秦夫人,這藥是不是很熟悉?”
她掙不脫他的手,眼前的人無比清晰地露出一個要命的笑容,離她不過幾尺近。羅敷索性放棄了動作,這個姿勢她格外眼熟,她曾經看着他三番兩次這麼爲小公主灌藥的,當時覺得自己妥妥地是個幫兇,現在卻成了受害者。
果然是風水輪流轉。
“不太熟。”她僵硬道。
“想必秦夫人身體一向康健,沒多少機會能用上自己開的藥方,今日是不是又可以寫心得了?”他又近了幾分,端詳着她的臉,“還是說秦夫人沒認出來這個方子是自己寫的?”
“……陛下是從哪兒弄到的?”她慢慢坐起身,厚厚的被子滑落在榻上,耳邊是水漏滴滴答答的響聲。
“上次卞巨在宮中幫你煎藥,有心留了副方子,研了粉末存入瓶子帶在身邊,今日便湊巧用上了。”
王放撩開一半紗簾,玻璃窗外露出湛藍的天空,陽光灑滿了車廂每個角落,然後他一撤手,車裡又暗了下來。
“午時剛過。再過一會兒就到客棧,歇一晚,明日至京。”
她的手臂開始隱隱作痛,礙着他不好掀開衣物看,只得辛苦忍着。
王放瞧她這模樣,不動聲色地將茶杯放在案上,拿起書卷,隨口道:
“傷口沒有大礙。知道你一向愛惜自己得很,我就不操這個心給你叫別的大夫了。”
羅敷縮在角落裡望着他,一張蒼白的臉隱在披散的長髮間發愣,忽然一下子收回視線,重新裹上層被子,頰上有了些血色。
王放執着書,勾脣道:“我的確看過了,怎麼?”見她埋在被子裡扭頭,笑意越發深,“你跳下來之後將我勒得喘不過氣,估計傷口會加深,自己安全了卻連碰都不讓我碰……只能趁你睡着了仔細看看。”
這種時候她還能說什麼?
傷口處散發出清涼,應該用另一種藥膏替換了之前被水衝乾淨的止血藥。那舒爽的溫度非但沒有衝散一點身上的灼熱,反而如同一簇火苗,燒得她坐立不安。她當時爲了留一條命,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個全,也不覺得會遭天譴,而此刻被他特意一提,簡直想鑽到車輪底下再也不出來了。
羅敷雖然是個醫師,看慣了寬衣解帶,家裡教養卻十分嚴格,這種要命不要臉的事情若是被她師父曉得,肯定是要夜裡找上門語重心長地教育她的。她勉強把目光集中在那個天青釉的瓷杯上,不自然地理着額發,順手就把燙得不行的臉給遮住了。
釉色透亮,長案整潔,車廂寬敞,矮榻軟和,光天化日……羅敷都快哭了,她總有一天會被他真弄哭的。
王放的心思丁點不在紙上,支頤看她磨蹭着躺下來,面朝裡,被子蒙過頭,和初靄常做的一模一樣。
他對付這一招經驗豐富,可終究顧忌着沒有掀被子,只拋了書俯下身把她逼到最裡面,隔着幾指寬的距離凝視着她的側臉。
鼻尖傳來藥膏幽幽的冷香,他的心口卻熱了起來。手臂的肌膚細膩得似一匹綢緞,單薄的中衣帶着水汽與他的貼在一處,她被他抱上車時乖得像只收了爪的貓,敞着領子依在他懷裡,露出半點皓白柔軟的起伏,靜靜地勾着他的眼。
刺骨的潭水沒有讓他產生不好的念頭,大概是被她哭的心煩意亂,山洞裡也扮了個正人君子幫她撿了條命回來,危險一過,他倒有心情了。可彼時寒風呼嘯而來,他伸出手,什麼也沒做,只來得及替她擋住了風。
他忽然有些後悔。
他在她耳邊啞聲道:“你怎麼知道來的不是河鼓衛?”他釋然,只要她不在別人面前作這般形容,他總是得了好處的,“把你看明白的都跟我說說,我就告訴你兵符的事,我們坦誠相見,誰也別瞞着。”
羅敷在被子底下喊了一句,他聽得心中猶如紮了根刺,皺着眉把她拉出來,等看到她睡着了一般的面容,才道:
“不想說也得說,我沒那麼多耐心。”
羅敷睜開眼,緩緩地嘆了一口氣,肅然道:“陛下,我說完了,能辭官麼?如果不能,我認爲說與不說實在沒有兩樣,反正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王放卻並不惱,壓住她的手腕,淡淡道:“你要的結果還是別想了,辭官這兩個字,不要再讓我聽見。”
腕上傳來的炙熱體溫幾乎讓她剛退燒的身體受不了,她試着動了動右手,□□了一聲,感覺骨頭都要被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