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瓊摸摸下巴,道:“阿秦最近事多,可別忘了這茬。”
“她眼神不大好,鍼灸不行,諸事不熟,之外就尚可。”
方瓊忍他很久了:“好歹她有個好師門。”
“如果不論親戚的話。”
“……說來,你見過她三次了,莫辭居、鄒遠、巷子裡,她都沒能記住你一張臉?”
王放道:“印象是有的,不過我也不苛求她立刻認出來。我不喜歡強人所難。”
這就是一針見血的評價了,方瓊想夫人記性差到這個程度,真少有啊。
“你等我下朝就是說這些?”
方瓊道:“中秋後正好旬休,旬休過後又逢老侯爺壽辰,他想讓你過去湊個熱鬧,說好些時日沒有瞻仰聖容了。”
王放嗤笑了聲,指風拂響案上銀鈴,命隔得遠遠的左右把摺子搬過來。
“莫說是你,我也是不信的,老爺子要瞻仰我都替他瞻的眼花。”
王放回憶了片刻:“伯伯身體好些了?我過去就是。”
方瓊嘆道:“好什麼,人老了,總歸是那樣。”
王放笑道:“宣澤,他又催你了?”
“不急,你還沒被底下那幫大臣催呢,老爺子自是要先爲你鞠躬盡瘁的。”
他眼睫一動,擡眸道:“叫他們催罷,反正與我聽不聽無關。倒是你得上心了,侯爺要我過去,無非就是那幾樣事,你想好了儘早和我通氣,免得對質時出錯。”
方瓊的語氣忽地鄭重起來,斟酌道:“我怕你不肯去,才待到現在。然你願來,對我們來說便再好不過。”
他心裡終於落下一塊大石,站起身極快地不辭而去。
劉太宰受了小公主懇求,早早來到明水苑大門外,宮女黃門紛紛讓道,他遂一路無阻地至外殿待入。
方公子與他擦身而過,他彎腰行禮,公子卻行色匆匆地走下臺階,喚了長隨乘車離宮。司禮提督年近古稀,眼光卻老而彌辣,一瞟輒知他心事如潮。
劉太宰進暖閣裡時,座上人已丟了一疊奏章在地上,都是得了聖眷的。奏摺一本本往上摞,塔似的磊得整整齊齊,筆直地佇在案旁。這是今上做東朝時留下的習慣,言官諫了多次,總成微風颳過。
“阿公何事需稟?”
王放一目十行地掃文書,揚手間地上轉眼就又多了一堆白色。他動作迅速,那麼短的時間內根本就像是每一本只看幾個字而已,然而硃批也給足了上書臣工面子。
他一面批一面問道:“宣澤回府了?”
劉太宰怕打擾他,勉力壓下咳嗽,緩了一會兒方道:“公子應是回府交差了,陛下答應他要去端陽侯府?”
王放面容沉靜,停筆道:“上次去祝壽還是五年前,阿公記得罷。老侯爺身子是好不了了,我理應去探望探望。”
劉太宰垂首應是,慢慢道:“陛下想去就去吧,宮中無人會攔了。”
王放重重合上最後一本奏章,將它扔進框內留中。
“阿公可知這上面寫了什麼?我倒後悔應這樁差事了。宣澤打的好算盤。”
劉太宰咳了聲:“老侯爺如何打算的?”
王放沉思片刻,只道:“沒什麼打算。 ”
劉太宰知曉今上言及舊事心緒不佳,便轉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懶的請求陳於御前。
王放以手抵額道:“都知以後無需再向朕提。”
劉太宰即垂了眼,應諾退下,使了個眼色召來樊七。他前腳方出門,卻聽王放在後頭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體不適,且先歇上幾天。”
樊七補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續上茶,道:“陛下,衛婕妤傳話來,說好些日子未見聖面,在銀燭齋備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於國事。”
王放啜茶道:“你們這些司禮秉筆,應向她好好學些手段,消息靈通才是正緊。”
樊七隻得應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過的摺子還未送出,婕妤倒比你們手腳還快。”
樊七撐起一副笑臉,溫言道:“陛下,今日彷彿是衛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王放將那杯茶水朝地毯翹起的邊上傾下去,看着捲起的細毛服帖在地,脣角微揚:“常情都常到國事上去了,朕有興致讓她紅袖添香麼?”
樊七侍奉已久,揣度今上還真有可能有這個興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時擺駕。”
當晚,西宮銀燭齋好風如水,煙波濛濛。臨水的樓閣中只漏出幾星琉璃燈火,襯得夜景隔紗,月色撩人。
衛清妍薄薄的宮裙進了風,絲羅帶飄出了身旁打開的花窗,她輕輕擡手捻起,卻觸到了一另只溫熱的手。 她溫順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對面傾身過來的男人握住。
她在這咫尺的距離裡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輕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終是斂了羽睫。紅暈一點點地漫了上來,隱在發間的晚山黛色淺淺,更襯得白玉般的面頰染出珊瑚豔色。
小桌上幾樣清淡菜餚,一壺陳年桂花釀,均是民間飲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
衛清妍執起壺,姿態嫺雅地往杯中倒入瓊漿玉液,猶如一幅舉世無雙的美人畫。
王放淡淡欣賞着這幅畫,手中的柔荑欲抽離,卻被他使了兩分力氣攥住。衛清妍側過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面容,低低喚了陛下,順勢將那酒壺“啪嗒”一鬆,身子一軟便滑到了他懷裡。
女子愈發羞赧,蔥管似的指頭壓在男人的袖口,涼涼地沁在肌膚上。她顫顫擡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將人溺在那一泓泉澗裡。
王放略略低頭,目色也如夜色籠着煙氣,在她垂下的發上彷彿微醺地“嗯”了一聲。
衛清妍注視着他風華粲然的容貌,眸中閃過一絲俏皮,纖手點了點他的喉結,沿着脖子平滑的線條一路向下,掠過了領子下形狀優美的鎖骨。
王放握着她的左手,慢慢地劃到腰間的絲帶上,衛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動,只是閉目咬脣,心跳得極快。
“婕妤這裡燃的是什麼香?”
衛清妍呼吸着他衣上清新的露水氣息,有些懶懶地道:“是陛下賜給臣妾的流珠香,臣妾今日第一次試着用……陛下喜歡麼?”
王放溫香軟玉在懷,笑道:“喜歡。”見她笑顏如花,端的是傾城難得,又壓低了嗓音道:“朕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
衛清妍貼着他蹭了蹭,半是推拒半是迫切地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王放道:“你說去榻上?”
衛清妍愣了愣,隨即燒紅了整張臉,伏在他肩上佯作咬了一口。
他打橫抱起她,大步往裡間走去。
侍女早已備好薰香熱水,三支燭火在架子上跳動,清澈的月光驅散了房內的昏暗。
衛清妍雙腳落地,環抱住他的腰,開始解他的外袍。
王放轉了個身,將她一把推入帳中,自己站在榻邊三尺遠。
衛清妍立刻感到氣氛不對,慌忙探出帳跪在他腳邊,期期艾艾道:“陛下……”
王放柔聲道:“阿妍莫要怕。”手中已多了一枚銀剪,閒閒地在蠟燭的光暈裡剪了幾刀。
他剪燭的手在橘色的輝芒裡顯得膚質柔軟,正如他的聲音。剪刀在修長的指間靈巧地旋轉着,而後一拂廣袖,那僅有的三支燭火就倏地滅得一乾二淨。
月光冷冷地灑滿室內。
衛清妍自知瞞不過,伏首懇求道:“臣妾逾越,請陛下責罰!可陛下不能……”
王放的眼神如利刃,慢條斯理地在腳畔匍匐的人身上碾過去。他不緊不慢道:
“不能什麼?”
衛清妍下定決心,咬牙道:“陛下莫要忘了衛氏,清妍求陛下萬勿寬赦有罪之人。”
王放忽地一笑,俯下身用剪刀擡起衛清妍如雕如琢的下巴,徐徐道:
“婕妤識得大體。誰是有罪之人?”
衛清妍字字清晰:“端陽候。”
忽地只見一縷血絲從美人的下頷緩緩滴落。衛清妍用盡全力堵住將脫出口的尖叫,抖着手摸到了一道狹長的傷口,頰上瞬間血色全無。
王放微嘆道:“婕妤又何必如此。朕本以爲你已經忘了,舊事重提,原是那些迂腐的老臣纔不得已做的事。”
衛清妍雙目含淚:“陛下能忘記麼?”她哽咽了兩下,語聲錚然:“陛下能忘記衛氏一百七十三口是怎麼一夜之間全被滅殺的麼!當年端陽候作僞證保下宋家庶子、促成先帝錯斷的作爲清妍絕不敢忘!”
王放只剩冷笑,道:“消息來得倒快。不過朕無暇陪婕妤回憶往事,婕妤知道的不比朕少,但也絕不比朕多。至於衛氏當年如何,婕妤當朕也被外逐出京了麼!”
衛清妍不甘心道:“陛下……那是陛下的外祖家啊!陛下的母妃——”
剪刀已然抵入皮肉三分,衛清妍心中發憷,鋪天蓋地的疲憊和委屈使她委頓在地。她細細抽泣着,淚如泉涌,指縫裡流出了刺目的紅。
王放冷眼看着那灘血跡道:“你是衛家的庶女,朕保你一命又升你作個婕妤,已是做到極致。”
衛清妍拭了淚,搖首低笑道:“臣妾知道。”
王放的目光越過窗外平靜的湖水,道:“望你真的知道。”說罷,把銀剪一撤,鮮血頓時沾滿了刀柄和手指。
他繞過衛清妍走到榻前,掀開絲被,地上蜷縮的人眼睜睜看他在空中平舉着手,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榻中央潔白的棉布上。
王放的指骨格外勻稱,她的血在他光潔的指甲上紅得妖豔,像在這秋夜裡凌空綻開的一朵早梅。
衛清妍悽然合目,她知道他從今以後再不願碰她。今夜她丟失的不只是少的可憐的情誼,還有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自尊。
王放不知何時來到她耳邊,做全了耳鬢廝磨:
“婕妤要明白,朕從來就不是念舊的人。”
他揚手將散開的外袍丟在地上,徑直離去。
*
樊七等待多時,見今上神色冰冷,便知衛婕妤出了事。這衛婕妤原是尚書千金,小時候跟着女眷見過幾面聖顏,今上納妃時又跟着寥寥幾位佳麗一同充了後宮,因端順太后的關係,聖眷一直昌隆,今日不知怎麼撥了逆鱗,竟惹得今上深夜回沉香殿安歇。
樊七拿來小黃門手上的披風要給他披着,今上卻不欲讓人碰到一片衣角,只吩咐準備好熱水沐浴。好就好在樊七動作奇快,沉香殿裡引入溫泉,鑿地爲池,本也十分方便。
王放留下樊七問道:“今日世子是否直接離宮?”
樊七想了想道:“世子是直接出景華門的。”
景華門在西,是距西宮最近的門。
又道:“陸提督看到小宮女跑前跑後失了禮數,還教訓了幾句,說宮女不便與外人搭話,趕去領罰了。”
王放示意他退下。
宮內盡知今上作息規律,晚不過二更睡,若過了就整夜不眠。王放坐在案前等着又一個長夜燃盡,劉太宰不放心,端着點心沉默地陪侍。
王放道:“阿公回去躺一躺,我無事。”
劉太宰搖了搖頭,白色的眉梢一挑:“陛下睡不着,也需眯一會兒。”
王放望着月亮道:“馬上就到中秋了。”
劉太宰見他語氣清惻,搜腸刮肚一陣,啞聲輕唱道:“嗯……月既沒,露欲晞,歲方晏,無與歸……佳期可以還,微霜沾人衣……”搖頭晃腦,正是在今上小時候過節逗他的場景。
案後傳來聲笑,王放撐着頭,和從前一樣邊打着拍子邊說:“我沒有玉璧,阿公。”
大概人年幼時總喜歡這些傷春悲秋的詩詞歌賦,以證明自己不是個小孩子。劉太宰腰背疼痛,又劇烈地咳起來,王放揉揉太陽穴,傳召御醫送提督回去。
曉星已亮,王放滅了燈,借熹微的天光看着掌心的玉佩。玉佩不大,樣式簡單,晶瑩剔透得能濾出一汪碧水。這是方氏做玉石生意時弄到手的最好的料子,老侯爺當做生辰禮物送了他。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到侯府裡去,伯伯比父皇還要疼他,因爲他喜歡看他們打算盤,不管多複雜的手法都能過目不忘,連宣澤都沒有他速度快。
但後來,鎮國將軍府和吏部尚書府因謀反被抄,牽連官員無數,他最敬重的先生也被一紙詔書放去南安,一去就是九年。他與端陽候的關係在諸事發生後,實則遠遠不如表面上看起來融洽。
方瓊的意思他懂,用一個衛清妍反激他堅定決心,可是這麼多年,他未免也太不放心自己了。他最恨的就是食言,也從未不踐諾。
今日的最後一封摺子上,言官上諫:商賈參政,絕非益事,外戚禍國,自古猶然。願陛下收販鹽權,以正綱紀,以防禍事。端陽侯府勢大根深,沒有默許,哪個出入官場十幾年的御史敢遞上這種論調?方氏終於忍不住了。
王放扣着玉佩,“咚”的一聲扔進了盒子裡。
中秋佳節既過,侯府盛情之邀,不可不去。 wWW●тTk an●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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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敷收到了端陽侯府的請帖。
小廝上門來的時候,她正在研究那坑人的南海奇毒。明繡一字一句念給她聽,老侯爺五十五壽誕,廣迎親朋好友、知交貴客前來祝壽。羅敷立即認定是曾高開後門給了她一份,方府佔地甚廣,她一個零頭也佔不到,多一個不多。午飯時一問,曾高道是公子請大使夫人前去,亦讓老爺子看看成果。
羅敷心想看什麼成果,看帝京的惠民藥局之前死了個人,現在又牽涉到朝鬥了麼?要是解藥的話,還差得挺遠呢。
右院判司嚴穩穩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裝了假藥的小黃瓶穩穩地放在煉藥房的桌上,稀奇古怪的南海藥方穩穩地貼在她臥室的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