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敬謝,緩步進屋,規規矩矩坐席子上,餘光打量着堂屋和廚房:雜物堆得凌亂,屋頂上的鐵鉤空蕩蕩的掛着,一片肉也沒掛。牆角豎個大缸,裡面薄薄的一層谷豆。
再看張柴氏,四十歲不到的年紀,頭髮已經花了一半。衣裳三四處補丁,顯然近來生活不易。她眼角往下耷拉着,偷偷打量他這個避雨客人,估量着他的身份目光在他衣衫上?l了幾圈,沒找到明顯的補丁。於是那臉色又和煦了三分。
王放故意向側方瞥了一眼。張柴氏對上他的目光,連忙低頭垂目,一溜煙走去廚房。
王放撇嘴。這就是她那個曾經當母親一樣孝順的舅母?看起來不像是多樸實的人。
一擡頭,又看見張覽立在門口,頂着大腦袋,怯生生打量這個客人。
王放突然眼睛一亮,手拍大腿,誇張地“哎唷”一聲。
張柴氏嚇得差點把手裡的水壺掉了,“喂,怎麼了?”
王放死死盯着張覽,足有三四個呼吸的工夫。嚇得小男孩臉色一白,不知道是不是進來個吃人的妖怪。
隨後他展顏微笑,問道:“請恕小生無禮。這位……是阿嬸的兒子?”
張柴氏“嗯”了一聲。這不是明顯的事兒嗎?不是她兒子,能和她住一塊兒?
“小公子可曾讀書?”
張柴氏聽他把懶蛋叫做“小公子”,心中舒服,點頭,隨口謙虛:“讀過兩年,會認幾個字兒罷了。不過,明年就不讀了。找點活幹。”
王放一下子激動萬分,急得連拍地面:“爲什麼不讀?千萬要讀!阿嬸,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面相不凡,日後必有大富貴,不是三公,也是將軍啊!”
地上竹蓆破舊,居然讓他拍出兩個洞來。他趕緊反手罩住一個。
張柴氏怔了好一陣,才明白他的話,第一反應是懷疑。這是個瘋子?
王放知她不信,啜一口熱水,“啪”的一聲,把碗放在地上,罩住另一個洞。
張柴氏完全聽愣了,不由自主點點頭,問道:“先生怎知?”
王放微笑,謙虛擺手:“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然後端起碗來,神情專注,繼續喝水,彷彿飲的是瓊漿玉液。
張柴氏忙叫道:“懶蛋,去給先生……”
話到一半,突然想起來自家兒子“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心裡像小貓抓癢,笑逐顏開。
“我……我乃黃老世家,幼年得遇茅山高人,學得了相面之術,至今看相未有失手。阿嬸你……”
他裝模作樣朝張柴氏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閉上眼睛。
“若我看得沒錯,阿嬸是七年前喪的夫,從此母子兩人相依爲命……不對,不對,這屋裡人氣還要更旺。你家裡住過第三個人,只是最近衝撞了貴人,這才減了人口。從那以後,你家裡便是比劫申金,甲庚相沖,財運不旺啊……唉……”
改口:“懶蛋,你陪先生坐,我去燒茶。”
……
王放信口胡謅,沒幾句便取得了張柴氏的信任,套出了她家的近況。
當日媒婆來訪,給張柴氏帶來一個美滋滋的發財夢。誰知外甥女居然抗命出逃,不知所蹤。天價的聘禮自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當場就讓惡狠狠的貴奴收了回去,她連一指頭都沒摸上。
這還不算,狗腿子辦砸了事,丟了個弱不禁風的女郎,自然不敢向方瓊如實上報。幾個人一合計,只得語焉不詳地彙報說,女郎似乎也許大概約莫可能已經定了人家了……小的們不敢強來。
方瓊自然覺得狗腿子辦事不力。狠狠叱罵一番。
狗腿子哪能平氣,轉頭就回來張柴氏家裡泄憤。三天兩頭的來騷擾刁難,威脅要把她送進大牢,每次不是訛錢就是砸東西。家裡生活水準一落千丈,哪還有餘錢供兒子讀書。
張柴氏悔不當初。一步錯,步步錯,那天怎麼就沒攔住阿秦這丫頭呢!
還好最近時局混亂,冀州牧方繼有問鼎中原的企圖。他家的幾個公子想必也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無暇顧及這家子刁民。否則張柴氏還不定怎麼受罪呢。
有好心鄰居看不下去,勸張柴氏乾脆搬家避風頭。可她哪有這個錢?
王放盡量藏住眼中的厭惡之情,搖搖頭。
“唔,這個嘛,小生修爲不足,還算不出。不過,今日在貴宅避雨,便是緣分一場。若阿嬸不棄,我幫你想想補救的辦法?”
他說着站起來,擡頭低頭,屋子裡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最後目光鎖定在內室的門簾。
嚴肅道:“那裡面有個妨礙聚財的物件。”
張柴氏臉色一白:“是……是什麼?”
王放搖頭晃腦,口中唸唸有詞:“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嗯,是個跟被服衣裳有關的物件。”
前面二十個字,張柴氏聽不懂;但最後一句話是明白了的,簡直五體投地:“先生真神人也!”
他點點頭,十分篤定地朝那織機一指:“就是它!就是它妨礙了你家的財氣。”
張柴氏大吃一驚。
那織機在家裡已經放了十年,張柴氏原本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丟的。可經這“神算先生”一番大言,張柴氏的心態已然改變。那織機看在眼裡,就變得有點……像阿秦一樣討人嫌。
連忙掀簾子給他看:“有、有一架織機……”
自從羅敷逃後,她的那架織機也在半閒置狀態。這織機是多年前用爛木頭組裝起來的,許多零件已經磨損得厲害,賣也賣不出幾個錢,劈了當柴燒,又捨不得。
於是只能留在家裡。張柴氏偶爾也用一用。
但這織機是跟羅敷磨合多年的,張柴氏技藝生疏,織出來的絹麻稀疏劣質,繳納賦稅都讓人嫌,更別提拿到市場上去賣。
王放一見,差點笑出聲來。羅敷阿姊每隔幾天就要念叨一次的、她的那架老朋友織機,還以爲是什麼神器,原來如此的普通不起眼?
張柴氏思及此處,不由得悲從中來,竹筒倒豆子,抹着淚哭訴:“……都怪我那個不懂事外甥女,好好的嫁人有何不好,非要跟人私奔,自己的名聲不要不說,還連累得我這老婆子給她收拾殘局,唉!我就當白養這個閨女了,她愛怎地怎地!我是好心沒好報喲,當初就不該對她那麼好……”
王放聽到“私奔”倆字,先是後背一涼,偷偷看一眼張柴氏沒把他跟當日的那個“私奔對象”聯繫起來。
隨後心裡翻白眼。看來這幾個月裡,張柴氏已經磨練出一套口徑,逢人便說“外甥女私奔”,隻字不提要賣她與方瓊爲婢妾,最大程度的撇清自己,博取別人的同情。
可曾想過,那在她家“白吃白喝”的外甥女,十年來給她家織了多少絹帛?
王放把該聽的聽完了,張柴氏那車軲轆似的嘮叨,就顯得有些磨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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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嗽一聲,打斷了張柴氏的訴苦,裝模作樣地又掐了幾下手指頭。
“小生明白了。看來是那個外甥女,帶走了你家的財氣。”
張柴氏一臉怨恨地點頭,“可不是!她從小便倔得要命,做事只顧自己舒坦,從來不考慮別人!”
突然一下子想到什麼,急切道:“先生既然神算,可否幫我算算,我外甥女現在何處?會不會找回來?唉,只要她能回心轉意,我……我願意付錢!只盼她自己想通,快快回家,別讓貴人再怪罪我……”
聽他說要買,禁不住心花怒放,挺一挺胸,叉了腰,進入討價還價的狀態。
“可以。先生出多少錢?”
王放怡然微笑,頰渦乍現,打量着那架老舊織機。
張柴氏快等不及了,他才一字一字地說:“金,一兩。”
屋內一片死寂。張柴氏嚇得後退一步。
“你……你再說一遍?”
王放手掌攤開,掌心璀璨一道光,輕輕送到張柴氏那雙滄桑老手上。
“一兩金。不還價。”
張柴氏上一次摸到金子,還是當年新婚初嫁,一對金耳?,栓住了她人生最美好的一天。
她簡直要喜極而泣。家裡沒有秤,但掂掂重量應該不差,甚至似乎還比一兩重些。
這是蒼天開眼,派財神來給她送錢了!
趕緊語無倫次的答應:“好好,這機子從現在開始,就是你的了我、我去給你搬……懶蛋!來幫忙!……那個,先生可有車馬?”
王放有些不耐煩:“道理麼,說多了你們也聽不懂。這樣,阿嬸將這織機拆下來給我,我要它倒還有些用。織機沒了,你家自然會發財。”
張柴氏不吭聲。合着是讓她白送一架織機?
雖然不值幾個錢,可也捨不得啊。
這人年紀輕輕的,別是個騙子!
王放微微一笑:“罷了,我渡人渡到家。我拿錢買。”
張柴氏沒聽清,一愣:“什麼?”
“沒什麼。喏,阿嬸清走了織機,日內必有財運,你就等着吧!到時便知我算卦靈驗!對了,看在跟貴公子投緣的份上,小生再提醒一句:若要財運更旺,阿嬸不妨搬家。冀州這地方……妨財。”
張柴氏張大嘴,“哦”了一聲。
“雨快停了。小生告辭。”
張柴氏戀戀不捨地行禮告別。
張覽也眼巴巴地看着這個有錢有學問的先生,心裡充滿豔羨。自己什麼時候能向他一樣啊……
王放忽然回頭,微笑着拍了拍張覽的肩膀。
“聽我的話,千萬要讀書喲!以後好好孝敬你阿母。”
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的在他懷裡揣了幾塊碎金子。約莫□□兩,是他全部所剩。
會溜門撬鎖的一雙巧手,往小孩身上塞點東西,小張覽完全沒察覺,用力點點頭,“嗯”了一聲。
王放躍上牛車,“告辭。”
於是讓張覽幫忙,火速取下半匹沒織完的絹,將織機拆成幾個大部件,給他搬到牛車上,後面加了個板,蓋上蓑衣布,粗麻繩結結實實捆了好幾圈。
再偷偷摸摸袖子。小碎金子還在呢。
張柴氏簡直要合不攏嘴:“先生,先生還看上了我家裡的什麼物件,都可以商量……那個鐵鍋不錯……這條涼蓆也挺新的……這條被子,夏天用不着,我剛給洗乾淨……”
王放忍俊不禁,連聲應和着“不要不要”,見張柴氏仍然鍥而不捨的推銷,小聲打趣:“阿嬸家裡還有外甥女嗎?我倒不介意……”
不出一刻,張柴氏大約就會發現這第二筆橫財。也算是確保了他“算卦靈驗”。
又是搓手又是跺腳,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一陣子,又忽然想起什麼。阿秦這丫頭,以前是不是喜歡往織機木條的縫隙裡,塞首飾什麼的?天知道她這幾年攢沒攢私房錢……
說賣織機就賣織機。可不能便宜賣了別的。
張柴氏賠笑:“容我再檢查一下……也許有雜物在裡頭……”
王放察言觀色,徐徐道:“黃金一兩還不夠買這裡面所有的零零碎碎嗎?阿嬸,做人不可太貪。你再動一下這機子,莫怪小生變卦。”
張柴氏哪敢跟他作對,趕緊鞠躬改口:“沒,沒有。不變卦。”
張柴氏摟着兒子,戀戀不捨地目送他遠去,感覺好像做了一場夢。
羅敷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輕輕重複:“……十兩金?”
十兩黃金,對於一架普普通通的老舊斜織機來說,完全是天價。王放就算再不諳世事,也不會平白做這個冤大頭。
還是他“小到大攢的所有零花錢”?
禁不住擡頭看他,一肚子的問題。舅母和阿弟還好嗎?有沒有被方家報復?可曾尋找過她?可曾想念過她?
但王放神色如常,當着明繡的面,只是點點頭,然後朝她行了個禮。
“阿姑早點安歇。孩兒告退。”
另一道縫隙裡,掖着一截破碎的織錦護腕,是當年張大響從廢墟里挖出來的、羅敷父親僅存的一件遺物。羅敷已經不記得阿父長什麼樣子了,更不記得這護腕從何而來。
梁木上掛着一個小布袋,裡面是羅敷從小到大畫過的繡樣,厚掂掂一疊;外面的小抽屜裡,盛着一團針線,幾件簪釵,幾十枚錢她的一半家當幾乎都塞在這織機裡了。
羅敷有點想不通,以舅母張柴氏的性格,賣織機之前,她怎麼會想不到在裡頭掏一掏呢?
多半是因爲王放開價慷慨。
這十兩金,抹清了羅敷對舅母的最後一點點虧欠之情這筆錢雖然比不上方瓊給的買身錢,但聘一個小戶人家的女郎綽綽有餘。舅母拿在手裡,估計會做夢笑醒吧。
羅敷心中盤算,有了這筆錢,舅母她們定然可以完全擺脫錢財上的困境,甚至搬家另起爐竈,搬出方瓊方繼的管轄範圍。自己再不必爲他們擔憂。
……
翌日清晨,羅敷來到織坊。周氏、胖嬸、還有幾個平日裡勤勞手巧的婦人,已經全都等着了。
過不多時,王放也來了。帶了幾個身強力壯小夥子。花樓高而沉重,只憑女子之力,怕是難以修造到位。
一隊烏合之衆,圍着角落裡那堆七零八碎的花樓殘片,摩拳擦掌,就等羅敷這個主帥下令。
一陣強烈的責任感油然而生。羅敷讓人取來筆墨,跪坐在地,在一片片零件上編號。
除去那些破碎得沒形的,一共編了四百多號。
她搜刮心中的記憶,指點着地上的大件零件,慢慢說:“先試試,把三號柱和五號柱豎起來,連十六號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