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白水營的養蠶業起死回生,連譙平都聞訊來看了一次。蠶桑是女眷們的工作範圍,他以往不多過問。
他有些難以置信,問:“主母家中,是有專門養蠶繅絲的官坊?”
羅敷一笑,搖頭。她肚裡稍微有點墨水晃盪,敢跟譙平說長句子了。
“鄒魯齊趙是自古以來的千里桑麻之地,論蠶桑經驗,長安城裡最有名望的織工,也未必比得上這裡的一個勤勞女郎。你不是本地人,非得眼見爲實才會信。”
她這一句婉轉的自誇,算是十分謙虛。
白水營裡的人衆來自五湖四海,其中只有少數是務農的。秦羅敷一介土生土長的桑蠶織女,在某些方面確實可以做到“技壓羣雄”。
比如她早就得知,譙平譙公子家鄉頗遠,似乎來自蜀地到底在何處,她也沒概念是當地的世家大族。他自己在士族中也頗有才名,有那麼幾首詩賦流傳甚廣。
羅敷出身小民,此前從未聽說過白水營,也從沒聽過譙氏的名號並非他真的默默無聞,而是階層不同罷了。
當年東海先生遊歷至蜀,被譙家請去,做了一段時間的西席先生。這才和譙平有了師生的緣分,成爲忘年之交。
後來甲子之亂,其實川蜀地方並未波及太多。譙平家裡安排他成親做官,莫管外面洪水滔天。他卻年輕氣盛,憂國憂民,毅然離家出走,帶了舒桐,打個包裹,投奔昔日的老師兼摯友去了。
以致到現在還孑然一身,和養尊處優的日子徹底告別。
上次爲了挽留淳于通,送給冀州牧的那對玉龍佩,是他當年從家裡帶出來的最後一件值錢東西。
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縱然在書裡讀過齊紈魯縞之精美,畢竟也未曾親見其製作的過程。
直到目睹了羅敷的桑蠶技術,不免大驚小怪了一句,然後就被她溫柔嘲笑了,似乎是笑他蜀人沒見識。
其實拋開那些營中事務,譙平很想把她正正經經的當主母夫人對待,愛敬忠順聆聽訓教。奈何女郎實在太年輕,天真爛漫的,也沒有少年老成的感覺。除了一張臉蛋讓人有些驚豔,平凡得就像他偶遇的那些當壚賣酒的小妹。
他忍不住起了跟她擡槓之心,輕輕撫摸一個肥白潤澤的蠶繭,笑道:“主公沒對你說過,他在蜀地見識過的織錦,飛雲流彩,其價如金?”
輕飄飄一句話,羅敷知道她輸了。
居然忘了“蜀錦”這一逆天的瑰寶了!
也難怪,“錦”是指有着華美圖案的織品,通常只產於官辦的織室、錦署,平民百姓家從來不得見。就連貴族穿衣,通常也只捨得用織錦鑲邊裝飾。想要大面積的花紋圖案,自己找繡娘繡去。
誰要是敢直接明晃晃的套一身錦衣,那要麼是有嫁娶喜事,要麼是高調炫富。
跟羅敷平日接觸的什麼苧麻絹帛,不可同日而語。
而蜀地的織錦更是錦中龍鳳,向來是進貢到宮中的稀罕貨。譙平一提此物,羅敷馬上感覺到了跟他出身上的差距。
不過,她想,蜀錦是織造工藝,桑麻是農學技術。嚴格來講,兩者並非一碼事嘛。
但她不跟譙平計較這些,算他辯贏。
微笑回道:“我是無知小女子,先生哪會對我說這麼多。今日聽公子一言,纔算開眼。”
這已經是她掛在口邊的一句萬用擋箭牌。一旦別人提到東海先生的往事,覺得秦夫人理所當然知曉的時候,她總是以退爲進,來那麼一句:“我無知,先生沒跟我說過。”
譙平笑笑,大約回憶起了他當年穿着蜀錦的時光。
他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也不多。眼看着蠶兒們忙碌吐絲結繭,不由得問出來:“這麼些蠶繭,能生多少絲?能做多少布?”
從春忙碌到夏,夠織成一幅蜀錦嗎?
羅敷別的不懂,這些事信手拈來,笑道:“一箔繭約莫十斤,一斤繭能出一兩五六錢的絲。五兩絲就能織小絹一匹,夠好幾個人的過年新衣了!對了,營裡的繅絲機也許不夠,所以,你得撥些人手給我,幫忙殺蛹……”
譙平嚇一跳:“殺蛹?”
脫口問道:‘這些蠶……都是要殺掉的?”
羅敷“嗯”一聲,不以爲意:“若是來不及繅絲,蠶蛹就會破繭化蛾,幾個月心血就白費了。不殺蛹怎麼行?”
他頓時有些冷汗出來。從來只知道裁衣製衣費人工,以前也未曾近距離參與過農事。居然連這種事都沒用心想過。
再看羅敷,顯然已經習慣了“草菅蠶命”,渾不當回事。
她同情地看着譙平,安慰一句:“就算不殺,等它們化成蛾,也是不吃不喝,活不了幾天的。”
譙平“哦”一聲,心裡多少釋然了些。
他忽然輕聲嘆口氣,自語道:“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衆生勞碌,焉知不是像這些蠹蠶一樣,自以爲滿腹經綸,經天緯地,到頭來不過作繭自縛,成爲別人身上一寸衣罷了。”
羅敷瞥一眼譙平的側顏。剛來白水營的時候,她覺得譙公子只是天性清冷淡然。然而過了這一陣子,他似乎愈發顯得憂鬱了,時時發出些一葉知秋般的感慨。
這話太高深。羅敷不敢接。今晚王放應該來授課,她想着,到時向他請教一下,譙平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忽然聽到蠶舍外面微有動靜。有人在探頭探腦的往這邊看。譙平一轉頭,那人又急匆匆的離開了。
譙平微有不快,叫道:“韓虎,見了主母也不來拜見,成何體統?”
門外的人被叫住,只好磨磨蹭蹭的回了來,見了羅敷,定睛看了一眼,然後馬馬虎虎一拜,笑道:“果然仙女一般,不愧是主公之妻小夫人,韓虎有禮了。”
這個叫韓虎的,是個體型高大的壯士,皮膚黝黑,一雙手粗糙硬結,看起來能徒手擰斷一個人的脖子。兩隻腳更是不同尋常的大,如同踏着兩隻小船。
羅敷以前聽譙平說過。這人是馬賊出身,慣會翻山越嶺,有日行百里之能。因此被派出去尋找東海先生,最近方纔歸營,還沒正式拜見過秦夫人。
但羅敷頭一眼看到這人,心裡便生出一股不太舒服的直覺。
韓虎看她的眼神,並不像其他人那樣畢恭畢敬,而是……帶着些玩賞的意味,甚至略顯咄咄逼人。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的對視,短短一句話的寒暄,但羅敷還是不自覺後退一步。
忽然又意識到,他方纔在蠶舍外面窺視了許久,焉知是不是在看她?
她十分確定,倘若自己是布衣民女,在路上讓韓虎碰見了,他多半會不憚於上前調戲騷擾的。
她迅速還禮,然後微微轉身,假裝查看吐絲的蠶,不再跟這個韓虎目光接觸。
譙平也察覺到此人有些無禮,輕輕一皺眉,跟羅敷說一句:“莽人不識禮數,主母海涵。”
然後跨步往外走,叫上韓虎:“你許久不在營裡,這兩年的見聞,也只跟我彙報了寥寥幾句,現在倒有時間閒逛走,去中庭,我給你分配些事做。”
這個小插曲,羅敷沒太放在心上。畢竟白水營裡不乏粗人,性格惡劣的也不在少數。
她關心的另有其事。入夜亥正,她低聲跟着王放唸完幾篇書,忍不住提個話頭,問了出來。
“譙公子心裡有事。我不敢直接問,但這陣子,外面往來的書信都增得多了。他幾次問起我桑蠶之事的收成,彷彿要急於用錢。還有……壯丁操練的時間似乎也變長了……”
如果說白水營是個大田莊,譙平就是現任的田莊主,事事都要考慮得面面俱到,才能保證這個田莊的穩定運轉。
王放聽完她說,卻是不以爲意,笑道:“阿姊觀察倒細。”
“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他輕輕一吐舌頭,似乎是抑回了一句插科打諢的話,點點頭,正經說道:“總歸是應付時局罷了。時局亂,白水營也得做好準備,以期在非常時期自保。以往三年裡一直是這樣的,你不必多慮。”
羅敷見他說得輕描淡寫,忍不住問:“時局怎麼亂了?”
過去她在邯鄲城外作一介小民,關心的從來是自家口糧夠不夠,官府賦稅漲不漲,對於“時局”的理解,也不過是一些遙遠獵奇的流言。
譬如長安某個奸臣被殺了頭,屍體肥的流油,讓人在肚臍上點燈,燒了三天三夜還沒燒完老百姓只對這些感興趣。傳完八卦還不忘點評一句:現世報!
王放沒那麼低級趣味。見她果然求知若渴,才低聲說:“朝廷內亂,長安已被焚成一片廢墟。天子出逃,下落不明。”
羅敷一雙眼霎時睜老大。第一反應是不信。
不是天子嗎,爲何似乎混得比她還落魄!
她想象不出,會有地主被管家欺負,家業燒了不說,自己還得背井離鄉的逃出去?
但看王放的臉色,顯然不是逗她。實際上,自從教《女誡》那天差點捅了簍子,他便十分小心謹慎,恨不得吾日三省吾身,再不敢有不正經的言行。
王放見她被嚇住了,嚴肅的神情裡,還是免不得閃出一點點得意。
“……總之,這叫做時局不穩。萬一波及到邯鄲,咱們白水營也不能坐以待斃,是不是?所以子正兄要做什麼,咱們聽話便是,不用多想……”
羅敷靜靜聽他說完,目光垂下,指尖描着帛書上一句“君子和而不流”,微微挑釁地朝他一笑。
“嗯,所以你……還是打算隨波逐流,旁人讓做什麼,你便做什麼,一句話也不多問?”
王放明顯一怔,然後叩桌而笑。
“阿姊讓我做什麼?”
她卻也答不出來。但以她有限的認識,覺得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向王放這樣,會讀書有見識的人,不是都應該……志向高遠,做點有意義的事?
不求幫着白水營分憂解難,最起碼,不能像現在似的,整日跟雞牛羊馬打交道,並且還樂在其中吧。
她自己沒讀幾篇書,充其量認識兩三百個字,可也從書中學到了不少名人名事,知道有學問的人通常不甘於平淡。有人胸懷遠大,齊家治國;有人入仕做官,光宗耀祖;有人自己不愛熱鬧,挑個地方設館收徒,培養出青史留名的學生。
別說她了。阿弟張覽才上了兩年學,但要是敢這麼不求上進,舅母非把他揍得兩眼發黑不可。
王放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毫不臉紅,下巴一揚,答道:“早就說了嘛,我生性疏懶,唸書是阿父按着我脖子唸的,又不是我自己樂意。再說,我也只會出餿主意,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
當年主公失蹤時,十九郎這孩子年不過十五,正是叛逆出格的青蔥年紀,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每隔十天半月就得毀件東西。讓他讀儒家經典他偏不,整日在故書堆裡找八卦小故事看。
當時全營上下急得團團轉,正在商量如何尋主公,十九郎一邊改裝他那小彈弓,一邊卻來一句:“既然阿父都不管我們了,大家散夥正好。大廈將傾,就讓它傾,難道還一天到晚扶着嗎?”
大夥當即全都黑臉。就連對小孩最耐心的顏美也呵斥一句:“小孩子莫要亂說!我等怎能無義至此!”
譙平知道他近來癡讀老莊,滿腦子被“無爲”荼毒過甚,當即命令:“回書房去,把五經背熟了,再許你來開會。”
“五經”指詩、書、禮、易、春秋洋洋數十萬字,其中不乏佶屈聱牙之言,就連孔子本人也未必複述得出。王放至今沒背熟。
也就至今無權對營中事務建言獻策。
王放覺得這樣挺好。他有自知之明,要真讓他管點正事,白水營不定被禍害成什麼樣。
……
羅敷還沒想好該如何評價,忽見王放眉峰一緊,隔着几案,伸手就要捂她的嘴。手到半途,纔想起來不能碰她。懸崖勒馬,趕緊轉了個半圈,伸到他自己脣邊,食指一豎。
她趕緊咽回沒出口的話。這才聽到牆外似乎有沓沓的腳步聲,而且越走越近!
她第一反應是明繡。這丫頭住得離她最近。又被她聽見聲音了?
王放也皺眉,趕緊輕輕收拾几案上的東西,一邊嫌棄地用口型說:“這個阿毛……”
但他隨即住口。腳步聲沉重而緩慢,不像是個妙齡女郎。而且沒有往門邊走的意思,而是直接停在了窗前,不動了。
似乎是在聆聽什麼。
羅敷立時臉色白了。
王放反應飛快,撲的吹熄了燈燭,屋內漆黑一片。隨即越過幾案,一把攬住她腰,幾步抱上牀榻。過程無聲無息。
與此同時,窗戶篤的一聲輕響,被人熟練地撬開了。
窗簾微微掀起,一個男人輕輕翻窗落地,吐出一口粗濁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