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原委,羅敷後來才知道。
當年明繡七八歲,跟着父母被帶來白水營,熊孩子十九郎爲了歡迎這個新夥伴,花了半天功夫捉了只三隻蟋蟀,按照大小順序,分別塞進她的衣領和兩袖。
這個舉動收穫了意想不到的結局。明繡尖叫奔跑了大半個時辰,然後找到罪魁禍首,將他一把拎起來,直接扔進旁邊豬圈裡。
身旁一衆大人驚得如遭雷劈。東海先生喃喃一句“女中豪傑”。
從此熊孩子不敢走近明繡身週一丈之內。
直到他長大了,長高了,身形上完全將明繡藐視了下去,心裡的陰影只增不減。
只能在口舌上爭高下,一見面就阿毛阿毛的叫。彷彿每多叫一聲,就是出一口陳年惡氣。
……
——當然,就算羅敷知道來龍去脈,此時也必定站在明繡一邊——先撩者賤,被欺負活該。
明繡見夫人幫她撐腰,霎時腰桿子硬了三分,手上笤帚往牆根一豎,惡狠狠地說:“你再叫一聲試試!”
王放還裝無辜:“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阿毛有什麼不好聽?毛嬙也姓毛,毛嬙知道不?古代大美女——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
明繡完全聽不懂他在胡扯什麼。羅敷在側不便發火,眼睛裡冒煙。
羅敷聲音嚴厲了些:“十九郎!先生教你讀書寫字,就是爲了在這種時候顯擺欺負人的?”
她話音本來清脆,刻意壓低聲線之後,便平白成了肅殺的調子,真有了三分慈母訓子的意味。
王放驟然聽她提到“先生”,恍惚一怔,不由得住口。
而明繡開心得什麼似的,眉花眼笑:“夫人,他就是欠教訓!也只有你能教訓他,你不知道……”
羅敷沒心思聽,朝她一笑:“你去忙你的吧。我還要讓他帶我去找子正。以後他要是再對你出言不遜,你就跟我告狀,我管教他。”
王放難以置信地看她一眼,彷彿在說:阿姊,你也真好意思?
羅敷回他一個蠻橫眼波。繼母管教兒子天經地義。既然決定假戲真做,就別抱怨。
更何況,就算沒有主母這一身份,就算由着自己性子來,她也覺得這豎子欠敲打。
明繡徹底勝利。主公一走,十九郎撒歡放飛了三年,終於有人能治治他了!
這“母子倆”年齡不相上下,本來大夥還覺得,主母跟十九郎相處,會不會有些尷尬,十九郎會不會不服她。但這幾天下來,發現他倆之間實在是冷淡,每次碰上,都只是蜻蜓點水的寒暄罷了。十九郎還真的點頭哈腰的把她當長輩供着。
大約這就是一物降一物,活該。
明繡興奮之餘,忍不住提醒:“那個,夫人……譙公子他、現在不方便,不見人。”
羅敷吃驚不小。“譙公子現在不方便見人”,這話從明繡女郎口中說出來,怎麼有些曖昧的意思呢?
王放使勁咳嗽一聲,識趣地一言不發。
明繡的下一句話居然有些緊張,悄聲解釋:“你們還不知道?譙公子白天接待了一位訪客,那人走了之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出來。舒桐去問,他只說想靜靜。夫人……”
明繡想說“夫人正好去勸勸”,看了一眼羅敷,卻嚥下後半句話。畢竟主公夫人也非萬能。男人家的事,她內眷如何好過問。
羅敷看看王放,他也一臉迷惘,輕輕搖搖頭,意思是這種情況以前沒有過。
她不敢亂揣測。最後還是在王放的建議下,以主母的名義,隔着門問候了兩句。
譙平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淡然,沒什麼情緒上的波動:“謝主母掛念。不過是得知了一些故人的現況,感懷而已,想給自己放半天假。主母千萬別多想。”
頓了頓,又說:“對了,聽聞主母有意經營織坊蠶舍。營里正缺這方面的能人,主母也知道咱們開支緊張。若能幫扶一二,平求之不得。”
文縐縐一番話,聽得羅敷有點頭大。好在王放在旁邊給她打手勢:他信任你。放手去做。
……
譙平獨處書房,雙目微閉。方纔那位“訪客”說的天花亂墜的話,在腦海中不斷閃回。
“……聞得公子在閬中時就有神童之稱。眼下雖然隱居,但卻是有經國濟世之才。我家主公久聞公子名士風流,隱居不仕,豈非埋沒?良禽擇木而棲,如今漢室傾頹,奸臣竊命,豪傑並起,正是君大展鴻途之機,豈可任賢才埋沒於畎畝之中?公子也許還不知,你昔日的同窗司馬顯、許揚,還有同郡陳亮,眼下都在我家主公帳下效力,主公待之極厚。他們無不極力舉薦公子。我家主公半年前便已致信一封,請公子前來共商大義。想必是誠意不足,言辭不當,以致公子見怪。今日特遣小人來請公子,略攜薄禮,休嫌輕微……”
譙平回憶。自己是如何答覆的來着?
耐心聽人家說完,才道:“有勞使君長途而來。不過,平實在是無意入仕,使君請回吧。禮不敢收,還請帶走。”
對面的人毫不氣餒,賠笑一揖:“公子是舍不下這白水營了?平心而論,這些人又並非公子家臣,遣散便是。等公子到了兗州,主公必有封賞,十個白水營都有了!況且,這生產經營之事,也並非公子所長,徒然勞心,空耗時光……”
譙平半晌不語。其實他也知道,東海先生當年一封手札,“諸事子正代管”,也許只是個臨時權宜的吩咐。
誰也沒想到,主公一走走三年。他也就“代管”了三年。他一個熟讀經史的文人,要他操心這幾千口人的生計、練兵,其實也時有力不從心之感。
他下定決心,十分禮貌地站起來:“君子一諾千金。東海王公既將白水營託付於我,便是將我當做可以信賴的知己。既是知己,我如何能負他?——來人,端湯送客。”
……
第二次開蒙上課。羅敷已經在房裡裝好了厚厚的窗簾,捂得嚴絲合縫,就算房裡着火,都不見得能讓人察覺。
小几上也多了點東西:一杯熱茶,一小碟乾果瓜子,還有一盤安邑棗,旁邊盛了一小碗作蘸料的飴蜜。
已經摸出了十九郎的口味偏好,瓜子烤得略微帶焦,還灑上了珍貴的鹽粒。飴蜜也調得濃淡適中,香氣撲鼻。
都是她從管庫房的萬富那裡要來的邊角料食材,巧手一烹,化腐朽爲神奇。
王放簡直感激得快哭。
羅敷正襟危坐,伏地叩首,正正經經一個學生對師長的大禮。
王放差點跳起來。
“阿姊,別嚇唬我成嗎?”
她撲哧一笑,露出半顆虎牙。禮數雖周,一笑起來原形畢露,依舊是那個無甚教養的平民女郎。
“坐好了!我還不想折壽呢。”
這兩天裡,王放在人前對她畢恭畢敬,拜見阿母的禮節不知行過多少次了。她不“禮尚往來”一下,自己睡覺都不踏實。
王放只能讓她叩拜了,找到了些爲人師表的感覺,輕輕咳嗽一聲,袖子裡抽出一小卷新的帛書。
“喏,保證過你的,比《論語》實用,也容易學……”
羅敷一看那帛書的厚度,心裡一踏實。比上次那《論語》少得多了。看來王放終於想明白,這是速成教學,不能好大喜功。
可是她隨即不解,輕聲問:“怎麼還戴着手套呢?白天戴着也就算了,現在不熱?”
王放平日裡戴手套有癮。她一說,才發現確實沒摘。難爲情笑一笑,把薄手套摘下來,揣袖子裡。
羅敷此前沒注意,這才頭一次發現,他左手手背連腕,生着一小塊不太規整的殷紅痣,大約是胎記。
她恍然。原來平日裡戴手套不光因爲勞作,也有遮蓋的意思?
都多大人了還計較這些。凡人不是神仙,這年頭誰身上沒點標記。有人帶疤,有人長麻,就連羅敷自己,兩顆小虎牙獨一無二,還曾被不識相的碎嘴八婆說“難結姻緣”呢。
她瞟一眼他手,說一句實話:“不難看。也不明顯。”
王放大大方方把手撐在桌上,一笑:“我知道。小時候任性,怕醜,戴習慣了而已。”
他如此坦率,羅敷便貼心地不再提這事,轉而笑問:“今日學什麼?”
王放咳嗽一聲,擺出宗師氣場。
帛書徐徐展開,低聲向她解釋:“這是今人著作。作者文采斐然,文法用辭卻都簡單明瞭。而且都是關於閨閣內闈的常用字,最適合你這個做夫人的。如今大戶人家都流行拿它來給女孩子開蒙。”
羅敷喜出望外。餘光瞟那書題,第一個字認識,是個“女”。下面一個字不認識。
趕緊點頭,洗耳恭聽。
“跟我讀。”
王放挺起胸膛,指着開頭兩個字,老氣橫秋地開始訓詁:“卑——弱——”
羅敷用心觀察這兩個字的尊容外貌,虛心求教:“什麼意思?”
“謙卑忍讓,柔弱溫順,是做女子的本分。”
倘若這句話是出於一個嚴厲刻板的老嫗之口,定然會有不小的震懾教育意義;然而此時此刻,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說出口,尤其是那少年嘴角還掛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笑,那效果就有些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