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見她依舊愕然無言,又難爲情地補一句:“……沒全抄,抄了六七篇,也就是一個下午的工夫……正好我也許久沒讀了,複習一下……”
饒是羅敷蠻橫,此時也不由得自省,方纔她挑剔來挑剔去的,把他一下午的心血批得百無用處,實在是有些……不厚道。
她在織坊裡穿梭推筘的時候,他也沒閒着呢。
多半還是偷偷摸摸的,用手罩着,抄兩個字,外頭看兩眼……
只因着她的一句話。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忽然又想起什麼,問:“那你今天下午,沒……沒路過織坊?”
王放極端委屈:“我一直在給你抄書,哪有時間閒逛。我聽說你要修那些織機?我跟你說,修不好的,去年我試過一次……”
羅敷噎他,“結果多出來好多零件兒。”
見他低頭而笑,她又覺得奇怪。下午紡織的時候,覺得有人在外頭看她。她以爲是這不安分的小夥子在伺機搗亂呢。
芝麻大小事,她不放在心上。默默給他續一杯茶,微笑道:“那,那我就等你下次啦。這部《論語》也留在這兒,我雖然讀不懂,但沒事看看,想必也能薰陶薰陶。”
王放給點顏色開染坊,馬上笑得酒窩顫。
“好,那明天……”
羅敷心裡小小一哆嗦。他今天手沒抽筋?
趕緊說:“別……”
王放不解:“怎麼了?”
她不好意思說“讓你歇幾天手”,轉而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來得太頻繁,容易讓人發現。”
王放嗤之以鼻:“我能這麼不小心?要是能讓人發現,我把我的姓倒過來寫!”
羅敷見他信誓旦旦的,疑慮頓消,信服地點點頭。
王放見她傻得可愛,忽然又惡劣心起,逗她:“讓人瞧見又怎樣?我十九郎謹身節用,以孝事親,晨昏定省,天經地義……對了阿姑,給你解釋一下晨昏定省,這是《禮記》規定的、子女侍奉父母的禮節——早上省視問安,晚上服侍就寢,冬天得給你蓋被,夏天得給你鋪席,你睡了我才能睡……”
羅敷聽出一身雞皮疙瘩。嫌棄地往後挪一步。《禮記》誰寫的?
但她還是不容置疑地給他規定了一個期限:“後日戌時,我在房裡等你。若房間燭光亮,你可以進來。倘若不亮,便是我不方便,順延一天。”
從古到今的師生關係,從沒聽說學生給老師定規矩的。王放嘆口氣,搖搖頭,又點頭。
好容易教個學生,還是個蠻橫小美女,大度點,由她吧。
至於今日……
羅敷也沒打算馬上逐客。除了習字,她還有許多別的事要請教。
燈火閃爍。她續了燈油,挑亮燈芯,用心聽聽外面萬籟俱寂,悄聲跟他通報:“今日我在外面,見到了你阿父那間上鎖的屋子。”
只一句話,王放心領神會,擺擺手,給她確認:“沒人進去過。”
羅敷點點頭。和明繡的說法一致。東海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大夥對他的尊敬簡直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步。
王放敢用鐵片撬她房間的閂,但給他一萬個膽子,約莫也不敢打那間屋子的主意。
她問:“那……你們可有試着找他?”
“當然,從他失蹤幾個月後就找過了,也派出過不少人,有人到今日還沒回來——各處全無端倪。”
羅敷一針見血,問出了自己想了一下午的問題:“那間上鎖的房裡,會不會有線索?”
王放輕輕一笑,搖頭:“那房間我小時候溜進去過一次,沒什麼特別的物件。不過……也說不準。其實也有人提議過,把鎖打開進去瞧瞧。但大家習慣使然,總覺得這樣做是個冒犯。”
他說了兩句,一個小小的念頭,不當不正的飄進腦海裡。
“除非……”
羅敷替他補全這句話,眨一眨眼,眼中泛着希望的光。
“主公夫人……有沒有資格進去?”
王放笑了。她來沒兩天,已經入鄉隨俗,開始急人之所急,和白水營人衆同進退了?
羅敷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拿“主公夫人”撐門面並非長久之計。要是能及時找回東海先生,她樂得趕緊“卸任”。
王放輕輕瞥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目光從一頭轉到另一頭,終於慢慢說:“主公夫人……若是主公的伉儷賢內助,當然可以開鎖進屋。但若是……嗯……”
他吞吞吐吐的,羅敷也聽出來了,毫不客氣捅出了他心裡的後半句話:“若是個以色侍人的草包,那也沒資格進去,對不對?”
王放極窘:“阿姊,你別說那麼難聽嘛。”
羅敷不以爲然的一笑:“又不是說我自己。”
埋汰你阿父,跟我有什麼關係。
王放不接茬。大家雖然對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有些東西是瞞不住的。從她的言談舉止中早就看出來,“主母”並沒有太高的門第,也並非才譽四方的女郎。但紅顏禍水是不論出身的。西施是浣紗女,飛燕是歌舞伎,趙姬……
王放覺得周圍有點靜。趕緊收斂心緒,端正態度。現在不是遐想美女的時候。
總之,若她要以“主母”的名義,擅進主公房屋,也要掂掂自己的斤兩。
他鄭重建議:“你先彆着急。慢慢的跟我學識字。等到哪一日,你能出口成章的吟首詩,或者講出些大道理,大夥纔會真的信你是阿父的知己。到那時你再提出開門查驗,想必不會有人懷疑。”
羅敷覺得這個目標有點高遠。豁出去點點頭,不好意思問他“做到這些需要多久”,總之自己寒窗苦讀便是。
王放的餿主意卻還不止於此,眼珠一轉,忽然興致勃勃的建議:“阿姊……”
她打個呵欠:“嗯?”
“我再給你編一點和我阿父相處的細節,不能讓他們看輕你。嗯,你是平民出身,這個大家看在眼裡,改不得了。但是你天資聰慧,妙才不輸世家貴女,明珠怎能一直蒙塵,於是三年前的一天,我阿父偶然外出,見到你在溪邊浣紗……”
羅敷簡直不知該怎麼說他,迅速回敬一句:“我不浣紗。我搗練。”
“是是,你在溪邊搗練,口中輕吟娃嬴歌。阿父大爲震驚,未曾想如此古音,竟然還在民間傳承……”
羅敷眉頭皺成團:“什麼歌?我不會。”
“放心,這是失傳多年的古樂,是當年趙武靈王……算了,說了你也不懂,總之現在沒人會唱——就算有人要你唱,你就拒絕,說此音只有你夫君配聽……”
羅敷差點笑出聲來。讀過書的人果然心眼活絡,壞也壞得蠻有創意。
就懶得指出他故事裡的漏洞了。既然那個什麼娃嬴歌失傳已久,他阿父又是如何認出來的?
“……然後你站起身來,一個不小心,哎呀,撞掉了阿父身上的玉佩……”
他越編越得意,彷彿那故事的主角變成了他自己。
羅敷不再跟他擡槓了,脣邊斜出個小小的冷笑,這種橋段她都聽膩了,逢年過節的百戲場上,變着花樣演這種俗套。
……
王放宛若沒看到她目光中的刀片,打個呵欠,灌杯茶水,繼續抑揚頓挫,“……阿父驚呆了。如此清新脫俗的女郎,和外面那些妖豔俗貨都不一樣……”
他樂在其中,聲音卻越來越小。終於忍不住玉山將傾,趴上了小几。再嘟囔幾個情節,沒聲了……
他睡着了。
……
羅敷哭笑不得。
用力捅捅,在他驚醒的同一刻,及時捂住他嘴,悄悄說:“你該走啦。”
王放揉眼,似乎是心有不甘。長夜漫漫,廣闊天地,大有作爲。
奈何少年人愛睡。本來前晚就奔波一夜,瞌睡蟲馬上要捲土重來。模糊着眼,看到一張小牀橫在不遠處,那被褥軟綿綿香噴噴,那枕頭似乎伸出小手招呼他。
可惜他沒福分,牀不是他的,不敢往上撲。
只好跟她告辭。心裡盤算,下次再“雞鳴狗盜”的時候,得事先多灌點濃茶。
他聽聽外面寂靜無聲,穿好鞋,飛快開門,即刻消失。
羅敷輕手輕腳的收拾好這一桌子東西——一卷《論語》和筆墨刀簡,用氈布捲起來,藏在枕頭底下。
躺上去,才忽然隱隱約約的發現,那捲讓王放親手抄了一下午的帛書,已經沾了淡淡的鞣製皮革的味道。
他每天干體力活不少。養雞養蠶、放牛飲馬、彈弓打個鳥雀、沒事毀個織機什麼的。皮革手套日日戴。即便脫下來,氣味也留在指縫裡。
羅敷忽然有點心煩意亂。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白瞎他讀過的那麼多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