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看她躊躇半晌,皺了皺眉,“請醫師快些動身。”
羅敷笑道:“這個,我還有些工具落在住處,你們能……”
“我去幫你拿,秦夫人先過去吧,救人要緊,要是那邊人手不夠我還能頂一頂。”曾高突然打斷她的話,對她點了點頭,道:“這樣可以麼?”
侍衛狐疑地看她一眼,“可以,我會與你一同去。”
羅敷沒有說話,她跟在侍衛後面,邁開步伐迅速地走了。經過門口時,那緋衣人仍然站在那個位置,她就當沒看見,低頭斂目從他面前風一般飄過去。走的遠了,她纔敢做賊似的回頭瞟一眼,這一眼恰恰就瞟到了那人含笑遠送的雙目。
羅敷僵硬地轉頭,才知原來他不是對着尚存一息的知州大人笑。
她覺得自己也要像知州大人那樣倒黴了。
*
葉恭執汗涔涔跨進縣門,命主簿將昨日才新買的茶葉拿來給他。許主簿早讓人端着茶葉罐候在一邊,勸道:
“大人莫要心焦,料想這個時候州牧大人正忙着穩下民心,哪裡有閒心理我們這等人的故事。”
葉恭執氣的瞪眼,兩撇小鬍子吹了起來:“你知道什麼?我們一個小小縣城能勞動知州就算了,還能勞動州牧大駕!你還真以爲這是塊風水寶地了?”
許主簿忙道:“知州大人現今病倒,州牧大人自是要體恤下屬,事務就更繁忙了。”
葉恭執簡直不想看他了,繞過儀門內的戒石碑,餘光掃到“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八個大字,心中又是一涼。這位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大人姓令諱介玉,雖也有權分撫直隸,平日裡卻只在本省深居簡出,乃是最最低調的一個大員,什麼風把他吹出水面來了,考滿回院之前還要再巡一巡這霍亂橫行之地。
走過大堂、穿堂、一直到後堂,知縣的腿都有些軟了。
後堂的黑衣佩刀的衛兵們森森嚴嚴地佇立,葉恭執從牙牌上認出這是金吾衛,平日只守京城,陛下專門派了上直親軍來保護這位州牧,可見其身份極爲重要。他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跨入門檻,對着堂上人頓首道:
“下官參見州牧大人,大人舟車勞頓至我鄒遠,下官未能遠迎,實爲惶恐。”
說罷等了半刻,並無人答話。
葉恭執臉色白了白,就伏跪在地上,也不敢起來,身後主簿亦有樣學樣。
堂屋內寂然無聲,他咬牙忍了一會兒,終於低聲道:“下官失職,請大人責罰。”
幽幽的千步香自象牙香筒內流出,如水芬芳中,一人輕笑道:
“本官欲責怪葉大人,也無從尋由啊。等了這許久,大人怎麼還不起身?”
葉恭執一個七品縣令,在三品州牧面前就連插嘴的份也無,對方言稱大人已是擡舉太過,哪裡還能不告而起。他低着頭整理好衣物,恭恭敬敬站起身,從主簿手中接過茶具,親自給州牧奉茶。
州牧沒有反對,支頤看着縣令緊張動作,鏡子似的剔透眼眸反映不出一絲情緒。
茶水斟滿,葉恭執行禮退至原先位置,默然無言。這卞公在外九年,如今回了京城有幸見上一面,不料面相竟如此年輕,他更加謹慎了,生怕一時嘴快得罪了這位前途無量的副都御使。
方繼淡淡道:“葉大人有心。不過這茶葉大人還是自己留着爲好,陛下近日裡查得緊,本官只得心領一番了。”
手邊侍立的藍衫長隨利落地把用銀布包好的青花罐子交還給許主簿,葉恭執呆了,良久才道:“這……倒是下官疏忽了,該死該死。”
方繼右手持蓋撇去浮沫,轉了轉小巧玲瓏的白瓷杯。注視着點滴未碰的清碧茶湯靜止在杯中,他徐徐道:“本官卻不能讓葉大人亦心領一番。”
葉恭執先是一驚又一慌,聽他說完後徹底愣住了。長隨自身後捧出一個精緻的小盒,葉恭執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天知道里面是什麼玩意兒,這州牧大人是個猜不透的,他們做個小官就怕這種無從摸清心思的上峰。
他瞄着長隨眼色無比仔細地打開了盒子,一絲潔雅疏淡的芳馨霎時躥到了鼻尖。玉色的香瓶不過三寸,細頸寬肚,裂紋猶如浮冰乍開,老梅舒枝,做工釉彩極其名貴,還附了一根玲瓏的小勺。葉恭執試對光往瓶內看了一眼,頓時拿不穩盒子——薄片瑩白如冰,市面上也只有價值千金的龍腦香做成這樣了,可龍腦香豈是什麼人都用的起的?他腦子裡第一時間就蹦出了“捧殺”兩個大字。
方繼用指節抵了抵下頜,笑道:“敬虛無需推辭了,本官素來不計較這些身外之物。”
葉恭執聽他喚自己表字,觀他神態,暗自思索一遍,忽然覺得心裡有些亮堂了。他猶豫說道:“蒙州牧大人垂愛,下官……下官着實是擔憂大人安危,鄒遠現下窮山惡水民不聊生,大人就算愛民如子,也需保重貴體,陛下今後倚重大人的地方還多着。”
方繼叩了兩下桌子,嗓音倏地轉冷:“葉大人這是在下逐客令?汪知州還不省人事,葉大人這麼急着趕本官走,是何用意?”
葉恭執抱着盒子噗通一聲跪下,顫顫道:“大人,大人誤會了,下官絕無他意,大人遠道而來是客更是主,下官服侍好大人,就當是迎客奉主了。”
方繼微微一笑,“怪道品級越後越靈光,原指的是一張嘴。也罷,葉大人好意本官明白,可靈的不僅要是嘴,還有……”語音驟停,他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擡,正對着縣令佈滿汗水的腦門。
葉恭執此時已無法深入思考,被他虛虛一點,腦海劇烈翻涌,等混沌漸漸散開,七竅忽地開了,喜道:“下官明白。”
方繼滿意地理理緋紅衣袖,明亮的指尖隱在衣褶下。
“京城來的醫師們如何安置?”
葉恭執立刻跪稟:“下官不敢懈怠,上了年紀的醫師們住在寺院裡不必跑腿,其他人安排了周全民房,離養病坊很近。”
方繼似是沉思一瞬,揮袖屏退左右,便堂的門吱呀一聲關上,葉恭執才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如此甚好。知縣這後堂大門需修一修,早知本官便直接將那十二兩的浮紫拉去茶市上賣了,換點銀錢與大人翻新屋子。”
葉恭執跪進兩步,“敝縣無甚上得了檯面的特產,下官聽聞南安出產此茶,就命人收購來,恭執雖駑鈍,也知大人入京畿可能思及故地。”
方繼見他毫無慚愧之意,笑得越發由衷:“敬虛可知管夷吾之諫?”
葉恭執對答如流:“恭執以爲,桓公惡紫,國中莫服紫,那賣紫衣之商人亦是齊民,亦該沐國主恩澤。”
方繼點頭,“本官倒受教了。”
他從椅上立起,緋衣上的孔雀紋案熠熠灼目,葉恭執仰望着他頎長身形,心跳雖切,卻告誡自己一定不能避視。
方繼繞到縣令身後,淡漠道:“葉大人,眼下無外人,你可否將名冊交給本官了?”
葉恭執多留了個心眼,強笑道:“大人說什麼,下官乃是至微之人。”
方繼道:“本官這裡還有一份冊子,你可看看有無疏漏之處。”
葉恭執交握腹前的手鬆開,慢慢去接那節精美袖口伸出的一角黑色,手心裡全是汗。
這冊子浸了液體後字體顯露,正是糜幸手跡,他一頁頁翻過,忽然手指停在一處,腦中恍然大悟,又擡臉看到州牧三品的紋章,只能嘆糜幸命中之劫可避不可除,自己一個縣令塞牙縫都不夠,還是別作過河卒子了。
“葉大人,汪知州自有打算,本官回京必有交代,即使想保他,也力不從心。”
葉恭執同進士出身,當初是糜幸將他安排至自己轄州內一箇中縣,要不他還在山窮水惡的西南囹圄之地受罪。六七日前糜幸以察霍亂形勢爲名來到鄒遠,將一本名冊私下給了他,葉恭執思來想去,這或許是要着重栽培他了。官員之間自古有這種風氣,俸祿之外的收入專門記下,來往的人也寫在紙上,皆用特殊墨水。糜幸做事一向低調,明面上和他沒什麼交往,暗裡自己卻幫他聯絡了不少同道之人,知州將冊子放在他這裡,只說避避風頭,他一個小知縣引不起太大注意。時疫事務太緊張,如今知曉糜幸私劃名姓被州牧發現首當其衝,他不由擔了十二萬分的心。
葉恭執再次伏下身,“恭執明白。只望州牧大人多多擔待,恭執感激不盡。”名冊在他這裡如同燙手山芋,扔得越早越好,他決定晚上就給州牧處理掉,至於知州大人,他實在無能爲力。
方繼笑道:“敬虛知道本官在救你便好。今日閉門密談,葉知縣識得大體,將上峰貪墨一事託本官告於御前,陛下定深感欣慰。”
葉恭執稽首不語。
他緩步走近木架上的香筒,撥了撥細長插管,室內的光線披在鏤空的山水竹葉上,牙雕立時呈現出柔潤的質感。
“本官這般作爲,越王殿下想必滿意的很。”
*
羅敷在圓凳上如坐鍼氈。
整個府館人跡寥寥,正房的暖閣外只由兩個侍衛看守,牀上的知州面無血色。羅敷進門時都以爲他駕鶴西遊去了,結果片刻之後藥箱就被送來,曾高不見蹤影。她打開細細數了一遍,東西都在,舒了口氣後又提心吊膽起來。
她將一個長相普通的瓶子揭開,戴着絲質手套取把裡面白色的粉末倒入從袖子裡拿出的一個極小銀瓶裡。舅母總叫她帶點東西放身上,她嫌麻煩,現在卻覺得有用了。她在屋子內反覆轉了幾圈,連房樑都檢查過了,發現沒有其他人盯着。防衛太鬆,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是料定她溜不出去還是覺得她溜出去兩個人足以解決了?
她現在真不知要不要治這個半死不活的知州大人,趕着她進來很可能只是做個樣子,樣子做的還很好,工具都齊全了,但是羅敷覺得她要是認真治,自己就得躺着出去了。她開始埋怨牀上那個顫顫巍巍冷不丁正好倒在她面前的大人,自己今日命犯太歲,本不宜出行的。
她在暖閣裡晃來晃去也沒人管,想他們要滅口早就該滅了,當兵的講究乾淨利落,也有可能他們穿紅袍的主子另有安排,或者心態大大的不好。
羅敷做了決定,掀了牀幃做個樣子。
知州馬臉扭曲,眼帶鬱青,嘴脣發紫,她慢慢去摸他右手腕脈。這次總不會有突然冒出來的劍鞘擋着了,她滿意地按上去。
知州的眼睛“刷”地一下睜開,羅敷嚇得立馬鬆手往後退了兩步,只見他嘴巴蠕動了一兩下,像是要說什麼話。
羅敷當機立斷,迅速拿被子堵上他那不讓人省心的嘴,冷冰冰看着那雙綠豆眼眨個不停。
人既然醒了,也不好叫他再暈過去,她和顏悅色問道:“大人感覺怎麼樣?……說不出話,那就是感覺不好了。民女替您把個脈,別動啊。”她拿出一根銀針在空中搖了搖。
知州不動,眼神清明瞭些,又焦急又哀求地望着她,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羅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被子抽出來,知州果然安靜了。
羅敷緊緊盯着他,送他來的侍衛十有七成曉得他沒暈到底,他料定州牧一行人要置自己於死地,沒想到送個醫師過來,把她當了根救命稻草。
糜幸確實沒有暈徹底。
他聽到說話聲和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那人一直沒有近前,剛剛腕上一涼,他用了全身的力氣睜眼張嘴,想叫醫師告訴外頭人他有重要文書交給州牧。人才擺脫黑暗,腦子就不好使,未考慮這個女醫師是不是能活着出這間房,又或是來送他一程的。
他掙扎斷斷續續說道:“……我,我要見州牧……”
羅敷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飛一般跑到暖閣外:“來人,知州大人要見州牧,晚一點就難了!”
那兩個侍衛仍然在看守,有一個磕上了瓜子,吐掉殼道:“知道了。”
羅敷怔了一刻,頓時混亂得無以復加,他這是什麼態度!她要再說點什麼?
另一個侍衛斜斜瞟了眼她道:“卞公讓醫師不必着急,汪大人醒了就醒了,我們不會爲難醫師的。”
羅敷沉默,她不記得這兩個侍衛是不是當時在棚屋裡,聽口氣也許不在,但她不願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