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受夠了潮溼的天氣,尤其是快要入夜的時候,樹木發出各種各樣的怪響,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她拄着根樹枝跟軍醫們下山,從早上一直翻到下午,雙腿痠痛,肚子也不大舒服,當夜幕下閃着銀光的江水映入眼簾時,她幾乎熱淚盈眶。
終於不用爬山了……然而好像又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無星無月,江水被燈照的閃光。
燈在船上。
岸邊竟停着齊刷刷一排船隻,帶着腥味的風從水面刮來,羅敷辨識出血的氣息。走的近了,她纔看見船上有人,但並非是熟悉的黎州衛或河鼓衛。
那些人樣貌邋遢狼狽,手裡沒有兵器,船頭放着空空的弓弩,火器堆在船尾。他們的衣服破損很嚴重,皮膚上有水泡過、火燒過的痕跡,好像經歷了一場生死搏命的戰爭。
十個軍醫停下腳步,黎州衛不聲不響地出現了,按順序登船,軍醫們被分爲三組。羅敷分到的船在排在前面,她坐進船艙就不想挪步,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不多時船就緩緩地開動,黑暗裡突然響起低徊的歌聲,起初只是寥寥幾人在哼唱,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加進去,淒涼的調子在江上久久迴盪。
羅敷聽不懂這裡的方言,卻也能從曲中體會出一絲一縷綿密的哀怨,旁邊一名軍醫跟着唱了幾句,被咳嗽打斷了。
他拿起酒囊猛灌幾口,眼圈隱隱發紅,羅敷想向他詢問,可又礙着人家正傷懷,不便打擾。
魏軍醫解釋道:“這些投降的水軍裡有很多祁寧人,和咱們黎州衛是同鄉,心情不好唱歌唱的都一樣。唉,也是身不由己。”
羅敷立刻抓到重點:“投降?”她反應過來,悄悄看眼周圍陌生的士兵,低聲問道:“越藩的水軍怎麼就成降兵了?這才幾天呀。”
她一直在自個帳篷裡休養生息,養了六七日就上路了,期間兩耳不聞窗外事,絲毫不知臥榻方圓幾丈以外發生了什麼。
魏軍醫抿了口酒,老神在在:“這就說來話長了。”
原來她矇頭睡覺的這些日子,就是黎州衛最艱苦的時期,雁回山下的祁寧州衛使出渾身解數,火藥和亂石齊發,燒山砍樹、日攻夜襲,誓要把幾千人逼下山。黎州衛不得不與他們正面交鋒,死傷不少,眼看就要從後山撤離。
越藩的人馬十分樂意見他們從後山走,雁回山就一條通往南江的山路,黎州衛沒有船,只能臨時撐起筏子渡河,正所謂前後夾擊滴水不漏,剛好送給水軍練手。而這個如意算盤確是打漏了,羅敷看着這一連串船逆着水流乘風破浪,用膝蓋想也知道水軍被成功地算計。
“削藩大軍派了一千人的小隊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山中,併入衛所。裡面的人可不一般,個個都能上天遁地,在林子裡鑽起來,那羣呆頭呆腦的兵休想摸到他們的行蹤。千戶長奉命帶人拿着地圖去水道上埋下炸藥,等夜裡大雨漲水,水軍轉移泊船地點之時,便沿路引燃火線,鬧了個天崩地裂。附近山勢奇特,炸開了石壁,水流大舉噴向兩山之間的河道,據說江水瞬間沖走了兩千條小木船。 ”
魏軍醫說書說的漸入佳境,搖首惋惜道:“原本那些船還尚存生機,可不知是誰提議把連環舟互相用鐵索勾起來,這下倒好,最下游的船被衝下斷崖,拉着上面的也掉了下去,這時候再解鏈子已經晚了,變成一盤散沙,更方便洪水把它們沖走。”
羅敷道:“戰船上應該載有很重的火器,不容易在水裡失去控制……”
她閉上嘴,忽然想到可能就是因爲太重,後面的船隻拉力太大,才事半功倍。他們現在走的水路和水軍一個方向,都是逆流,這會兒下點毛毛細雨江上都風高浪急,別提傾盆大雨的威力。
“水軍有五萬人,還剩一半,莫非就這麼降了?”也太沒骨氣。
小船蕩了蕩,她扶着木板,感覺心肝都要盪出來。從突厥草原到洛陽途中渡郢水,京畿比南江靠北得多,雨量沒有這邊大,那會兒她都在商船上半死不活,不知道這次要被折磨多久。
一個降兵聽到她說話,麻木地轉過臉盯着她,黎州衛及時罵了幾句,上頭勒令善待俘虜,遂息事寧人。
魏軍醫津津有味道:“吳將軍帶着另一半船改道行駛,正中包圍。水流深沉平緩的河道盡頭就是蓄水的湖,他們沒走多遠就被投了暗箭。不過他也是個老手,咱們分出去的人太少,肯定不能一網打盡。這個位置很妙,出去走到分岔口會被水流吸引到斷崖,而乖乖待在湖裡,不會受到猛烈攻擊。吳將軍是個明白人,立刻向外求援。”
黎州衛人少,切不斷敵人間的聯繫,也沒有必要切斷。當吳邵得知越王許諾的三萬援軍根本就沒有出南安省時,腦海中浮現的是王妃決絕地跳下水的那一幕。
越王認爲光靠陸上的軍隊也能阻止黎州衛從雁回山趕到渝州和朝廷匯合,那麼水軍保得住船最好,保不住聽天由命,吳邵若回楚州,獎罰分明,然而有一事須得另算。
王妃元氏自盡的消息比丟船還快地傳到了越王耳中,水軍將領頭上冠了斗大一頂罪名。
縱然是多年的老交情,危急關頭人心盡顯。
吳邵一天前投降了。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羅敷望望夜裡幽暗的燈火,疲憊地掩口打了個哈欠。
“渝州方向。我們人少,船上能坐的下,接下來都在水面漂。”
那豈不是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羅敷有些不理解,他們從渝州到綏陵,再冒着以一敵五的風險進山,等到水軍來就搭船回去……王放真是放心這些降兵不會把黎州衛都推下水。不過話說回來,五六千人能以這麼少的損失對抗好幾萬人,還繳獲了一批船隻,也是以守爲主的功勞。
王放並不是喜歡被動的人,他這麼做一定有原因。羅敷想到走投無路的吳將軍,他的目標只是船嗎?他要水軍做什麼,難道除了這剩下的兩萬多人,越藩手裡還有其他的水軍?
浪花拍打着木頭,隱去了人聲。水波如濃墨,彷彿要從旋渦裡伸出一隻白森森的手骨,將船揪下深淵。她看久了就有點發怵,忙強迫自己休息一會兒,明繡暈船,她還要積攢力氣照顧侍女。
黎州衛比這些水軍也好不了多少。
王放兩天沒正經合過眼,夜幕沉沉本該是安睡的時候,他卻歇不了,在鷹船上和吳將軍談話。
吳邵對這位年輕的陛下無話可說,但務必要擠出點文字來。越王糟糕的安排讓他顏面盡失,二十多年的資歷被踐踏得不如一個銅板,他既作了降將,就必須要轉變態度。
“王叔看上去捨得放棄將軍這枚棋子,實則遠沒有那般寬宏大量,朕猜測他已從近海調人過來了罷。將軍聽說了此事麼?”
吳邵跪在兩個河鼓衛中間,苦笑:“陛下,某以戴罪之身困於湖中數日,如何得知千里之外的消息。”他細細一想,順着對方道:“南安的水軍只有五萬,如果從近海調人,那只有樓船上的兵。接下來的水道不如來時寬廣,樓船在江面多有不便,怕是讓他們取了衛所的令牌,到陸上換小戰船攔截。”
他語氣懇切,眼神真摯,王放一笑:“將軍所料甚是有理。便如將軍說的,朝廷應該如何應對?”
吳邵拿不準今上的想法,但他知道要頭等大事就是表忠心:“罪臣願與兩萬南江軍一同保衛陛下週全,海上的士兵到了江上,未必會勝。”
“依將軍看,倘若把這些祁寧州衛搬上船,朝廷勝算幾何?”王放微笑道。
越王現在就指望他在祁寧的衛所,每個衛所裡都有部分擅長在水上作戰的隊伍,庫房裡也有戰船,像黎州衛那麼疏於操練、船都爛了的衛所還真不多見。他們知道水軍吃了敗仗,正常的反應是離開雁回山,沿水路邊的衛所蒐集船隻,入水道追趕,一旦黎州衛到了渝州,勢單力薄的就不是朝廷了。
吳邵心裡打鼓,照實委婉說道:“罪臣會讓他們把船速提到最快,不讓衛所有可趁之機。便是州衛人多勢衆也……”
王放看見一名河鼓衛等在船艙門口,擡手讓人進來。他心知吳邵如履薄冰說不出有用的內容,提點也到位了,便打斷道:
“將軍退下罷,朕不會把南江軍當做誘餌。”
吳邵半信半疑,今上有點要趕人出去的意思,他得了這句承諾,心放下大半,便識趣地隨侍衛走下木梯。
河鼓衛把一封信件遞給今上,火漆的形狀很是精緻,依稀是隻鳳凰的樣子,也不知怎麼做的。
優雅清淡的香氣在艙內散開,王放用兩根手指拈出信紙,皺眉展開,好似極不願碰到它。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習慣性地隨手連紙帶信封放在油燈上,不料火焰燒了幾彈指的工夫,信封是燃着了,紙還完好無損。
特意防他毀掉?
王放扯起嘴角,沉思一刻,道:“好生收着,再尋個信函放進去。”
河鼓衛道:“陛下的房裡有信函,可要和文書一起放在箱子裡?”
“行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自己拿着信起身走回狹小的居室。燈芯碰到了紙張,整個屋裡都是那股香味,薰得人頭暈。
*
照顧侍女果真是說說而已,羅敷已經快不行了。
一浪更比一浪高,她抓緊了座下的草墊,死死忍住胃裡的翻騰,眼前一陣陣發黑。
三日前有敵人乘船追上來,江上水花飛濺,全靠水軍剩餘的武器支撐。黎州衛輕裝簡行,所有可以扔的炸藥、火蒺藜都在雁回山用完了,只帶了人,連乾糧都沒幾斤。
南江軍被拋棄得徹底,那些衛所打起來一點顧忌也無,活像吳將軍是個朝廷的優秀楨幹,豎着靶子給越藩揍。對方實力很強,大批人馬在岸上守株待兔,另外一部分窮追不捨,南江軍和黎州衛輪班划船,在滔滔江水上塞起龍舟。
每日都有缺胳膊少腿的士兵送到軍醫的大船上,羅敷壓抑着五臟六腑的難受,跪坐在一片潮溼的血紅色中,飛快地給人清理傷口。火箭從頭頂上飛掠而過,有人大喊趴下,羅敷連趴的動作都懶得做了,往有遮蔽的地方靠了靠,一刀下去剜掉化膿的肉。
士兵哀哀地慘叫,她聽了瘮的慌,可是還有更多人排着隊等候,像舀不盡的沙子。
這樣沒日沒夜地過了四五天,雨水終於小了,太陽也從烏雲中露出頭來,天氣將要好轉的時候,船冒着被突襲的危險上岸補充糧草。
南江軍拼了命,和身後的敵船拉開半日差距,卯時到村落裡去借糧,巳時回來。縣城外的村莊因漲水搬走許多人家,只剩幾十戶還冒着炊煙,士兵們憑着順口的家鄉話和鷹船供給的碎銀子收穫不少吃食,大步往河岸趕時,背後突然冷風嗖嗖,流星箭伴隨喊殺之聲勢不可當地撲來。
吳邵叫了幫人斷後,自己也留下,眼看從北面山坡奔來的衛兵越來越多,心裡發慌。水軍一定得儲備足夠多的乾糧撐到渝州,他們義無反顧地隨他投敵,他必須保證自己麾下上萬人性命無憂。
他拔出砍刀,鮮血潑在草叢裡,一個個面目猙獰的士兵也倒在草叢裡,他只要後退一點,就能捱到沙灘,再往後,就是將要開走的船。
“將軍!將軍快上船!”副將着急地大喊。
他雙腿愈沉,白晃晃的日頭閃着眼睛,只是那麼一眨眼,刀刃就到了他喉結處。常在水上作戰的人多不適應陸地,下盤穩沒大用,沒有火銃也沒大用,能幹掉十幾個普通兵已經算不錯。
吳邵這麼想着,盯住刺眼的太陽,喉頭先是一涼,預料中的痛苦卻未到來。
幾匹馬載着黑衣侍衛自小徑躥出,爲首的男人也穿着玄色的袍子,軟劍輕快一挑,用劍指着他的人便身首分離。
吳邵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河鼓衛抓起他就往馬背上扔去,頃刻間就到了船邊。
“陛下!”
鷹船慢慢遠離河岸,王放靴底發力一蹬,衣角在空中劃出道奇特的弧度,腰腹收緊發力,下一刻已穩穩地站在船板上。
這個動作做完,身後的馬已被射成了篩子。
岸上再沒有一個南江軍或黎州衛,最後上船的人並不是吳邵。
所有的水軍都驚呆了。
“開船。”
今上走入艙中,肩上的衣料染開一抹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