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州衛的軍營雖然簡陋,但比京畿霍亂時的條件好許多,至少不用睡溼漉漉的稻草。
軍醫一共只有六人,這個數字實在太少。按齊律,太醫院會時不時分派醫士到各地當值,幹滿三年再回京,提拔時就有優勢。但三代以來這部分律令十分寬鬆,以至於很少有醫官主動請纓,只在軍中出現瘟疫大災時被迫調離帝都。
加上徐步陽才十一個醫師,羅敷一個頭兩個大。人少好安排事情,可打起仗來傷兵如流水,恐怕連睡覺都不能閤眼。
衛所分給她的屋子很乾淨,明繡動作麻利,把牀鋪收拾好,又問了門外小兵各處的事宜,一時半會就熟了。
士兵一日兩餐,晚飯申正開,羅敷便看冊子看到申時。折傷簿上記錄了士兵傷病的種類和次數,由於時間匆忙,寫的極爲潦草。她不敢懈怠,努力辨認上面的字跡,看完了軍醫的名單和他們治療過的案例,發現居然還有一個人是專給馬匹治病的。
她頓時覺得前路艱險。
營地裡冒出了炊煙,嫋嫋地飄到夕陽那邊,羅敷站在門口,看着士兵們井然有序地列隊,去西邊大屋用飯。這裡還有磚牆瓦片遮風擋雨,再往北一些,三千多人幕天席地,扎着帳篷生竈火,纔是真正的苦日子。
梆子咚地一響,衆人魚貫而出,不往她這裡看一眼。自古女子入軍營是大忌,不知上面怎麼跟衛所說的,她豎着耳朵也沒有聽到任何抱怨。
軍醫們住在一起,很快匯聚到羅敷那間房裡,聽候指示。餘守中做足了晚生的禮節,先請魏軍醫長入座。
羅敷換上在王府裡熬藥的黑裙子,忍痛把汗巾給下了,還好消退了一些,看起來不甚明顯。她右手放着一摞破舊的冊子,軍醫們見她年輕,架勢卻有幾分,不免嚴肅起來。
軍營裡沒有那麼多禮數,她反而自在些,認真道:“這些冊子我都仔細看完了,心裡大致有數,諸位不必認爲我們是從洛陽來的,就對這些軍中的東西一竅不通。先生們都在黎州衛裡當了十幾年的差,經驗遠比我們豐富,之後少不得向先生們請教。”
六名軍醫最年輕的也有四十多歲,當下相視一眼,謹慎應是。羅敷大有疑問,卻不好表露出來,只微笑道:
“如今我初來乍到,只請諸位加緊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清點衛所中的藥庫,看看和冊子上記載的有無出入。眼下開戰在即,這些不好缺了,得分門別類地整理完,就近準備車馬,以備軍隊能及時撤出綏陵——我自然希望能百戰百勝,但我們不上前線,就要保證軍隊沒有後顧之憂。”
軍醫們紛紛點頭,她察言觀色,心下鬆了鬆,繼續道:“第二件事,需配專人去城中採買足夠量的蚌殼、香油、白芨、寒水石等物,若都賣光了用冰片、四香也行。 ”
一名軍醫捻鬚奇道:“大人要用這些制什麼方子?”
兩名御醫沉思不言,只有餘守中憨憨地說:“下官不是很明白,但大人一定是未雨綢繆,明日清早下官就同幾人出去買。”
弄得羅敷十分感動,每次都只有餘御醫幫她下臺階,她一定要給章院使去信申請提拔他。
魏軍醫想了一陣,慢慢道:“這似乎是幾十年前用過的方子……大人竟然也知道。營中確是缺少這幾味,若是大人急着用,老朽着人同王僉事說聲,待會就進城。”
羅敷忙道:“馬上就要敲鐘了,今天先不忙,咱們雖是大夫,但現在在衛所,理應遵守軍令。”
老軍醫不動聲色地擡擡眼皮:“河鼓衛季統領和某等吩咐過,秦夫人是太醫院院判,身份尊貴,金口玉言。”
羅敷默默捂住胸口,暗地裡紮了卞巨一百個小人。誰讓他那麼說的!還有,卞巨怎麼什麼事都來插一腳?
她正色道:“統領跟我不怎麼熟,他好意我心領了。今晚如果大家不用和士兵一樣戌時就寢,便幫忙盤庫吧,轅門總歸是不容易出去的。至於所需藥材,蚌殼炙黃研粉,用冰片、四香燒研爲上,再用香油調敷;或用白芨、白蘞、丹粉、寒水石、黃柏爲末塗敷,都是治療火器灼傷的。”
另一名軍醫驚叫道:“小人想起來了,以前聽說過,這是北地的辦法!匈奴蠻子和我們大漢交戰多用火器,軍中的大夫就專門列出藥方,讓他們自行在家中調配,帶在身上。秦夫人連這個都知道,果然見多識廣。”
其他人皆刮目相看,羅敷僵硬地扯起嘴角,匈奴蠻子……好難聽。
“季統領說秦夫人師從覃神醫,覃神醫可不就是匈奴人?”
又是卞巨。羅敷攥緊拳頭。
餘守中點頭道:“正是呢,不過大人從來不提,想來不願太多人知曉。”
……太實誠了吧?她差點舉袖掩面。
剛纔的軍醫自知失言,連忙告罪,結果又加了一句:“小人清楚就算十個匈奴人裡有九個凶煞,覃神醫也會是剩下的那個。”
羅敷呵呵笑了聲,轉言道:“你們軍隊裡的兵是不是都挺想打到匈奴去?我在洛陽的時候就聽說即使邊境現在通貿易,還是會有兩方的商人拿戶籍吵起來。”
“那當然,匈奴佔着我大漢玄英山北面鐵礦,非說那是他們的,幾十年來動武頻繁,也就是近年才消停。”軍醫大拍桌子,義憤填膺,“估計那樑帝小兒快不行了,我看咱們一鼓作氣打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讓匈奴的男人給大漢做馬伕,女人給大漢當媳婦。
羅敷仿若被刺到,忍了又忍,終於平靜道:“好了,齊軍怎麼也得先把越藩解決掉。拜託諸位的第三件事,則是按每年三四月份防治疫病的手段,能制多少藥丸、藥粉就制多少,讓士兵們把藥帶在行囊裡。山路崎嶇難行,與外界往來不便,雨水一來,怕軍中會亂。”
魏軍醫稱是,“大人考慮周全,目前我們並不知道接下來要在城中待多久,不過竭力而爲乃是本分。”
羅敷交代完畢,軍醫們覺得三件事雖不難,但勞動量大,不得不抓緊去做,當下先分出兩個人出去上報。
她中午補過覺,便也做個模範去盤庫,後腳跟着出了屋。屋外的守衛要去通報,她攔了下來,細細一看,似乎有些面熟。
“你站着別動。”
換了黎州衛服飾的河鼓衛沒想到她能認出來,尷尬地站在原地。
羅敷讓老軍醫帶着其他人先去休息,自己和餘守中詢問了庫房所在,乘着餘暉往東邊去。
庫房一共兩間,一間小的和她的住處連着,一間大的在演武廳旁邊。途經校場上一處模樣怪異的沙地,餘御醫找人問了問,原來是上午處決了一個武官,血還留在地上,水衝不乾淨。
“陛下將謝指揮使砍了,這等小人在黎州衛十多年,真是奇恥大辱!”
不知王放如何煽動人心,羅敷嘆了口氣,那位謝指揮多半是不遂他的意,觸了逆鱗。
她想起他,就像被火燒了頭髮似的,下意識打了個寒噤。
他亦在這大營裡嗎?
她頓住腳步,忽然感到四面冷風嗖嗖,無數隻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
太不安全。
太陽越沉越低,她咬咬牙,該去的還是要去,否則更讓人笑話了。
*
王放正在東面的房裡檢閱文書。
河鼓衛們是看臉色的一把好手,不願在這個時候打擾今上,都自覺地不見蹤影。屋外一個侍衛悄悄和端茶送水的卞巨耳語片刻,統領犯了難,躊躇幾下還是進去通報。
卞巨掀了簾子,只見案上的晚膳絲毫沒動。屋子十分簡陋,今上沉沉穩穩地坐着,好似在沉香殿裡。
他琢磨着腹稿,結果剛準備開口就打了個噴嚏……有誰在背後罵他。
王放擡起頭。
“陛下,秦夫人令人採買蚌殼、香油等物,似是很緊急。臣想着不如開個例,讓軍醫們不必守轅門開閉的時辰,抓緊進城也好做準備。”
王放淡道:“你倒是想的周全。”
卞巨有些懵地看他繼續批閱,一張臉上是半點神情也沒有,不由慌了。
屋外的太陽沒入山腳,天黑了下來。王放將燭火挑亮,終於開口:
“找幾個人與軍醫同去。越藩捨不得把五萬南安守軍提到綏陵,接下來全是水戰,對方的船隻備足火器,軍醫應該明白如何醫治傷兵。”
卞巨恍然大悟:“原來這些東西是用來對付火藥傷的,秦夫人人猜到我們要在江面上禦敵。”
王放一目十行地掃過書信,“缺少戰船,水戰無法硬碰。洛陽的十萬人馬已經到達原平,半月內要趕往渝州,在此之前,六千黎州衛要守住綏陵。”
他完全是在說公事,卞巨不再扯話題,肅然道:“今日初陣試探那名吳將軍是水軍中的魁首,先帝在時曾褒獎過他,說他本事高強,心思細密。臣以爲先要鼓舞士氣,讓黎州衛們不生畏懼之心。”
王放這才輕勾嘴角:“不管是卞巨還是這位吳將軍,先帝留下他們,不就是特意讓朕一個個處置的?”
燈花發出噼啪的爆裂聲,他靜靜地望着那絲火光,從容道:“水戰最重裝備,精兵強將的作用遠不如陸戰中那樣大。船若不如人,再奮勇的士兵也贏不了;船若多而強,半吊子的水軍也能輕易獲勝。只有船裝備差不多,數量基本相當,才需要考慮士氣。黎州衛從何言之?朕本就不意浪費力氣在水戰上。”
“那我們需要等待朝廷的軍隊援助?”卞巨擔憂道:“否則就要和這些人一起把水軍阻在城牆下,祁寧一共還有兩萬四千越屬兵力……我們只有六千,實在是腹背受敵。”
王放垂眸道:“左右綏陵也待不長,不如拿出庫房所有火器,就在城頭居高臨下阻住他們前進。水上作戰,再精銳的水手操作戰船,被火炮一擊也會傾覆,若始終不用船,他們的連環舟也無用武之地。派水軍打頭陣而不是陸上的衛所包圍綏陵,一來爲試探黎州衛的實力,二來是想看我們如何打算。”
“一切聽陛下吩咐。”
卞巨忍不住還想說點什麼,例如秦夫人現在正打西面來,要去隔壁的藥庫清點之類的,又覺得自己在作死。
“沒事了就出去,這封信傳給明洲。”
卞巨只好憋着話退下,室內又只剩下一個人。
王放心思早不在紙上,慢慢走到窗邊。天幕變成了暗藍色,幾顆星搖搖欲墜,羣山寥廓,烏雲壓城。
校場起了風,塵土混着砂礫盤旋而上,衛所裡的士兵吃過晚飯,皆回到營房裡休息。梆子敲過了,守夜的篝火也遠遠地燃起,四下萬籟俱寂。
他仍然立在原地。
人影終於出現在視線中,黑裙糅着層斑駁的夜色。她在他的眼裡停了一會兒,轉了轉頭,沒發現異常,邁開步子極快地朝藥庫走去。
他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