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滑過窗櫺,在屏風上投射出一小片綺麗的花紋。 羅敷早就洗漱過,日上三竿仍不願出門,做什麼事都魂不守舍。
她在房裡一坐就是兩個時辰,直到侍女來喚她。
“女郎醒了沒?”明繡心裡打鼓,沒聽到迴應,手中盛着銀耳紅棗粥的碗都抖了一下,“女郎,都快巳時了。”
裡頭終於開了門,她作出與平時無二的模樣,笑眯眯地清脆道:“您沒事吧,昨日趕路累了,多躺一躺也好。”
羅敷捂着高高的領子,烏髮如流水般瀉下,遮住半張雪白的臉容。她從鼻子裡應了一聲,讓明繡進來後迅速帶上門。
明繡念着徐步陽的話,可還是止不住地擔心,將小碗擺在桌上,順口道:
“女郎晚上睡得可還好?”
話一出口差點咬了舌頭,趁她發怔的片刻悄悄打量了個透,腦子裡不可抑止地回想起昨晚隔壁的動靜……真沒事吧?她家女郎要是被人毀了名聲,她作爲唯一的侍女,簡直百死莫贖。
羅敷見她目光閃爍不定,縮到櫥櫃的陰影裡站着,強作鎮定:“你往哪兒瞧?”手指放開衣領,半途改成捋頭髮絲。
明繡下意識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高得詭異的領子上……原來是在領口又圍了條同色的汗巾子。檀色的絲巾蹭着柔軟白皙的皮膚,走動間模模糊糊透出點曖昧的暗紅,她心中咯噔一下,頓時花容失色。
羅敷嚇了一跳,見侍女咚咚兩步矗立在自己面前,一把握住自己的手,含淚發誓:
“都是我的錯,女郎放心,只要我在,就絕對不會讓其他人曉得這事!咱們全忘了它,就算昨天來的是天王老子,讓我再碰到他,拿着菜刀也要將那廝追到官府去!”
羅敷愣愣地看着她,忽地笑了出來,又覺鼻尖酸澀難受,於是拍了拍明繡攥得緊緊的雙手:
“我沒有事……你將他送去官府也沒用的。”
她恢復了平靜的神態,“昨天……你在外邊?”
明繡臉紅了,支支吾吾道:“我一向睡得沉,可離女郎房間這麼近,再沒心眼也該醒了。徐大夫叫我別出聲,他又是敲門又是喊話,我聽他說沒事就回了屋,一直等到大天亮。”
她又保證道:“我就算不進去,也應該守在女郎門口的,如過下次還這樣膽小怕事,女郎就把我賣給人伢子吧!”
羅敷索性也不遮掩了,沒什麼語氣地道:“我沒指望過你一個小丫頭能幫得上大忙,平日替我打理生活就好了,不過若我發現你向着外人,你愛去哪兒去哪。”
明繡抹着眼睛點頭,“女郎,您彆氣壞了身子。”
羅敷舀着粥,把一粒粒紅棗剔出去:“誰要你加這個的?”礙眼死了。
“徐……徐大夫讓加的,說……說補血益氣。 ”
“……”
“女郎不喜歡吃麼?”
羅敷面無表情:“我血多。”
她特別累,三下五除二就把粥喝完了,讓明繡找人備熱水沐浴。侍女殷勤地跑出去,沒等到人回來,卻等來心虛的徐步陽。
徐步陽不太敢進來,提心吊膽地隔着門縫道:“師妹可有覺得哪兒不妥?咳咳,師兄琢磨着你約莫是趕路累着了,就想讓你多睡會兒,所以現在纔來看看……”
羅敷縱然想冷笑也沒甚力氣,懨懨地問:“有話直說。”
“方公子回來了,一天都待在園子裡,你看要不趁此機會診個脈什麼的……”
方瓊終於從百忙之中撥冗回他的寢居睡覺?要是早幾天她還願意過去。
徐步陽扭捏得像個小媳婦,“師、師妹,你要不舒服,咱就一個人去了,你千萬歇着。”
羅敷嘩啦一下拉開門,氣勢磅礴地盯着他:“爲什麼不去?”
徐步陽嚥了口唾沫。
月亮門後千竿翠竹沙沙作響,遮住了熾熱的太陽,然而羅敷還是熱,汗巾圍得太高,又萬不能扯下來。她晃了會兒神,馬上就到夏天了,天氣會越來越磨人。
方瓊黎明回來,在榻上眯了幾個時辰,精神足了些,讓兩人到暖閣裡說話。
徐步陽當先開口:“陛下幾番叮囑,讓咱務必對公子的病上心,公子難得回來,不曉得明日是否要走,且容我們做醫師的請個脈。”
面前的青年鳳目瀲灩,薄脣似翹非翹,帶着一股剛睡醒的疏懶,光看氣色着實不錯,哪裡像是個傳承了祖上怪病的人。
羅敷淡淡道:“你伸手吧。”
徐步陽給她讓路,她落座,沒戴手套,三根手指搭在方瓊的脈搏上聽了一會兒。
“有過特殊症狀麼?”
方瓊抿了口茶水,托腮笑道:“白天總感覺身上沒什麼力氣,太陽曬久了,頭暈站不住。”
徐步陽掩面,不忍直視。
羅敷正兒八經地道:“方公子‘夜行慣了,不出門逛逛洛陽夜景,白日睡不好’,想必在哪兒都是如此。是你作息有問題。”
方瓊見她搬出很久之前自己的話來,無辜地道:“秦夫人不是說了,晝寢有益身心健康。”
羅敷煩躁道:“是,是我說的。你配合一下,到底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某個時刻頭疼腿疼肚子疼的?”
徐步陽咳了一聲。
“方公子,咱和師妹光靠診脈,診不出來一星半點不妥,所以我們覺得只有在毒性發作的時候才能表現出異樣,但到那個時候已經遲了。上次你對咱描述了老侯爺的症狀,我們查遍古籍,照溫和的方子制了幾味丸藥,可依然提心吊膽。公子不能出事,如果有什麼與平時不同的感覺,請務必通知我們,我們不能讓公子像侯爺那樣。”
方瓊微笑:“我剛纔說的是實話,就算晚上休息三四個時辰,有些時候會突然暈眩,心口脹痛,但過一會兒就好了。”
羅敷狐疑道:“不血虛吧?”
“半年前開始。”
她認真記下,交疊雙手,“我們制的藥你按時服用,季統領已派人查尋當年惠宗尋到的毒方,找到後就會方便很多。作爲大夫,我雖然看你不順眼,你也不見得待見我,但請你在這件事上必須相信我們,沒有公事的話不要熬夜,把你自己照顧好,剩下的都是我們的責任,你不要操心。”
方瓊彎了彎眉眼,輕輕道:“秦夫人確實有醫德。”
“……不要熬夜,睡得晚中午補。”她又幹巴巴地補了句。
在病症上處於被動狀態,只能等河鼓衛的消息,徐步陽定下心,轉言道:
“公子可知這綏陵城以及周邊的局勢如何?太醫署的醫師都是劃撥隨軍的,敢問眼下有幾支軍,多少人,我們是否要就近入營?”
方瓊摩挲着玉扳指,忽地擡眼道:“你若是昨天問我,我還能給個回答。今早碰見那位從園子裡出去,似是荒廢了一夜,這下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摸清了又如何?”羅敷冷不丁嘲諷道。
徐步陽又變成了縮頭烏龜。
方瓊長嘆:“原先大概是將你們放到黎州衛中,由編入衛所的河鼓衛保護,救援傷兵。現在麼……我不敢保證你們明天還在綏陵。”
徐步陽悽慘地望着他:“不會把我們扔到山裡喂狼吧?”
羅敷冷笑:“你去啊。”
“我是覺得他想眼不睜爲淨,畢竟緊要關頭不能分心管你,今早越藩都兵臨城下了。”方瓊有模有樣地分析,目光不客氣地落在她的圍脖上,“放心,他不是我,捨不得把你扔到深山裡自生自滅。”
“換個理由。”
“他重視我,要你們給我製出解藥,這樣行麼秦夫人?”
方瓊很頭疼,“還有,我接下來不在黎州,聯絡都通過暗衛。”
羅敷嘴快:“城裡鹽價飛漲,你想跑?”
“對,我想跑。”方瓊忍不住,“秦夫人受刺激了?”
羅敷站起來,“走吧。”
徐步陽顛顛地給她開道,方瓊看着有趣,不禁在後頭提了聲音:“兩個月後如果方某還留着性命,就任秦夫人差遣。”
他這話說的羅敷心裡有些不穩,回頭瞪他:“你再講一遍?”
渾身都是刺。
他們等到明天,午時剛過,城外來的馬車就停在了園子門口,說奉命將醫師帶出城,先去黎州衛的軍醫營房那兒熟悉情況,再聽候安排。太醫院的三名御醫都要隨軍,羅敷作爲院判,按理必須全程督促下屬。
她洗完澡,在房裡好好補了一覺,醒來後覺得狀態好多了,讓明繡把東西收拾收拾轉移陣地。徐步陽鞍前馬後地奔波,這纔有些師兄的樣子,羅敷心裡也明白,若不是昨晚他叫門,她現在說不準已經弒君了,但他膽小怕事,時時想着明哲保身,着實令她惱火。
馬車的規格比來時差很多,三人同坐,皆是沉默。徐步陽悄悄端詳着羅敷安靜的側臉,她跪坐得很正,背挺得很直,除去臉容有些發白,看不出被誰欺負過。
到底是家教嚴格,可是把她教成這樣的人連骨灰都沒了,她誰也不能依靠。
她自己應該也很明白。
一時出了北門,馬匹飛馳起來,四蹄揚起塵埃泥土,城裡最高的樓宇漸漸隱沒在女牆上。
經過轅門,醫師們下地走了一段路,明繡身形尚小,打扮成少年模樣,被人及時從側面領去寢房佈置東西。羅敷沿路走來,把院判的玉牌掛在醒目的位置,對各種眼神視而不見。
還沒到軍醫們的屋子,三名御醫就早早地出來迎接,餘守中率先行了個大禮,恭敬道:
“秦夫人,這裡都是些年長的軍醫,正好在給傷兵看診,下官現在帶您進去?”
他圓圓的臉十分憨厚,羅敷對他溫和笑笑,頷首應了。在太醫院上宮值的時候,她雖然沒過分苛責過下屬,卻混了個不好聽的投機名聲。其他兩名御醫不會在士兵和軍醫面前說她好話,餘守中能當着衆人的面尊她一個女子爲上峰,她不能不動容。
軍醫的住所和接待士兵的帳子連在一起,偌大的棚屋裡擺着兩溜牀,堆在乾草上,烈酒和炭火的氣味刺鼻難聞。
有幾個士兵折了骨頭,正坐在牀上挨個等軍醫接骨,見到來了個女郎家,紛紛直了眼。
軍醫咔啦一聲把脫臼的地方擺正,轉過頭,原來是個五六十歲的白鬍子老公公,一大把歲數了還在軍營裡當差。
“這是黎州衛的軍醫長。”
老人家瞅了羅敷一眼,傾了傾身:“大人恕老朽無禮。”
軍醫在衛所裡地位很高,他們沒有頭銜官位,見多了生死,看淡名利,對上頭來的御醫見怪不怪。
她蹲下身同受傷的士兵詢問幾句,對方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還沒說出幾個字臉就先紅了。羅敷也尷尬得要命,做個親善的樣子都沒人配合,還只能硬着頭皮問下去。
老軍醫抽了口旱菸,從手邊抽出本冊子,“折傷薄,大人先回去看眼罷,晚些時候老朽讓他們一一見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