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金色的光遠遠地灑照在青台山頂上,王放的側臉在消散的嵐氣裡平靜而淡漠。
——“來不及了。”
羅敷緊緊閉上眼睛,生怕淚水止不住地衝出來。
“……陛下還不說出兵符的下落?那陸氏公主已然上了西天,兵符在哪自然也只有陛下知道了。這火起的可真是時候!”
審雨堂的刺客首領將刀刺進她的脖頸,疼痛讓思維無法繼續,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奇蹟般地想了起來。
辛癸的聲音聽上去很飄渺:“河鼓衛奉命清理道觀尋找兵符,銷燬痕跡。”
羅敷心中猶如塌了一塊,把頭埋在膝間,用盡全力喃喃道:“他……他說不是他,不是他做的……”
仿若置身在搖晃的馬車裡,她發着高燒,他的眼睛異常亮,異常堅定。
——“火是他們放的?”
——“是。”
她不忍回想當時的自己,也許是因爲病中的無力,抑或是與生俱來的軟弱,她選擇逐漸忘記,選擇了相信他。
——“兵符並不在陸氏身上,審雨堂的人應也逼問不出。”
——“那爲何要放火。”
——“殺人滅口。”
殺人滅口。
她一剎那隻能想到這個詞。
他的懷抱過於溫暖,他的語言過於溫柔,竟然能讓她忽略掉那麼多重要的事,當現實殘忍地擺在面前,她發現原來是她太天真了。
自始至終,只有她一廂情願地把他往最好的地方想,他永遠也不會欺騙她,永遠不會讓她傷心。
“爲什麼不救我外祖母!”
她衝着辛癸吼道:“你們爲什麼不救她!就因爲她身上帶着秘密不能被人挖出來?我不知道你們要找的陸氏兵符是什麼東西,難道它還抵不上一條命嗎!”
額上汗水涔涔滑下,她按住胃部大口呼吸着,咬破的嘴脣沁出血珠。天光黯淡地鋪在腳邊,她失神地望着,無休無止的疲憊蔓延到四肢百骸。
耳畔聽得木門被人撞開的轟然巨響,羅敷顫了一下,垂落的髮絲堪堪遮住半張蒼白臉容。
“怎麼——”徐步陽闖進屋裡,看到她坐在地上,倏然住了口。
他停下腳步,目光復雜地掃了眼身後跟來的河鼓衛,俯下身道:“咱們先回去,不要在這裡哭,誰欺負你了和師兄說!”
羅敷突然卸了所有防備,一下子嗚咽出來,邊點頭邊抽泣。
徐步陽哪見過她這樣,整色肅然道:“辛癸,剛纔這刺客說什麼了?”
河鼓衛默然不答,地上的兩人無法說話,滿地的血十分可怖,混着幾根湛亮的彎曲銀針。
針都彎了?他打定主意,扶着羅敷站起來,卻冷不防被攥住袖子。
她擡起紅腫的眼睛,嗓音在一片死寂中堅決而低沉。
“師兄,我們回玉霄山吧。”
徐步陽倒抽一口涼氣。
屋外的陽光刺進瞳孔,羅敷失魂落魄地挪動着步子,腦海裡只有一個聲音,循環往復,此起彼伏。
她對他太失望了。
*
黎州綏陵城也是同樣的好天氣。
州衛大營安設在城外,與都指揮使司的聯繫斷了數日,只由南下的暗衛等人維持通信。指揮使蕭仁的族兄蕭佑任季陽知府,明着是越藩的人,蕭仁在黃知州被今上丟下牢獄後及時稱病,一直在家休養生息,以示明哲保身的中立態度。他手下官員來路衆多,一部分忠於南安,一部分是牆頭草的模範;至於黎州衛指揮使謝昴,在今上與州衛王僉事比試箭法後利索地倒向洛陽,從都司衙門出來後就沒回去過,而蕭仁派去一同督查形勢的那名僉事,也意料之中地不見蹤影了。
“陛下,遞交匈奴來使的文書約莫後日就能到京城。”
單獨闢出的營房內茶水初沸,嫋嫋騰起的水汽在手指上凝結成露珠,晶瑩剔透。
王放淡淡應了聲,寬大的袖子掩住指尖,卞巨隱約看見道綠色的光。
他摩挲着從手釧上取下的水晶珠子,水汪汪的一顆,像明潤的眼睛。
卞巨察覺案上的公文只被瀏覽了一半,粗瓷杯裡也是空蕩蕩的,不禁擔憂起來。自從幾日前暫駐趙王府的屬下來信,陛下的心情就有些不對,他那天正例行公事念密報,說到抓了兩個審雨堂的女刺客,其中一個曾經在禹縣的道觀裡待過,今上就叫他不需再念,並讓他把一堆信件給燒了。
“卞巨。”
河鼓衛統領整裝待命:“陛下儘管吩咐。”
王放扯了扯嘴角,“沒什麼。”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坐在長案後低低道:“我對她一直太好了,才讓她覺得我應該是個好人。”
分明做着最卑鄙的事,卻在她面前若無其事地擺出一副善良隨和的面孔。他太貪心,什麼都想要,又怕她將他毫不留情地推開,於是時時刻刻都對她溫柔,填補她空缺的安全感。
她做不到完全相信他,他從第一天就明白。
彼時他不知道自己會這樣緊張一個人,緊張到連冷卻多年的血液都因愧疚和悔意翻江倒海,如果重來一次……可世上哪有什麼如果。
“先帝臨終前曾說,不要總覺得他無情無義,因爲用不了多長時間,我會變得比他更勝一籌。”王放靜靜地道:“這是我相信的第一個讖言。”
不得不深信不疑。
卞巨道:“秦夫人會理解陛下。”
他依舊微笑着問:“爲什麼?”
“秦夫人心裡有陛下。”
王放轉過臉龐,幽黑的眼睫顫了顫,“我寧願她沒有。”
正因爲她對他期望那麼深,才容不得半點虛假欺瞞。
他攤開文書:“依你看,和北朝聯姻的消息多久會傳到這裡?”
卞巨掐着指頭算了一會兒,認真道:“再早也不過月底吧。”
王放嘲諷笑道:“安陽一旦得了風聲,恐怕頭件大事就是要散播出去,把消息傳到諸邑郡耳朵裡。”
而他不能制止。
洛陽的主要兵力正在南下途中,譙平帶兵鎮守玄英山只是個幌子,他來南安之前就決心先平定越藩,再集中兵馬北上與容氏匯合。從西突厥那裡借來的馬匹最終要還回去,他不能浪費大好機會,國朝沒有與匈奴匹敵的騎兵數量,若是樑軍入了北境,洛陽危矣。帝都離國界太近,他又不在禁中,只能暫時禮遇收斂,從安陽公主身上下手拖住宇文一族。
樑帝蘇桓得了解藥,皇后對他言聽計從,再加上漠北遭東突厥大敗,諸多緣由使宇文氏惴惴不安。他們亟需在朝堂上鞏固地位,主戰派的數量日益增多,既知洛陽國主不在金鑾殿上理政,必然會動南侵的心眼。正好扶朝宮唯一的公主殿下和太后意見相左,領軍的外戚迫於安陽壓力,未能成功得到批覆以戰邀功。
從南安到玄英山,必然要經過洛陽。匈奴的使臣如果能耐心等到他回去,那麼一切都掌握在洛陽這方,他再無顧慮。他會親自寫求親的國書,一絲不苟地過目禮部的章程,把聘禮一箱也不少地送過去——如果他們要。但讓安陽嫁來做皇后,她還沒有資格。
風捲着沙塵灌進屋,吹得心口一涼。王放換了個語氣道:“越王妃元氏安置好了麼?”
“正往綏陵來。”
他眸子閃過絲幽冷的光,“初五便動手罷,別讓王叔搶先了。”
*
元氏坐在轎子裡,顛簸讓她從睡夢中醒來。
睜了眼仍是漆黑一片,她不清楚自己在哪裡,要往哪去,未來會如何,木頭似的任這羣人擺佈。
大概失了心的人都不在意其他人重視的東西。一念生,從而萬劫不復,她早已做好了丟掉性命的準備。
二十年的夫妻情誼到此爲止,她再也受不了丈夫如此對待自己和族人,唯一想出的報復,就是協助外敵放走方繼,燒掉抱幽軒。她本想帶着絕望葬身於大火中,卻被幾個人趁機帶走,打斷了原本的計劃。
她還有什麼用處?元氏鬆散的思緒在多日的跋涉中不由自主地聚攏,第一個想到的人,竟還是辜負她的卞巨。是了,他們沒有苛待她,想必是洛陽的人……洛陽的人。
元氏驀地憶起長姐死時的光景,真是怎麼逃也逃不過。元家倒了這麼些年,連王爺都不齒爲伍,如今她就要成爲要挾越王府的人質了嗎?只可惜陛下打錯了算盤,卞巨不會考慮以大代價換取他的結髮妻子。
她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至少有人爲她說話。元氏心頭一酸,落下淚來。
周圍突然亮了。
有人掀起了簾子,讓光線射進轎子,她遲緩地眯起眼,原來是到了地方。
“王妃請進。”
元氏下了轎,遊魂般走進敞開的門,立刻有侍女過來攙扶。沐浴更衣後她坐在陌生的房間裡,等待來訪的影子出現在屏風上。
“殿下遠道而來,本應先歇息一晚,是在下唐突了。”
一個曳玉敲冰的聲音含笑響起,“不會打擾殿下太多時辰,您可以放心。”
屏風上印出的人影修長優雅,落日墜在他的冠上,山河流淌在他的肩頭。
那人開門見山,不疾不徐地道:”越王殿下可曾與您談到過尋木華?”
“我需要先問先生幾個問題。”元氏虛弱道。
“如您所願。”
“這裡是何處?”
“祁寧黎州。”
“要我來何用?”
“如您所想。”
“先生是何人?”
“方氏煕圭。”
元氏端麗的臉上出現一個奇異的笑容,喃喃道:“是你啊。”
隔了半晌,她輕柔道:“對不住,王爺從不和我說這些。”
“承奉三十二年春,南三省士子聯名上書,請求先帝應陸鳴請求,復古禮帶兵迎陸氏公主於國境之西。此舉使得先帝心生嫌隙,加上元相臨終一語,終釀大禍。”
“公子到底想說什麼?”
“然而陸氏和衛氏傾覆後,元家也走到盡頭了。”
元氏的面容愈加蒼白,只剩她了,只有她還在苟延殘喘。
“元家爲越王鞍前馬後,丞相大人連回光返照之時都不忘給南安做嫁衣,可越王殿下二十年來的作爲,着實令人髮指。元家當初有難,他不曾伸出援手,元氏被重新啓用,他倒是趕得及時,不久前元郎中被三司會審,他應是徹底放棄這塊雞肋了。王妃殿下賢惠大度,操持中饋多年,其中辛苦只有您自己明白罷?”
元氏交握在膝上的雙手輕微地抖動一下,張開嘴良久,才勉強把嗓音逼出來:
“尋木華早就毀了,你們放棄吧。”
她的語調一縷煙也似,迢迢地隨風而逝。
屏風後的人卻像早就知曉,瞭然笑道:“多謝殿下告知。其實還有一事,元郎中本是要在秋後處斬的,卻剛剛在獄中畏罪自剄了,還請殿下節哀。”
元氏艱難地捂住胸口,忽地一陣眼花,軟軟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