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撤了手,“先生按時服藥了麼?”
方繼仍盯着書卷,眉峰微聚,似乎對書上的文字很有意見。 她等了一會兒,看見他輕輕點了點頭,不由抿起嘴角。
正午時分又落了雨,天氣卻一點也不冷。方繼舉起袖子咳了兩聲,那邊房裡就緊接着傳來一句:
“秦夫人別聽他的,不知道他是拿藥澆了花還是誤了喝藥的時辰,晚上咳得厲害。”
挽湘的聲音煞是清悅動聽,帶着些埋怨的嬌嗔,任羅敷是個女人也禁不住心軟了半截,可惜坐在對面的是不解風情的州牧大人。
羅敷鼻尖嗅到一絲藥味,視線轉移到窗臺的那盆四季花上,深褐色的土溼漉漉的。她湊過去用指尖摸了下,沒有異常。
方繼不動如山地說道:“我像你這麼大年紀時,確然想過澆在花盆裡,後來覺得一花一草都有靈性,何必爲了自己舒坦而損害它們性命。秦夫人開的藥效果不錯,就是太苦了些,看着書一眨眼的功夫就涼了。”
羅敷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要趁熱服,告誡先生許多次了。還有,重點是先生不注意自己的作息,每天睡得很晚罷?這樣下來不出一個月,身子就要弄垮。”
方繼放下東西,望着醫師嚴厲又清澈的眸子,忽地嘴角一揚,壓低嗓音道:
“我本也不願睡得那麼晚,既然秦夫人好意提起,就不得不額外麻煩你另一件事了。”
羅敷好整以暇地等他的下文,想聽聽他能說出什麼理由。
方繼頗無奈地嘆道:“我與內子這麼多年一直沒有結果,家母很是心急啊。”
羅敷張了張嘴,剛想說上兩句,臉就騰地紅成了柿子。他的意思是晚上不睡是做別的去了?這、這是藉口?
“雖然挽湘不提,我也是清楚的。”方繼像怕給暖閣裡聽到,垂下漆黑的眼,淡淡地說:“如你所見,我身子不好,指不定哪一天就出了狀況,到時候什麼也不能留給這個家。”
羅敷聽出他語氣裡的蕭索,不知爲何自己也有點感慨,“這種事是不是強求不來……”
觸到方繼怪異的眼神,她連忙改口道:“我不在行這個,只能量力而行,先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方繼釋然道:“秦夫人自然不會說出去。”
羅敷很是無語,哪個沒嫁人的女孩子會拿人家這方面當成談資,還要不要臉了。
“那麼先生就更要休息好了,回頭我去給夫人看看脈。”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人通報道:“徐先生在外頭,說要見秦夫人。”
羅敷一想到徐步陽就心煩,便不得不告辭了。
天氣甚好,她看着大大的一張笑臉,嘆口氣道:“什麼事?”
“師妹,方醫師和吳醫師快要打起來了,你不去勸勸?”
羅敷頓了步子,換方向往自己的玉翹閣走,“關我什麼事。”
方氏帶來的兩位醫師因事務繁忙,昨日纔到王府,其餘的分在商行做客。
徐步陽不懷好意地道:“啊,是這樣的。吳醫師向藥房門口的侍衛詢問了,去裡頭旋了一圈,出來時碰上方醫師。方醫師不是你們藥局裡的嘛,見他沒得你的允許私闖就說了幾句,兩人就這麼槓上了。”
羅敷停下,蹙起清秀的眉頭,“他進了藥房?”
一股怒氣止不住地從心底冒出來,她最不喜別人未經允許動她的東西,便是徐步陽要進屋子,也會着人告訴她。吳莘他沒事找事嗎!爲老不尊的傢伙!
兩人遂極快地往旁邊的小房子走去,遠遠地就聽聞沙啞的叫罵之聲,還有手杖清脆的撞擊。只見吳莘和方繼佝僂着背,鬥雞一樣攥着柺棍,滿臉憤恨地盯着對方。
羅敷看到這景象,一把將徐步陽推上前去:“老人家做什麼呢!吳醫師身子骨倒好啊,聽說您光挑我不在的時候進了我的屋子?”
徐步陽還沒晃過神來,就看見自己擋在了兩條細長威猛的木棍中間,他師妹跑進屋查看了。
“哎哎!”他氣得大喊。
老人們瞪着他,他只能使出渾身解數好言勸說道:“多大點事,咱們都把兵器給放下行不?都是做大夫的,見了血叫人笑話。”
羅敷虛掩上門,用極爲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東西都沒移位,不過有幾個爐子上的火小了,水桶裡的水少了,竈臺上還粘着根枯黃的頭髮絲。
她淡定地揭開藥罐的蓋子,大體上沒大礙,又拾起掃帚,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清掃了一遍。
外面徐步陽殺豬似的喊:“別打我!有話好好說……”
羅敷煩躁地待了一會兒,探頭髮現侍衛都來拉架了,只好踱出去,心煩意亂地道:
“吳老先生,趁我不在動了爐子本就是你不對,方先生說兩句,絕無帶兵上陣的理。”
方繼老淚縱橫,拿手杖指着他道:“當年在這趙王府裡,你這小人污衊我給老王妃用錯了藥,害得我漂泊多年,如今竟還是如此囂張!”
侍衛們一聽,紛紛震驚地鬆開手。
徐步陽趕緊道:“老人家氣急了說胡話,小哥們別信。”
羅敷立覺不妙,原來是想起舊事才這麼激憤。吳莘品性不好衆人皆知,平日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這下要是鬧大,趙王指不定要找醫師們的麻煩。事關老王妃,可不是小事啊。
“都別吵!有事屋裡說!”
事實上羅敷一萬個不願意把他們帶進來,剛掃過的地又髒了。吳莘眯眼喘粗氣,稀疏的小鬍子翹了兩撇,配上一副頑固的神情格外滑稽。羅敷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過頭抖着肩膀,好一會兒才正色道:
“不指望吳先生給我道歉,您給方醫師道聲對不住,做的到嗎?”
吳莘拈着白鬍子,“秦夫人,別怪我多事,我也知曉方公子身上的毛病,進來看看本是好意爲之。至於你這老傢伙,我幾十年前只是個良醫副,醫正的決定,我能改得了嗎?況且你……”
羅敷捂着額頭,這人到底是怎麼當上左院判的?不僅風骨不正,還恬不知恥了!
她溫聲對方繼道:“別和他計較啊,多謝您了,讓師兄陪您回廂房去,明日我讓他登門賠罪。”
“想得美。”徐步陽和吳莘異口同聲道。
羅敷陰惻惻地看着他們,那眼光錐子似的,兩人終於閉了嘴。
徐步陽奉命帶方繼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去,她覺得渾身都要散架了,真是做不來這種事。
吳莘待人都走了,才露出訕訕的表情:“秦夫人,多年的老習慣,改不掉。”
這算是解釋?
羅敷不想跟他說話,他在屋裡溜達了一圈,指指點點:“這裡,火大了,所以撲小了些;那裡,水放少了,我就加了幾勺。秦夫人,先前我不在這兒,你和姓徐的那小子準備怎麼辦?你可別忘了,我比你更熟悉方氏的隱秘。”
縱然她最煩這種人,聽到他提起方瓊,便緩和了語氣,淡道:
“先生打算怎麼辦?”
在嘉應的時候吳莘和方瓊在客棧裡深夜談話,她聽了壁角,曉得這位前左院判對方氏瞭解甚多,方瓊一開始瞞着她,卻沒有瞞着吳莘——抑或是吳莘從頭到尾都清楚,就是沒說出來。他活這麼大歲數,最不缺的就是心眼。
吳莘撿了把矮腳椅坐,“方公子去黎州了,不過就是他人在這兒,你們倆也夠嗆。等下個月初五越藩壽辰一過,大家一起去綏陵,再另想法子罷。”
他想了想,又道:“再和秦夫人說件事,大人別傳出去就行。”
羅敷起初沒興趣聽,他說到一半,她卻不禁放下了手裡的扇子,正襟看着老人。
吳莘說的是一件四十年前的事。
原來他和方繼都是渝州人,當年同在趙王府上作大夫,某天老王妃得了怪病,趙王是個孝子,不知從何處得來一株稀世罕見的草藥,準備給母親做藥引。吳莘家裡是當地的大醫戶,祖上傳下來辨認古籍藥材的本事,認得那是一株解熱毒的樊桃芝。他和良醫正切了一小塊試試效果,煉成了兩瓶汁液,但他們住的屋子遭了竊,別的都沒丟,一整株樊桃芝連帶一隻小瓶子卻統統不見了蹤影。
兩人慌得六神無主,良醫正提議既然還剩一瓶,那就用別的藥材頂上,王妃的病聽天由命。吳莘想到若事情都出去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便同意先把一半的量先給老王妃服下,再另尋其他互不相剋的草藥和剩下的一半混在一起。老王妃服了第一劑藥,病有了起色,第二劑藥卻出了問題,趙王要拿他們開罪。當時府中正好新進了幾個年輕的醫師,也參與了診治的過程,醫正和醫副順理成章地把責任推到了他們身上,其中就包括方繼。其他的醫師有家族庇護,被趕出府後也沒吃多少苦頭,但方繼就倒黴了,顛沛流離去了洛陽。
羅敷聽着聽着,就隱約覺得很多事情可以連上,但她缺了根線。
“秦夫人熟悉這樊桃芝吧?”
他打斷了羅敷的思路。
“定國公府的樊桃芝,就帶着一個小瓶子,被送到宮中給長公主做藥引。”
她記得很清楚,王放是親自去和常玄義要的。
“你可知爲何歷代越藩一直這麼囂張,先帝卻對他們不聞不問?”
吳莘犀利地指出來,“秦夫人,因爲你遲早要知道,老夫也就直言不諱了。”
“那株樊桃芝,老夫猜是被越藩着人拿去了,機緣巧合下給了定國公。”
羅敷立刻回想起那天從國公府裡出來,王放跟她說是方繼把藥材給國公府的,用來還欠常老夫人的人情債。那麼這東西一開始是在方氏手上……
“爲什麼是越藩?”
吳莘咳了一聲,“說來話長了。你可知臨暉十三年夏天的蘭臺會?”
她慢慢地理着思緒,一線清明乍然迸發在腦海裡,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了個圈:
“端陽候,蕭知府,容尚書。這三個人都曾經參加過蘭臺會。”
吳莘吃驚地望着她:“你怎麼知道容賀和蕭佑……”
羅敷閉上眼,一字一句地複述出兩句話:
——“家父在時曾與我說,大人當年在蘭臺會上的風姿,可是名動京城呢。”
——“不過是僥倖得了第二,如何比得上卞公文采斐然!”
她的聲音十分柔和,一人分飾兩角,把語氣展現得惟妙惟肖。方瓊和季陽知府蕭佑,在除夕宴上就是這般客套的。
“沒錯,這三人都與此事有關。每一屆蘭臺會給魁首的獎賞都是由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私下準備的,那一晚衆人正在酒會上慶祝容侍郎壓過了蕭佑,有人送來一個盒子,裡頭裝的竟然是誰也沒見過的尋木華。年初惠宗賜婚給晏道初,趁機下了毒,此後幾個月端陽侯府到處尋找解藥,這時在蘭臺會上的方家公子只有十三歲,稚氣未脫,本想私下裡和容賀交涉拿到尋木華,不料卻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羅敷接口道:“我師父。他帶着木芝回匈奴了。”
“方氏沒了解藥,三十年裡提心吊膽,生怕落得和晏道初一樣的下場,未老先衰,不得善終。”
吳莘呼出口氣,“惠宗手腕夠狠。”
“這株尋木華,是上一代越王讓蕭佑帶到洛陽的,目的是牽制方家,讓他們看一眼,吊起胃口,再把餌收起來。舅母聽到尋木華能救北朝沈皇后,必定竭盡全力拿到。越王算到他會來洛陽,算到方家沒有能力在惠宗眼皮底下鬧出動靜阻止舅母,算到方繼會不甘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會與南安合作——他確實這麼做了。”
羅敷越聽越心驚,兩代天子對勢力壯大的越藩寬容,原因卻是南安掌控了制衡方氏的辦法,二者的聯繫持續幾十年,一旦破壞平衡,必定有一方要反常。
“越王說,他手裡不止有單單一株尋木華,還有別的可以對症下藥的藥材。方氏所中之毒來自南海,這些百年難遇的藥材也產自南海,中原少有人知。晏華起初並不過分在意,直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常,他的不安才壓過了對先帝的忠誠。獨子一天天長大,不管越王的話是否可信,方繼同意了與南安聯手。於是,時隔三十載,方氏終於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罪大惡極的事。”
羅敷輕輕道:“承奉三十二年,端陽候替宋庭芝作了假證,害得鎮國將軍陸鳴和禮部尚書衛喻死於非命。”
她的心底突然泛上濃重的悲哀,在這場延續四十年的較量中,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方瓊失去了健康,王放失去了親人,而她陰差陽錯變成了要爲其中一個結果負責的人。
吳莘拍了兩下巴掌,“現在回到越藩派人偷樊桃芝一事上來。”
羅敷豁然開朗,褐色的眼眸清亮如星:“‘不止有尋木華,還有別的可代替的藥材’,他第一時間想方設法得到樊桃芝,就是爲了迷惑方氏。要是方氏真的拿到了尋木華,聯繫一斷,越王就無法謀取更多的利益。卞巨和方氏商量,如果方繼在先帝面前幫忙扳倒陸氏,就給他們解藥。老侯爺答應了他的提議,得到了樊桃芝。”
她的語速變得很快,“然而,侯爺在做下這種天怒人怨的事後非常痛苦,即便知道樊桃芝對家族沒有用,也不再愛惜性命,牽掛的惟有方瓊。從他將樊桃芝給定國公就能看出,他實際上是想積點德的。”
方繼到最後根本沒有求生之意,方瓊也極爲冷靜地沒有叫大夫。不同尋常的舉動之下,往往蘊含着不同尋常的理由。
吳莘蒼老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渾濁的眼裡沒有情緒,淡漠地開口:
“真是精彩。”
沉默片刻,羅敷問道:“先生憑什麼知道這些?”
他捋了捋鬍子,傲氣地回答:“憑老夫在渝州、京城都當過多年的差,憑京中那些官員老夫都摸的門兒清。秦夫人,你忘了咱們做御醫的有個好處,消息來得比邸抄都快!”
爐子上的藥罐咕嘟嘟煮着,羅敷胸口一陣悶堵,費力地站起身走到門邊透氣。
春風拂過柳梢,吹皺池塘,兩隻蛺蝶在碧瑩瑩的草地上飛過。
晝暖人靜,彷彿日子從來都是這麼美好。
*
鏡子裡映出一張雪顏,兩道細長的柳葉眉,墨洇似的顏色,眸子裡含了一泓秋水,眼尾飛出的弧度輕盈而誘人。
指尖沾着柔麗的紅,點上微張的脣瓣,玉白和緋色相襯,明豔得不可方物。
有人掀開珠簾走了進來,鏡前的人抿脣一笑,回過頭軟軟地喚了聲:
“母后。”
宇文太后看着精心梳妝的女兒,那般挑剔銳利的目光也難以看出她昨晚一宿沒睡。
“禮部撰寫的國書,已經送到洛陽國主手上了。這些日子你總是不安分,這下總可以消停了罷?”
安陽笑道:“母后怎麼這樣說,兒臣不是一直聽您和外祖的吩咐麼?”
只要太后和左相同意,滿朝文武也就低了一半的頭,至於金鑾殿上坐的皇帝,倒可有可無。
安陽繼續說道:“洛陽準備今年之內北伐,雖然我大梁的兵力可與之抗衡,但不費一兵一卒自然更好。我不相信他會忽視聯姻得到的好處,就連我那皇兄,也防他防得甚緊。一個男人若沒點心思,和我府上那些人有什麼區別?母后,我能肯定他會重視,您等着看吧。”
她的脣角自信地揚起,似乎看到了稱心如意的未來。
宇文太后只有她一個女兒,經不住軟磨硬泡,讓安陽自己起草了文書。其中的利害關係她和父親看了,說的都在理,想來安陽學了乖,有意順着他們的想法,倒把自己的意願藏得深。
“我們在南齊損了一批探子。據說派去處置諸邑郡的那人被削了腦袋?”
太后提起了那名內衛,臉色微沉。自從給安陽分了一隊人馬,她就太沉不住氣,立刻朝對方發難,以致於被人抓住了線索,清了不少在南邊的暗樁。
安陽握緊雙拳,面上笑的卻愈發恣意,“這事母后就交給兒臣,羅敷不除,兒臣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太后遲疑了一下,終究把話說了出來:“你要明白兩件事,其一,你是我大梁唯一的公主,不管嫁給誰,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其二,若談及聯姻,並不是非你不可。”
安陽壓下怒火,撫摸着長長的金色護甲,“祖母最近身子如何了?趁她臥病在牀,兒臣得去宗人府一趟。那玉牒寫了這麼多年,是該改改了,任憑哪個雜種也敢稱郡主!”
太后鎮靜道:“要正經論下來血統,你不佔什麼上風。”她眯起眼,“尋個日子,將她父親的牌位移出明心宮,眼不見心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