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折了的腿以詭異的速度一天天好起來,每日一碗加了料的湯藥,睡足四五個時辰,醒着的時間基本沒有事要做,便逮着徐步陽拷問。 據他說自己一大把年紀,着實記不得年少時舅母教了他什麼,只好帶着脾氣不佳的小師妹一同鑽研新奇的藥材。
漸漸地她心防也沒有那麼重了,徐步陽考慮將來的謀劃,頻頻拿那本被王放默出的抱朴子註解當話題。因委託他的人說過不要讓羅敷知曉,他便極盡小心,每每提到樊桃芝和尋木華都是蜻蜓點水,倒讓羅敷覺得不對勁。
南齊這幫人的時間緊迫,他自己的時間也緊迫,不弄出個所以然,回匈奴簡直就是妄想。
提心吊膽地照顧一個隨時可能問東問西的病人,真是太鬧心了。
轉眼就到了正月末,迎來了南方的早春。方氏的商隊帶着京中的醫師們先一步進入祁寧,處在羅山的二十幾人不得不準備動身,前往渝州。
這日羅敷趁房中無人搬着腿下牀溜達,樓底下正起了喧譁,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動靜就止住了。她推窗一看,八人大轎,繡屏迤邐,隨從站了滿街,道旁均是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的百姓。
轎子停在旅店的樓下,門口出現兩名換了常服的河鼓衛,與領頭的隨從交涉了幾句。不一會兒羅敷就聽見有人叩門,高高應了聲,趕緊坐回榻上。
“某等奉趙王千歲之命,請秦夫人安!”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從哪兒又冒出個趙王?
門板一翻,徐步陽從外頭探進腦袋,“師妹,收拾收拾東西,咱們下樓了。”
一炷香的工夫後,她糊里糊塗地被兩個陌生侍女用竹擔子請下了樓,樓裡陣勢齊全,看得她有些茫然,只見大堂內不見一名客人,十幾個戴青色帽子的衛兵站得筆直,卞巨正和其中一人低聲談着話。
羅敷清了清嗓子,問她不靠譜的師兄道:“這是怎麼回事?”
徐步陽掃視了一圈,悄悄道:“昨晚你睡得沉,不曉得房裡那位半夜就啓程去望澤了。約莫是前幾日他書信這位趙王爺,讓他接你去王府裡好好養傷,後面事情頗多,把你放在身邊也不□□全。”
原來他也不清楚,羅敷想了一想,這幾天王放忙的不行,每天早上房間裡就只剩一堆批完的絹書了,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她能感覺到事態越來越緊急,自己的消息卻越來越閉塞,這種心情不太好受。不過可能他認爲能處理好,所以才什麼也不告訴她,她要是問得過多,他說不定要埋怨她不夠信任他……雖然沒有跟她說一聲就離開了。
於是就道:“既然有安排,那就跟着走吧,反正也不用我們操心。”
徐步陽暗自一嘆,女孩兒心裡裝着個人,那人便千好萬好,再沒有一點可責備的地方。
卞巨領着兩人跨出旅店門檻,大街上陳列的侍從婢女又聲如洪鐘地齊聲喊道:“某等奉趙王千歲之命,恭迎太醫院秦夫人、徐醫師!”
青天白日之下,百姓們的目光剎那間全聚到了門口。
徐步陽嚇得一個後退:“人人都說北朝纔講這些虛禮,怎麼這裡還青出於藍啊?”
羅敷坐在擔架上汗毛直立,強作鎮定地提了嗓門:“季大人,這些人遠道而來,是要將我們都帶去王府做客麼?”
卞巨扶着刀鞘躬身:“陛下口諭,令趙王殿下就近迎接,同行之人皆往渝州治望澤,暫居王府。”
聽他響亮地提及今上,路邊的人不論是賣糖人的小販,還是買菜的婦人,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場景十分肅然。
屏風有八九尺高,由侍從拉着,上頭刺繡了山河萬道、鸞鳥啼日等畫面,色彩濃豔,氣勢恢宏,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屏風的主人身份特殊。
再看停在正中央的八人擡轎輿,極爲寬大,轎壁包着黑底嵌金的綢緞,鑲着兩扇綠瑩瑩的琉璃窗,不僅懸掛了銀鈴,轎頂還垂着紅色的花穗,一串串隨風飄揚。這轎子的規格就是比起洛陽的一品大員也不逞多讓,竟是從那位藩王的府裡一路擡過來的?
轎前兩個雪膚花貌的婢女端着魚洗和裝滿花瓣的金匣子,灑了個花雨漫天,四匹菱花馬矗立兩旁,面目英挺的騎士佩短劍掛牙牌,絕對不是一個五品醫官能享受的待遇。
“請秦夫人上轎!”
羅敷冷不防雞皮疙瘩掉了滿地,她長這麼大從來沒經過這麼隆重的場面,雖屬禮節,這口諭的威力真有這麼大?古有貴族鬥富,數尺高的珊瑚都能毫不可惜地打碎,眼前這陣仗也足夠讓人想起世風日下四個字。
徐步陽嚥了口唾沫,“師妹,你的面子這般大,師兄不擔心家門無人了。”
“從羅山到望澤需要走多少天?”
卞巨掐指算算,“沒多少路,秦夫人腿腳不方便,初八前也能到了。”他終究忍不住,好心地低聲爲主子辯解:“其實陛下真的只是說讓王爺善待秦夫人,沒想到他如此殷勤周至。陛下要是知道,一定也不待見這種……這種太過惹眼的舉措。”
羅敷忍不住笑了,“季統領想得比他們還周全。”
王放一向不喜歡花哨的東西,自己的生辰都是草草辦個宴會了事,以至於文臣們坐車都以牛車爲上,轎子不會超過四人擡,趙王這堪比暴發戶的行爲放在洛陽,絕對是要被彈劾的。或是南方富庶,或是搜刮錢財,都比北面更勝一籌。
洛陽三朝以來崇尚簡樸,南部的省份果真不同於京畿。
大轎子後還有一頂小轎子,分給徐醫師歇腳。羅敷直到看不見轎簾外人們的視線,纔將腿安放在鋪了軟和墊子的席位上。裡頭很軒敞,能裝下四五個人,還配有小几佳茗和五色糕點,兩個目若秋水的侍婢溫順地跪坐在角落,讓她怎麼也不能放鬆下來。
這麼走近十天,她到了王府要是瘦了幾斤,一點也不奇怪。
一行人離開小城,沿路不多時便繁華了起來,每晚停下住的都是官員才能使用的驛館,挑着最好的房間,事事不必煩神,必有人安置好每個方面,如果不是聲勢過於浩大,由他們擡到趙王府裡還是很愜意的。
天公不作美,連續幾日瓢潑大雨,不僅將路衝的泥濘不堪,骨頭裡本該逐漸消失的疼痛也顯露分明。她不得已把徐步陽叫進了自己的轎子,忍着疼扎進幾根針,把裡面的溼氣逼出來,弄得大汗淋漓。
羅敷從琉璃窗往外看去,景物都被大雨沖洗得模糊,屏風自然收了起來,苦了那些隨從撐着傘一步步艱難地向前。她坐靠在轎子裡,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呻吟,頭暈目眩中電閃雷鳴,隊伍停在了一間房子的門口。
轎子直接擡進門,兩個侍婢訓練有素地把她搬下來,剛掃了眼四周的陳設,小腿突然鑽心地疼起來,羅敷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徐步陽滿頭大汗,“來人,燒水!”
抹上的藥膏最怕幹了之後再浸水,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他剛剛去叫人煎藥,回來時羅敷已經被人弄進去了,他纔不管此處是個什麼驛館,抱着藥箱衝進裡頭那間打着青帘的臥室,嘴裡喋喋不休:
“師妹喲,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師兄這條腿也保不住——啊!”
他腳下被什麼一絆,直接五體投地摔在了地上,金星直冒。待緩過神,他緊張地趴在那兒打開箱子,眼看藥瓶都完好無損,才長長舒了口氣,猛地跳起來:
“誰、誰幹的!”
一個赭衣騎裝的女侍衛石像似的站在牆角,冷冰冰地瞧着他,手裡一上一下地拋着個石子。
徐步陽左看右看,明智地轉身,探頭往帷幔裡看:“師妹你在這兒嗎?”
那女侍衛拔出了刀,刀鞘上暗繡銀色雲紋,與卞巨的如出一轍。
河鼓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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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尖,一把按住對方的刀,“女郎你好,動氣傷身。”
“好啦。這位大夫,趕快進來爲這女郎換藥吧。辛癸一直陪着老身,本是好意,你們不要互相淘氣。”
徐步陽噎住了,原來牀邊還坐着個人,顫顫巍巍的聲線,明擺着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
“哦,好,好的。”
女侍衛收了刀,繼續侍立在一邊,彷彿剛纔什麼也沒發生過,清秀的眉眼卻藏着絲嘲諷。
徐步陽撩開帳子,一個瘦削的老婦人倚靠在立柱上,穿着樸素的青棉襖,滿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皺紋橫布的臉上透着股安詳的氣韻。她指了指被子裡的昏迷不醒的羅敷,骨折的部分已經被除去衣物,正等他來換藥。
傷處在藥石的作用下微微青紫,黑色的藥膏擠上去時接近半凝的液體,幹了之後會化成粉脫落。每日敷三次,齏粉剝除乾淨後輔以金針和案杌,本就很麻煩,這下進了溼氣,黏糊糊的一團,只能重新再抹了。
“大夫很熟練呀,想必常常給這位女郎的換藥吧。”老婦人和藹地笑着,目光恬靜,“外頭好大的雨,老身這腿腳又疼起來了,你要是不忙,待會兒能替老身看看嗎?南邊許多年開春都沒有這麼冷過,今年的收成又不大好咯……”
“行啊,老人家也是從別地兒趕來這裡的?”徐步陽抹去汗珠,用針尖在火上滾了一道,沾上褐色的藥水,“巧了,我們來這兒,不會就是爲了和您會面吧。您身旁那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咱認識她上峰,還是朋友呢。”
這名老太太有河鼓衛保護,和他師妹的性質很相似,應該都是重要人物,不然就是重要人物的家眷。
他下手如飛,一面套着話:“老人家挺關心這兒的年成啊,家裡有人在衙門裡當差嗎?”
牀上的人突然動了動,喃喃地念叨了幾個字,他怕她想喝水,忙湊過去,聽了一會兒便將頭縮了回來。疼成這樣還記着罪魁禍首,那誰誰是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也就她覺得他好。
這麼一腹誹,連剛纔自己問了啥都忘了,專心致志地動手紮起針來。